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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六章 夜戰字體大小: A+
     

    衆人看向他,只覺他事事出人意料。他這麼年紀輕輕,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想起他當日單人只劍,劫得如此貴重之物卻神不知鬼不覺,連緹騎三十二尉並袁老二這一干人都上了大當,屢屢撲空,直追至銅陵才發覺。其計謀勇識,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難爲他一個人怎麼做來!卻又早早算計好,暗暗於江西就已嫁禍耿蒼懷,移花接木。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更是手段詭詐,匪夷所思。衆人都要看耿蒼懷怎樣。耿蒼懷卻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讓那龜兒子鬧個灰頭土臉!”

    袁二公子這時才知道那少年出現在小店絕不是路過,倒得認真對付。他面色不改,笑問:“兄臺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衆人也覺那少年不像貪財之徒。他的答話更絕,只聽他冷冷道:“我見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萬兩銀子——有他送的爲什麼沒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萬兩,看那金國封我個什麼官兒,豈非相當好玩?”

    衆人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不過若當真有這二十幾萬兩銀子,無論在哪兒只怕都高官貴爵唾手可得,只覺他這人當真邪僻得緊。

    袁二公子還是沉得住氣,淡淡道:“兄臺固然一劍驚人,但混戰之下,閣下這諸位朋友只怕難免損傷。兄臺既已救人在前,現在又何忍累人於後?”

    那少年並不答話,只仔細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說,他已冷冷截道:“他們並不是我的朋友。”

    旁邊金和尚聽了卻不惱,心裡只望他與袁老二好好作對一場。旁人的臉上神色不免轉憂。那少年仔仔細細擦完了杯子,忽然揚臉道:“我好像一共殺了五個緹騎都尉。”

    屋中頓時氣氛一緊,不知他此話是何含意。

    袁老二皺了皺眉,半晌道:“兄臺若肯放開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們今後還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衆人都想,袁老二這下可算退讓到底了。看來他心中實無把握勝這少年,否則不會對這少年如此忌憚。那少年卻把已擦好的木杯仔仔細細地揣進了懷裡,輕輕舒一口氣,第一次正正式式雙眼直視在袁老二臉上,說:“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緹騎都尉得罪了我,我發誓要殺夠六個纔算數,還欠一個怎麼辦?——讓我再殺一人好不好?殺此一人之後,鏢銀給你,我拍手走路。你我從此兩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這話甚爲狂妄,他卻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當真是幼稚還是當袁老二真的好欺。

    袁老二出道多年,還真沒被人這麼輕視過,何況對方還如此小小年紀。但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預測,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馬就會拔劍出手,濺血五步,衆人齊睜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臉上綠氣一閃,淡淡道:“只要兄臺確信此情此景你還真殺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雙眼瞳孔登時緊縮如針,那少年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是淡褐色的,修長柔韌,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發着沉檀的香氣。但十指自然屈曲,輕閒鬆懈,絕不似要出手的樣子。袁老二便緊緊盯着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據目視他人肢體來推測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見那少年全未蘊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擡起眼來,就向緹騎都尉吳奇望去——屋裡也只有他一個是緹騎了。他這一眼極爲凌厲,吳奇只覺心中一寒,腳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衆人只覺空氣中壓力忽增,膽小一點的都像喘不過氣來。

    耿蒼懷一嘆,覺得那少年少陽真氣幾乎已修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已到了似枯實綺、似癯實腴的境界。如今,那吳奇的生死已關係到整個緹騎和袁老二的面子問題,還事關今晚雙方的勝敗。袁老二絕對不能容他傷到吳奇,就是吳奇身邊衆鐵騎也斷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傷人。袁老二一揮手,吩咐吳奇道:“既然這位少俠看你不順眼,你暫且退下吧。”

    說着他自己卻邁上一步。他這一步邁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一步邁得了得,等於把那少年的進手路數全部封死。吳奇卻遵命緩緩向後退去,卻一直未轉身,臉向正前,足見他對那少年劍法的忌憚。

    他人才退出門外,就已有十餘名鐵騎圍上來,把他前後護住。

    那少年的雙眼一直沒有再離開自己的指間,衆人以爲他已知事不可爲,放棄這一擊了。卻忽聽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這幾字他喝得極快,清如鶴唳,厲如猿鳴。然後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內一探,抓出了他那把沒鞘的劍。衆人這已是第二次見他出手,幾個眼尖的人到這下才略微看清,只見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勢發力,就那麼左手一拍椅背,人已騰空而起,快如閃電,直向門外撲去。袁二公子臉色一變,冷哼一聲,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攔,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極高明的一招:暴虎馮河。那少年要殺吳奇,定要先過他這一關。卻見那少年腳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時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出,他卻忽然彎了個弧度,間不容髮地從他拳下閃過,直衝門外。袁老二的拳風本已籠罩了方圓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彎得實在漂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本來輕功中絕無這等空中轉向之術,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衆鐵衛已“呀”地一聲,待要阻擋,但他們畢竟慢了一步,倒是那號稱“平平無奇”的吳奇畢生辛苦練就的百步神拳並非徒有虛名。只見他一咬牙,左擋右拒,雙拳擊出,力可碎石。他平時膽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來從未使過的漂亮之作。那少年這時卻右手輕揮,左掌接着在他頭頂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會注意到,吳奇的拳風已經觸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頓,似也受了傷,卻當即借力返身,又是一個漂亮的圓弧,從窗間竄過。衆人只見左首窗櫺一晃,黑影一閃,他已穩穩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卻依舊冷峻如故,全沒有什麼一劍得手後的興奮。

    衆人看向吳奇,卻見他喉間正有一抹血痕緩緩散開,看來是喉管已被切斷。只見他一臉不信地望着袁老二,緩緩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輕鬆地殺了自己。

    這少年好自負。前後兩次殺人竟還不肯變招,用的居然依舊是殺田子單的那一勢“共倒金荷家萬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劍時,劍意如驚雷疾電,目不容瞬,意勢酣暢;到第二次出劍時,因爲別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這等高手在,他的劍意卻由狠變巧,由重返輕,避實就虛,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驚叫道:“九幻虛弧!他是弧劍駱寒,弧劍駱寒!”

    當真,像這麼從出劍到收劍,足不沾地,以一勢弧形斬敵殺人於十丈之外的招數,也只有八年前曾經名馳江湖的弧劍駱寒能夠做得。

    座中人都心頭一驚,連杜焦二老這等見聞廣博之人也只對這傳說中的少年略知一二。傳聞駱寒此人久居塞外,喜愛劍術,成名極早。曾於十三四歲時入中原一行,逶迤萬里。就是那次出行讓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據傳他當時於南昌滕王閣以一支弧劍盡鬥“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劍連戰,從早及夜。此戰不知結果,但據事後跡象,駱寒明顯未敗,“宗室雙歧”與“江山九姓”中人此後行蹤卻好久不見。他雖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動江湖。所以他雖只八年前出現過一次,卻至今令人難忘。

    三娘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天縱奇材。別人從那少年劍中感到的是驚愕,但作爲一個女人,她看到的卻是光彩——那一綻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

    她輕聲對沈放道:“袁老二這回麻煩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數的高手,未見得肯退讓。不知這一戰,究竟會是誰勝誰負?”

    說着,她雙眼望向耿蒼懷,座中有資格評點這一戰的大概也只有耿蒼懷了。她的眼中卻隱藏着一絲擔心,她覺得,作爲一個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有所屬,只怕也很難忘記那忽然劃過將水面照亮的一劍神采。

    耿蒼懷卻目光中含有憂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

    三娘一愣,卻聽耿蒼懷解釋道:“駱寒適才以‘九幻虛弧’之術進擊,繞過袁寒亭,但他自己後背好像也有一個破綻,至於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斷。但若是襲擊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險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膽識眼力不會弱我太多,他還是有機會出手攔住他的。只不過對付這弧劍之術,因爲其以韌見長,壓力愈大,反彈愈大,看似破綻處可能往往藏着鋒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犧牲一名手下來換取探尋對手實力的機會。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拳握得緊了緊,那少年有險!

    耿蒼懷說罷連連搖首,分明不屑於袁二公子的爲人。那邊袁寒亭臉上也有一會兒不知是什麼表情,他見吳奇倒下卻並沒有馬上衝上前,反帶着他那僕人縮身一退。他身法極快,一步之間已在門外。卻聽他輕聲吩咐道:“叫人來。”

    他那個躬背駝腰的僕人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旗箭煙花來,一抖手,那煙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聲炸開,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碩大無比的鮮豔的金菊。這袁二公子這次分明有備而來,連援軍都準備好了。只見他依舊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種隱藏不住的狠毒。只聽他和顏悅色地道:“小可久聞駱兄大名,想當年駱兄以一童子之齡連戰九姓高手,何等風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緣慳一面。今晚一見,咱們倒要好好盤桓盤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殺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歡,心裡只怕殺機愈盛。剛纔駱寒以弧劍之術當他面搏殺吳奇,分明已削盡了他的顏面,衆人便知今晚之事絕難善罷。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難以向緹騎交待,更無法向他大哥交待。

    卻見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幾聲,屋外那四十餘名鐵騎便應聲而散。他們散開得甚有章法。衆人一會兒只覺茅檐震動,窗口一暗——連屋頂都上了人,其餘窗口內外,只要是進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雙閃亮的眼睛。分明衆鐵騎已把這座小小旅舍鐵桶般圍住了,就是拆了這房子對他們來講只怕也不難。

    鐵騎中人本來人人已經武功不錯,經袁老二這一調度,更見威力,比在吳奇田子單手下強出何止一倍?——緹騎座下千餘名鐵騎本就是他兄弟訓練的,最擅合圍共擊之術。否則以耿蒼懷之能,雖然受傷在身,田子單吳奇率數十鐵騎如何能令他突圍不成,反而傷勢加重?

    緹騎中人雖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銳氣,但他們極信任袁氏兄弟的實力,這時也鬥志未散。如今耿蒼懷望着這陣勢,心內暗歎,自己縱是未傷,而且是全無牽掛的話,只怕也必經一番搏命苦戰才能僥倖成功。若添一二變數,只怕還不知誰死誰生呢。

    突然,東南、東北兩方夜空中忽然同時閃出兩朵黃色旗花,兩朵旗花離得很近,一見就知袁老二幫手到了。只一刻工夫,衆人就像聽到東北邊似有一隊人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盡向黑暗處望去,想望見什麼。東南邊那邊步行之聲卻更大,一腳腳沉重無比,半天卻未見人。焦泗隱側耳聽去,一開始不動聲色,到後來臉色越來越吃驚,望向耿蒼懷道:“只兩個人?”

    耿蒼懷點點頭。

    焦泗隱奇道:“這下雨的天,道途泥濘,那兩個人如何能發出這麼大的腳步聲,像兩隊人馬行走過來似的。”

    耿蒼懷輕聲道:“只怕是雙異門中的佟百足與尉遲熊,只是他們如何會投到袁老二門下?”

    佟百足綽號蜈蚣鞭,尉遲熊人以熊名,力大無比。這兩人人未到聲先到,分明是用來威懾衆人的。他們都是綠林大盜,一居閩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見,與緹騎一向也勢成水火,所以耿蒼懷奇怪他倆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卻聽東南方忽然一聲慘叫,聲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臉上便現出微笑,淡淡道:“諸位以爲盯上這單鏢銀的就只店中這幾位嗎?我早探知佟百足與尉遲熊兩個強賊也到了。我原叫人照應着他們。駱兄劍術太強,我只好把照應的人也叫來了。我叫兩名小校身揣旗花標出那兩賊的位置,剛纔那聲慘叫該就是尉遲熊已被料理了。”

    皺了下眉:“現在,阿福也該到了佟百足那邊了。這廝更沒用些,阿福怎麼事還沒辦完?”

    他話未落地,只聽東北方又傳來一聲尖鳴,極爲淒厲。袁老二展顏笑道:“看來佟百足也壽命已終了,駱兄,這兩人都是來打你鏢銀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該怎樣謝我?”

    衆人沒想還有這一番曲折,見袁老二口中說的客氣,真不知他這回招來的不知是怎樣一個高手——連佟百足和尉遲熊這樣的人都只片刻之間就已折在他的手上。這時只聽一聲呼嘯,只見遠遠地奔來一人,這人身量極爲高大,耿蒼懷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這麼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條紅綢褲,褲腿用絲帶扎住,上面是一件紅絲背心,背心上繡了好大一朵蓮蓬。裡面卻什麼也沒穿,露出一身黑黝黝、筋暴暴的肌肉。一臉愚魯,滿面橫頑,頭上卻梳了個“鬼見愁”,腳下穿一雙虎頭鞋——這麼一個三十多歲,黑乎乎、高聳聳、兇巴巴的大漢卻是一副小童打扮。本來該極具喜劇效果,衆人看了卻只覺汗毛直豎,令人恐怖。

    那大漢一到袁老二跟前便雙膝一屈,頭一低,要跪下來。口中說:“阿福見過二公子。”

    這麼個能在片刻之間斬殺佟百足、尉遲熊這等綠林大盜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對袁寒亭似乎衷心誠服,下跪之勢極重。這麼泥濘的地,毫無猶豫地就要磕頭。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後脖領提起。那阿福卻姿勢不變,只是雙膝懸空,在空中磕了三個頭。

    袁寒亭皺眉道:“小心,別又把衣裳弄髒了,回去雲姑娘要罵的。事辦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臉上露出頑皮之意:“我把他們都殺了,照公子說的,每個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們的證物我還帶來了。”

    說着,就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店外昏暗,衆人先沒看清,然後纔看出那是兩隻人手,一個極細而瘦,想來是佟百足的;另一個肥厚多毛,該就是尉遲熊的了。

    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雲姑娘給你醃起來,你又多了兩個‘撓撓’玩了。”

    衆人面上變色,那說書的小姑娘已“呀”地一聲遮住了眼,忍不住快要吐出來。那個阿福站在袁寒亭身邊,比袁寒亭高出兩個頭。偏他像個小孩,而袁寒亭則像個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異。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該來的也都來了。駱兄,小僕阿福代你殺了兩個意圖劫鏢的小賊,你不賞他點什麼?”

    這話分明是挑戰之意,駱寒依舊不答。袁寒亭忽一揮手:“掌燈!”他身後本只有一根火炬,這時那四十餘名鐵騎都晃亮火摺子。他們馬匹上裝備甚齊,當下每人點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時把門外照得通亮。

    駱寒依舊坐在座上,冷傲得不作一聲,只冷冷擡頭看向門外。卻聽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鬧了這半夜,做的看的都該累了。阿福,殺一匹馬,烤熟了給大夥兒驅驅寒。”

    那阿福應了一聲,轉過身走到東首牆邊茅棚下,一抱就抱起整半垛乾柴。柴太多,他灑灑落落地抱到了大門前,還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拋,接過一支火炬,就生起火來。本來這麼陰溼的天,乾柴畢竟也有點潮,燃起來也不會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脣,只吹出一口氣來,火苗就一長。他的一張嘴真趕得上一隻風箱,沒兩下,火勢就健旺起來。火一燃,他就翻身走進院內,找着鏢局的車,“啪”地一掌,就劈斷一根車轅。馬一驚,齊齊驚嘶,他已揀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斷套索,扛到前院來。

    一匹好馬怕不有六七百斤,虧他怎麼扛來!衆人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殺馬。只見他回到門口,把馬放定,那馬長嘶一聲,阿福並不用刀斧,一伸手,一隻鐵爪竟生生從那匹馬肛門掏了進去,他胳膊極長,又不避腥惡,直挖出一顆馬心來。他對袁二公子的話似乎說一句聽一句,務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馬已倒在泥地裡做臨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斷店門口掛店招用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細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脫”地一聲用尖端就從馬的肛門刺了進去,再從前胸穿出來,一匹活馬竟這麼生生被他料理了!

    然後他用幾根乾柴支成了兩個三角架,把馬架在火堆上烤。

    衆人都看得駭然變色。袁二公子卻氣定神閒,悠然拊掌道:“駱兄,聽說你久居邊塞,馬肉之味想來很熟吧?咱們這火烤馬肉,荒涼小店,加上半壺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謂我招待不週——只不知當兄之意否?只是這麼一匹一匹殺下去,駱兄那十幾二十車銀子只怕就沒牲口拉了。”

    衆人才知他此舉深意。他是要激怒駱寒,嫌店堂狹小,要引他到門外再動手。再者也要藉此激勵屬下志氣。

    三娘輕聲道:“他是七巧門中高手,暗器奇絕。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聲令下熄滅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難逃避了——何況還有阿福那一身蠻力。”

    她出言就是爲了提醒那少年別上當。那少年見袁老二殺馬,也是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殘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聲道:“馬殺絕了不要緊,我還儘可多捉幾個緹騎來拉車。我一貫茹毛飲血。塞外野人,吃不慣你們這些斯文人做的東西。”

    袁寒亭面上陰氣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來分切馬肉,竟真的要把這血腥之物一人來上一塊。

    衆鐵騎似已習慣,但店中連金和尚這等魯莽之人都只覺如芒在背,心裡胃裡都慌得噁心。

    金和尚喃喃罵道:“老子一直以爲老子夠狠,哪想跟這麼一干斯文人比起來,老子竟成了活菩薩。”

    院外一名鐵騎見血興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隻小狗和一籠雞雛,一揚手,齊向火堆上投來。

    袁寒亭像很滿意,在一邊笑道:“兄弟這可算是雞犬不留了。”

    衆人也沒想到那少年會忽然大怒,他怒叱一聲:“你!”

    一拍椅背,人已再度騰空而起。連袁寒亭也沒想到他會爲幾隻小雞一條小狗發動,但也正中下懷。

    駱寒一動,袁寒亭就已動。他是向後退,兩手中卻不斷有暗器向那少年襲來。沒想那少年這次撲出居然沒有持劍,也不是撲向袁寒亭,他勢頭極快,一躍之下,人已先那隻小狗和那籠雞雛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雞籠,當即接住,身子一頓,衣服邊上已被火燎焦一塊——衆人再也沒有想到他會爲救那幾只小狗小雞連劍都未拿。轉眼間,袁老二喝道:“滅火!”鐵騎手中四十餘隻火把齊齊被轉頭按進泥裡按滅,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僕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馬,往泥裡一滾,沾滿泥水,然後就往柴堆上一壓,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轟地一聲散了,登時被他這一壓一擰全部熄滅。店中人只覺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適應。好一會兒,衆人緩過來,還覺門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這一個雨夜無星無月。

    袁老二卻笑聲忽起,掩藏在他笑聲中的是一隻只金錢鏢聲、袖箭聲、飛石聲、青竹鏢聲、鐵蒺藜聲……五花八門,種種不一。這七巧門中高手終於抓住時機發出了他的致命一擊。

    店外卻絕沒聽到那少年的聲音,連狗叫雞啼也沒有。店中人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心裡覺得無限恐懼,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

    怎麼會這樣?——那小姑娘英子一隻手緊緊抓住爺爺的衣袖,嘴角微癟,心裡爲那少年擔憂無限。金和尚啞聲道:“我給他送個火。”說着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擲向門外。但剛到門口,就聽到阿福大喝了一聲,打熄了。衆人也就無法。都知七巧門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難閃避得過,何況是這悽風冷雨黑漆漆的夜?

    衆人知道,袁老二既叫出“雞犬不留”,只怕駱寒一倒,店中諸人也都在他們掃淨蕩除之列。有一盞茶的功夫,那暗器聲猶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麼多暗器,放了這半天,不見少只見多了起來。

    三娘一臉憂色,道:“怎麼還沒完?”

    耿蒼懷輕輕道:“暗器不絕,就證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一聽,心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三娘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駱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纔會真的停下來。半晌忽聽“叮”的一聲,卻是一柄飛刀射進店來,杜淮山及時抓起一把茶壺擲去,啪地一響,那鏢釘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纔算沒傷到人,但這已足見袁寒亭的腕力了。

    外面依舊沒有駱寒的聲音。良久,忽聽駱寒一聲低哼,但袁寒亭同時也有些痛楚地哼了一聲,似是兩人都受了傷。

    然後,一團黑影飛進門來,撲得店中燈焰猛縮。

    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蒼懷卻伸手一攔,急道:“別動,是他。”金和尚忙停住。衆人還未看清,那少年一揚手,店內燈火俱已被打滅,衆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了。一時店內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內還有火塘中一點餘火,但那一點火只剩一影老紅,一縷殘熱,什麼都照不清映不見的。

    店內只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進門來,分明身形已亂,只不知傷了沒有,不知他爲何打滅火焰——看來定是傷得不清,怕緹騎看見,要來個敵明我暗。”

    外面緹騎中人卻一時也不敢進來。——以那駱寒劍術,若於黑暗中傷人,誰都只怕是一命難逃。店中人也想到這兒了,這才明白:那少年一定負了傷,否則,如何不敢讓緹騎隨意進來?

    門外袁寒亭半晌方傳出一聲啞笑,還伴着一陣輕咳,只聽他喃喃道:“駱兄,你還活着嗎?”語意溫和,竟似探詢多年故友一般。

    然後他幹聲道:“點燈!”看來他也傷得不輕。只是那少年,只怕傷得比他更重。

    門外火摺子一閃,已有數根火把亮起來。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臉色蒼白,卻面帶微笑,他吩咐道:“阿福,你先進去。”

    敵暗我明,他也怕暗中中那少年算計,所以叫阿福先進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

    阿福應了一聲,大踏步舉着火把就進來了。

    店中人有意要攔,但見過他殺馬生火的絕技,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進屋,屋中便一亮。衆人眼睛一時還不適應,眨了一下,才見那少年依舊坐在他原來位子上。桌上放了一隻小狗、一籠小雞,安安穩穩地都不叫喚。那少年右肩卻一片烏黑血色,桌上還有把刀,想來是剛從肩上拔下來。那少年正側着頸,吮他右肩上的鮮血。那血是黑色的,想來有毒,只見他雙眉微皺,吮一口,輕輕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輕輕吐一口。臉上一片冷靜兀傲,似乎並不以傷勢爲意,也不以生死爲意。臉上那一種蔑視的神情,讓三娘看了心裡都隱隱一痛。

    店中人都齊齊望着他的身影,眼光膠住了,一動也不動。三娘心頭一酸,側過頭去——她已明白那少年爲何進店就打熄燈火,他並不是怕緹騎跟蹤進來,他只是受了傷,他是個又孤獨又驕傲的少年,便是受了傷,療傷吮血也不想讓人看見的。

    那小姑娘英子不知爲什麼膽子大了,見了血也不暈了,勇敢地湊上前,遞上一塊洗得極乾淨的舊絹帕。帕子絲質很好,這該是她身上惟一值錢的一件東西了。那少年難得地對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縷陽光,可惜太短。但雖然短,卻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靈。他這次倒未拒絕那小姑娘,接了來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窩夾住,再用左手將右肩包紮了起來。

    然後,他提起那籠小雞和那隻小狗,一齊遞到那小姑娘懷裡,說:“替我先養着。”

    小姑娘臉上登時一片緋紅,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

    衆人心中一嘆:爲了這些小雞小狗,幾乎命都拼了,值得嗎?耿蒼懷眼中卻現出一片敬佩之色。

    袁寒亭卻已跟着他僕人走進店來,看着少年身旁桌上那枚柳葉鏢,他笑意更歡了,道:“駱兄認爲,這籠小雞與這隻小狗果真還能活到明天?”

    駱寒不答話,一雙眼卻是堅定的。他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個包袱,那包袱裡有他的劍,然後直視着袁寒亭,不發一言。

    不知怎麼,衆人一見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裡似乎就替他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聲,輕笑道:“兄弟還有一招‘金風玉露一相逢’,尚未請駱兄賞鑑。”

    衆人便齊齊望着他的左手,只見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時掛上的鏢囊裡,分明認定那少年使劍的右肩已傷,不足爲慮。只見他左手一揮,一蓬飛砂已襲向少年桌前。三娘伸手一拉,忙把那小姑娘遠遠帶開。那少年卻一矮身,從桌子下穿了個圈才重出來。袁寒亭右臂一指,兩支袖箭已奪目射來,那少年一提桌子,箭“奪”地一聲釘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葉鏢從上中下三路飛來。駱寒連避帶讓讓了過去。只見袁寒亭弄寶般地把諸般有名的、沒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來,逼得那少年往往險於千鈞一髮。但那少年卻只以方桌爲抵擋,在那方寸之間進退趨避,雖盡落下風,卻絲毫不亂。

    三娘喃喃道:“他爲什麼不還手?當真是傷了右手,左手使劍不慣?”

    耿蒼懷便以下頷示意。三娘四周一看,只見秦穩,杜、焦二人六隻眼睛齊齊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駱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個躬腰縮背,抄着兩手站在一側的一直跟在袁寒亭身邊的那個蒼老僕從。

    三娘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然後才發現那老僕並非一直靜作壁上觀,他袖中的雙手不時隱隱在動。而那少年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卻從未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憑耳朵就夠了。他雙目盯的一直是那老僕的一雙手,那老僕似乎也感到了他目光的壓力,時進時退,三娘奇道:“耿大哥,他是誰?”

    耿蒼懷輕輕一嘆:“我幾乎也走了眼,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萊兒’孫子繫了。傳聞他入袁老大門下最早,苦心孤詣,練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愛惜小兄弟,居然叫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名不起眼的保鏢。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二之上。他沒出手,但袖中的雙手一直在盯着駱寒。”

    三娘才明白適才外面暗鬥駱寒爲何一聲不出地竟受了傷。卻聽耿蒼懷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爲什麼一直不向後退?”

    這時忽聽袁寒亭大喝了一聲“着”,一枚拳頭大的鐵膽直向駱寒擲來,駱寒舉桌一擋,那鐵膽忽然炸開,桌面竟被炸了個大洞。這時一直左手不動的駱寒忽往包袱中一探,終於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沒鞘的劍來。

    這次人們纔算把那柄劍看清——長約尺半,劍身如水,一抖動之下就微帶弧形。

    只聽駱寒喝了一聲,衆人沒聽清他叫的是什麼,他飛撲的卻不是袁老二,而是耿蒼懷所謂的那個孫子系。那人臉色一變,雙手從袖中暴伸出來。十隻指甲鐵青蒼硬,第一次露向人前。只見他指甲一彈,已彈在駱寒襲來的劍身上,“嗡”然一震,那劍身盪開,他指甲當即也被那劍鋒削下一片來。

    ——這一式他明顯吃了些虧,但這也是衆人見駱寒出劍以來,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

    駱寒卻忽清聲一嘯,魚形倒躍,劍鋒卻向身後板壁間一名小販刺去,喝道:“你也出來。”

    耿蒼懷眼中一亮。那名小販分明未及反應,當場受傷,傷在左肋,卻並不退後療傷。痛“哼”一聲,從懷裡撥出雙匕,加入戰團。

    衆人再也未料到那少年會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敵手。那小販頭兩天就已住進店來,毫無可疑之處。耿蒼懷道:“慚愧,慚愧,緹騎中的無名都尉盧勝道就潛藏在座間,我耿蒼懷卻未認出。如果是我出手,只怕早已命赴黃泉。”

    杜淮山、焦泗隱與秦穩對望一眼,也面露慚色——連他們幾個老江湖都走了眼。

    這時局面已變做那少年獨鬥三人。他左手劍法自成一格,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遠超乎自己想像。適才自己竟未能成功斃殺他於店外暗夜,反被他借傷誘入店中來,連最後一張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殺手不再,暗算無由,一咬牙,知道今天這番必是一次生死苦戰。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倏忽進退,飄然無據,也不知是他三人困住了駱寒,還是駱寒以一支孤劍困住了他們三人。袁老二忽喝道:“阿福,出手。”他眼光卻是看向那小姑娘。他這一招甚爲惡毒,賭的是那少年人的脾氣。阿福已明白他主人之意,當下伸手就向那小姑娘抓去。小姑娘靠近三娘桌邊,三娘右手一伸,使個“金絲纏腕”,向那阿福腕上一拖一帶。無奈那阿福下盤堅實,反把三娘帶得一歪。耿蒼懷喝了一聲,一掌拍出,空空洞洞,阿福也就一掌迎上,耿蒼懷似未使力,那阿福卻一連“通、通、通”退了三步。無奈他悍不畏死,主人交待的命令只知一定要完成,馬上又是第二掌擊來。耿蒼懷無奈只有硬架,他當日在李若揭手中已傷得不輕,又連日奔波,這一架之下,阿福這回只退了一步,耿蒼懷卻“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阿福臉色一喜,第三次伸掌抓來,耿蒼懷暗歎一聲,不敢再用力,伸手一撥,無奈五臟六腑忽似空空蕩蕩,全不得力。阿福一把抓住小姑娘辮梢,就要下狠手。那邊杜焦二老一直猶疑該不該出手,這時一下站起——但這時就算出手也已經無濟。卻見那少年忽清唳一聲,脫出戰圈,直向阿福後背擊來。

    袁寒亭料的也是他有此一擊,料定他念那小姑娘贈帕之德,多半一時衝動,會去救她一命。

    高手相搏,勝負只在一瞬。他輕聲一喝:“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這話說得甚長,他要的就是這個時機。好在那少年背對自己時運力聚勢,發出當年七巧娘子自負無雙,至今江湖也無人能逃生的絕門暗器“金玉梭”!

    但這暗器極耗內力,所以他不到有十成把握絕不出手。座中的秦穩與杜、焦二人忽站了起來,只見袁寒亭手中忽有一道黃光一道白光同時漸熾,慢慢脫手向前飛去,盯着駱寒後心而來。

    卻聽駱寒一聲清嘯道:“你有暗器,我沒有麼?”

    他這一撲似撲向阿福,卻只遙遙在阿福背後一指,只見他劍上一層外衣忽爆了開來,如劍花煙雨,片片碎葉齊都打入阿福後背。

    阿福眼一翻,身受重創,他也真是悍勇,左手還要用力抓向那小姑娘。耿蒼懷一聲輕嘆,一掌輕輕落在阿福後背,那阿福抽搐了一下,人終於不支倒地。

    那少年這一擊又是所謂“九幻虛弧”,身形在阿福身邊畫了一個大圈,劍尖卻向那喬裝僕傭的孫子系釘去。他這時劍上光華轉盛,已經露出劍中之劍,那一黃一白兩團“金玉梭”卻盯在他身後緩緩而飛,似長了眼睛一般,定要擇人而噬。

    孫子系開始躲,但駱寒劍鋒何等凌厲!他閃到柱後,劍就已到了柱後,閃到窗邊,劍也已到了窗邊。袁寒亭遙擲的那團金玉梭卻已離駱寒背心不足兩尺,無名都尉盧勝道兩隻匕首也緊追夾擊,看來勝負只在一瞬之間。

    店中懂得的人都站起身來,無奈大多都插不進手去。只見孫子系被逼無奈,忽然喝道:“二公子,發力。”他自己一咬牙,伸雙手拼着受損直向駱寒劍上夾去。駱寒並不退避,一任他夾住,但劍勢不停。

    孫子系依舊在退,他也依舊在進,劍尖卻距孫子系胸口五寸、三寸、兩寸、一寸寸接近。但他這一劍就算刺中孫子系,也必然無暇脫身,因爲劍鋒會被孫子系拼死夾住,他只怕斷難逃開身後那兩團“金玉梭”之擊了。

    ——孫子系竟是打算以一命換他一命。

    孫子系忽一咬牙,就要和他拼一拼。他這一次退卻退向根粗木柱子。背才一靠上,雙手就傾力一夾,叫道:“二公子,炸!”

    他要搶在駱寒刺中自己前先用“金玉梭”炸死他,最不濟也是兩敗俱傷。

    可他臉色卻突然變了,只覺手中一空,因爲駱寒前刺的力也忽然空了。他的劍是已被自己雙掌夾住,駱寒卻用另一隻手一按木柱,持劍的手又從孫子系夾住的劍鋒中抽出一柄劍來,只見他人已貼地倒掠而出,返身疾刺袁寒亭。他這柄劍中劍裡面竟然還夾有劍!孫子系只能眼望着手中劍衣,眼看着“金玉梭”飛來,耳中似乎也聽到“轟”的一聲,知道那是金玉梭在自己胸口炸開了。

    袁寒亭其實也想收手,但“金玉梭”向來能發不能收。此時駱寒已貼地飛掠——駱寒雖躲得快,左腿衣褲上也依舊被那金玉梭炸了一個大洞,隱有血跡,只怕也受了傷。袁寒亭驚愕已極,他從沒想到有人會在他“金玉梭”之下逃生。就在他一愕之際,駱寒已一劍刺入他左腕,然後右腕,然後左踝,然後右踝,連傷了他四脈。袁寒亭當即頹然倒地,駱寒身子也忽停了下來,猛地一轉,幾乎與疾追而至的無名都尉盧勝道碰了個面對面。

    駱寒冷冷道:“你想怎樣?”

    盧勝道膽中一寒,握匕首的手一軟,駱寒一柄短劍就已刺入他心臟裡,這回卻是慢慢的。

    店中諸人屏息靜氣,實不能相信這實力懸殊的一戰竟以對方兩死兩重傷收場。而駱寒已坐回椅上,冷冷看着門外鐵騎:“你們想怎樣?”

    鐵騎人雖多,卻已說不出話來,只聽駱寒冷冷道:“袁寒亭的手筋腳筋都被我挑斷了,只要一年之內他不再出手動武,倒也死不了殘疾不了。你們是想帶他走嗎?”

    鐵騎中掌旗的一咬牙,知道再戰無益,當下最要緊的是護走袁老大的兄弟。冷聲應道:“是。”

    駱寒:“那此時不走,還等什麼?”

    鐵騎中人一愣,如蒙大赦一般。掌旗的一揮手,便有兩人去扶已昏厥過去的袁寒亭,另兩人扶起阿福,各人上馬,便欲退去。

    忽聞駱寒道:“且慢。”

    那鐵騎中人人人一驚,正不知他要如何,只恨不得馬上離這魔王遠點兒。

    卻聽駱寒道:“那鏢銀你們不要了嗎?”

    這是開什麼玩笑?掌旗的一回頭,也不好示弱,也不好吭聲硬辯,只說:“兄弟藝不如人,那銀子少俠先留着吧,日後等我們袁老大再來和你商辦。我們小人物,做不得主的。”

    那少年卻悵然道:“你們還是拿回去吧,我傷了袁寒亭,不好意思,鏢銀算向你們袁老大致個歉。”

    衆鐵騎望着他,看他似乎不像在說謊,江湖上無人不忌憚袁老大的,他這麼說也可以理解。

    ——但他真這麼幼稚?以爲殺了七個緹騎都尉、重創阿福,借刀殺了袁老大愛徒孫子系,尤其是重創了袁老大最心疼的兄弟袁寒亭後,真以爲只要退回鏢銀,袁老大就會不再追究?

    店中人也是一愣。緹騎中人想:不趕走鏢車只怕又要惹這魔頭髮怒。雖然雨夜路不好走,真惹這心性不定的小子惱了,只怕就走不脫,那時反而不好,不如先應着他再說,便一聲不響地去起那鏢。

    鏢局中人見秦穩不出聲,便也都不出聲。

    只聽那個少年有些疲倦地緩緩道:“只是,鏢師的東西給人家留下,有什麼不服的,等你們袁老大來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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