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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雪 - 第五章 鏢銀字體大小: A+
     

    杜淮山與焦泗隱望着門外泥地裡田子單的屍首,他的面容像根本來不及想像到這一擊得手的絕命一劍。他的手離腰間刀柄尚遠,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時候竟根本來不及想到拔刀!杜焦二人對望一眼,他倆多年老友,眼神間已有問答:“你躲得過這一劍?”

    “躲不過,他就是殺人於我身側,我只怕也全無知覺。”

    秦穩卻像精神一振,對自己的鏢銀放下心來。他手下夥計都張了大口,怔在那裡。門外的打鬥也已經停了,都覺得自己這麼狠殺惡鬥的拼命有如兒戲。緹騎都尉吳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說不出話來。待要出手,他武功本與田子單在伯仲之間,心下也不由打鼓,實在不知該怎樣應對那難遮難避的一劍。

    他手下人馬雖多,也都一時啞然——拼命鬥狠他們倒不怕,但像這麼不及出招就屍首橫地的結局實在令他們膽寒。一時,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蒼頰帶酒,獨坐在那裡。脖頸的姿態中顯示出一種怪異的冷峻和一種說不出的孩童般的嫵媚,只有一個少年人才能把這兩種神色統一在一起。他看着那個杯子,卻像全忘了自己的揮劍殺人,沉陷在什麼記憶裡。然後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劍已經插進包袱,一隻手搭在上面,十指長而鬆懈,像是真的睡着了。

    靜了一下,屋子裡像只有三娘還能說得出話來,卻也如夢囈一般:“那一招……到底算什麼?”

    她問的自然是耿蒼懷,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蒼懷。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寞地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三娘疑惑:“共倒金荷家萬里?”

    耿蒼懷點點頭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剛創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訝色越濃,看着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記得傍晚時金和尚一進店就打了他一個趔趄,當時沒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也似全不在意;再後來這麼多人命在頃刻,他也還是略無所覺;最後出手卻像僅只是爲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詞有動於心——共倒金荷家萬里……

    沈放忽然道:“難得尊前相屬!”三人都舉杯共盡了這一杯酒。屋裡屋外,像只有他三人還能這麼言笑自若。雨已經下得乏了,淅淅瀝瀝,正襯出那少年人的一場好睡。沈放望向他微露的脖頸,忽覺心裡微微一痛——誰若當真是這個飛揚勇決的少年人的朋友,千里外憶及他如此年少的脖頸,這樣的雨夜,不知該是怎樣一種心痛?

    過了好半天,吳奇才掙扎出了一句話:“好大的膽子,連緹騎你也敢殺!”

    他這句話明顯的色厲內荏。他綽號“平平無奇”,在緹騎三十二衛中不管論家世,論武功、論計謀、論功勞、論資歷,沒一樣不趨於中庸,平平無奇。刻薄人說他只爲一向最聽袁老大的話,才能混到今天——所以他此時也不知該怎樣應變。

    那少年人卻像真的睡着了,吳奇也真不知是該殺進去好還是退走好。更不知座下這四十餘騎如果一起出手是否拿得往對方。

    耿蒼懷忽淡淡道:“緹騎真的殺不得麼?”

    門外衆人見這個差不多算死老虎的人也來插話,不由都怒看着他。只聽他說:“那湘陰、弋陽、桐廬、餘杭的四個是怎麼回事?”

    吳奇怒道:“都是你殺的嗎?”

    問完就覺得不對,耿蒼懷殺人很少用劍,那四個都尉卻都是死在劍下,快劍之下。

    衆人聽到這話,似乎緹騎三十二尉中已有四人死於非命,不由一奇。

    耿蒼懷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這個,一共五個了。”

    門外馬上雖還有四十餘人,但聽了這話,看着燭光搖曳中睡得那麼恬靜的少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膽寒。

    三娘忽問:“那個好登樓上,因爲馮小胖子說了一句‘誰敢殺我’,便拔劍,一劍殺了他,於稠人鬧肆之間、卻無人知覺的果真就是他麼?”

    耿蒼懷點點頭說:“我想是的。”

    三娘看向那個少年人,心想這個少年好會負氣!

    耿蒼懷看着她,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慢慢道:“弋陽駐守的那個緹騎都尉名叫魯好,人稱‘笑裡藏刀’,是緹騎中擅長暗殺的第一好手。他長於此自然也就防範於此,身邊護衛極多。但前兩月有一天他上營中馬棚去,摸着一匹愛馬的鬃毛,和人說着話。忽然臉上就一陣抽動,那匹馬也叫了一聲,一會兒人和馬就一齊倒下了。事後衆人才知那是有人潛伏在馬棚裡很久了,一劍從馬頸鬃毛間刺入,直插進魯好的心臟。這一劍無聲無息,難逃難避,魯好想都沒有想到就被暗殺了。”

    他的聲音雖不大,四周夜靜,衆人都聽到了。金和尚喃喃道:“奶奶的,這種殺人法老子可不喜歡。”

    旁人卻看着那個少年。他殺馮小胖子分明是少年意氣,一時衝動的性子;怎麼刺殺魯好卻又顯得這麼深謀詭算,令人難測?

    耿蒼懷喝了口酒,又慢慢地道:“聽說你們緹騎都尉裡有個世家子弟叫尉遲恭的,好潔成癖是不是?”

    吳奇不由點了點頭。

    耿蒼懷搖頭一笑,似乎也覺得好笑:“他出行必素絹地毯,杯碗衾褥裝好幾大車,當真纖塵不染,不知白白耗費了多少人力。聽說他後來被一劍刺死在廬陵茅廁之中,錦衣着穢,佛頭上糞,身死不潔。那一劍倒不需要怎樣凌厲,但,也太過頑皮。”

    三娘不由也聽得好笑,雖是殺人見血的事,但這一劍分明是孩童似的算計,只求有趣。耿蒼懷眯着眼睛看着吳奇:“所以,誰說緹騎殺不得了?只不過沒碰上敢殺的人罷了。你們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煩了。”

    衆人此刻才驚覺,那少年單挑上緹騎只怕其中別有隱情。吳奇早已臉色發白:馮小胖子是個飯桶,被殺倒沒什麼,但魯好和尉遲恭可都是強過他的好手。這麼一念之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爲了支撐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吳奇還是冷笑一聲道:“我們袁老大會怕他麼?他看了那三個人的傷口,只說過一句話……”說着頓住不言。

    緹騎都尉的袁老大爲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偶有所言,無不命中,衆人便都要聽他的考語。吳奇見衆人在聽,不由腰桿挺了挺,多了幾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說:‘這樣的劍法,一擊必殺?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

    這話分明說這少年劍法不過駭人耳目,並不足畏。

    衆人雖難信其言,但袁老大久負盛名,甚少空言,偶有一語,無不中的。便也想——那少年那一招的確鋒芒極盛,但“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只要避過了那一劍,只怕他就無以爲繼了。

    三娘見那吳奇似又多了幾分膽量,像漸漸鼓起氣來的青蛙,不由好笑:這世上真有一提起主子名字就勇氣倍增的奴才。耿蒼懷淡淡道:“不錯,不錯,袁老大此話深獲我心。不過他一向自許,他說的高手不知有沒有我耿蒼懷一份,加在一起,超不超過八九個?”說罷,看着吳奇,滿眼譏誚。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錯,那小哥兒的劍法也許殺不了你們袁老大,但對付你嘛,嘿嘿,嘿嘿,只怕像殺小雞一般。”

    旁人才解會袁老大把這少年劍法貶爲二流,其實也只是說在數人之外而已。

    耿蒼懷忽對沈放道:“兄弟,我聽傳言,都說你在吳江長橋七裡鋪殺人百餘,題詞嘲罵,放舟而去。見你之後,似乎不會武功,那些話該是謠傳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爲適才生死之際,三人雖未撮草爲香,插土盟拜,但已義氣心許。他叫得極爲自然,沈放聽着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講了一遍,耿蒼懷聽着也覺出奇。沈放笑道:“所以殺人題詞,兩件事都不是小弟做的。不過我當時真有殺敵之心,抒憤之慨,只是既乏禦侮之技,也不足文墨之材。不知是哪兩位做得好事,盛名倒爲小弟所竊了——大哥現在才知你這兄弟一無是處,只是個空殼了吧?”

    耿蒼懷見他出言坦蕩,很是心喜,微笑道:“你說那牲口古怪,又高又大,不知像不像一匹駱駝?”

    沈放當日雖未看清,但一回想之下,果覺不錯。剛纔他耳聞眼見那少年的揮劍殺人之事,只覺駭人耳目。如今一想及那日斬殺金使三十餘人,及凌辱同胞的宋兵若許,卻只覺大快人心。當浮一大白。三娘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說:“空殼書生,喝酒吧。”

    沈放喝了,笑問:“你不是已和我割袍斷義了?”三娘知他是在提那日餘杭城外松林之事,便微微一笑,兩人心中俱是溫柔無限。

    耿蒼懷淡淡衝吳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之事也是成於一人之手,不知又當作何感想,再說一句什麼?”說罷,笑看着吳奇。

    吳奇已臉色微變,原來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於北來金使的氣焰囂張,行止暴虐,深恨於心久矣。生怕他們截殺金使於途行旅次,禍及朝廷,所以護送的多是高手,兵衛也選的精壯。那次七裡鋪護衛的正是緹騎都尉中的佼佼者叢武陽,人稱叢鐵槍。手使一根三十餘斤重的烏鐵點銀槍,藝出峨嵋,是個陣前軍中十蕩十決的角色。在緹騎三十二尉中他爲人較耿直。旁人曾對緹騎三十二尉中人排過名次,袁老大看後只一把撕了,不發一言。但旁人都說袁老大說過這樣的話:“緹騎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沒誰敢稱第一第二。”——這當然是他自謙的話。但他接着還有一句話——“如果叢武陽說他名居第四,不知誰還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對人向少稱許,這一句足見他對叢鐵槍武功的期許了。最可怕的是事後檢驗那傷口,袁老大也親去了,見人人皆死於一劍之下,連叢鐵槍也不例外,而且似乎死在最後。——以叢鐵槍之能,竟不能庇護一名金使,已是咄咄怪事;而他見那人出劍殺了幾十人後,仍未看出破綻,縱以其冷靜判斷,還是死於那人一劍之下。這一劍之威真可謂凌厲中原,顧盼無儔了!但這一次劍意似與前幾個都尉死屍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難於決斷。沉思月餘後,只嘆了口氣:“如果叢鐵槍和那馮小胖子幾人都是死於一人之手,除了我,你們以後碰見這人,只要他到此爲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碼你們別妄自出頭和他清算。”

    他說這句話時像也很難於出口,但畢竟還是出了口,足見袁老大對此人的忌憚了。

    吳奇心中一寒,頓覺膽怯,悄悄就要溜。一揮手,那三十餘騎就一聲沒吭地想走。

    耿蒼懷忽嘆了口氣:“不是我想留你們,我也盼你們走了清靜,今晚的事太多了,死傷也夠多了。”

    頓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還沒說走,你認爲他會讓你們先走嗎?”

    衆人心底已隱隱覺得這少年脾氣古怪,有時殺人彷彿久謀深慮,有時又只是一時之興;有時彷彿爲家爲國,有時又只像睚眥小怨。他雖睡得鼻息輕緩,細不可聞,但他沒點頭,吳奇想走也覺心寒。他們縱然人多,但想起以叢鐵槍之能和當時護送官兵之衆而遇的殺戮,雖還未戰,心先怯了,已無鬥志。

    子夜已過,金和尚叫了好幾聲,店家才顫巍巍地出來給燈續了油,火裡也加了柴,又撥旺了些,便連忙溜了。店家其實也在心中叫苦連連:今日怎來了這麼多要命的菩薩,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斷躲不過日後緹騎之劫了。

    那少年還在睡,旁人只覺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爲沉默而顯得神秘,不時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別人只見他肩背姿勢似都透着一股驕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裡只覺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助。她心裡好感激,覺得適才那一劍雖不是爲她,但也是爲她唱出的一句歌詞擊出的,不知怎麼心裡就好感動——這麼又快又厲的一劍,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爺爺坐在火堆邊,想着心事,不時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覺心裡說不出的……她年紀小,還不懂這種感覺由何而來,只是把“共倒金荷家萬里”一句翻來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輩子也難忘了。

    鏢局中有幾個夥計一時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輕人貪睡,秦老爺子一雙眼還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兒抽旱菸,並不說話。金和尚把手上的傷包好了,王木在輕輕地咳,最苦的卻是門外的緹騎鐵衛,雨雖不大,但這麼淋着也不好受。快一個時辰了,他們雖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卻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該睡的時候睡,大概也會在最不該醒的時候醒。鐵騎們平素也殺過人,每次拼殺後心裡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時難得想起的關於“人這輩子”之類的大題目,他們便忙着去賭錢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問題。這一個時辰下來,只覺得心空膽虛,似乎這一輩子再沒興趣去殺人拼鬥了。

    三娘沈放和耿蒼懷三個人慢慢地傳杯換盞,話雖說得慢慢的,卻越談越投機,相識恨晚。那孩子小六兒見已沒事兒,心一鬆,眼皮耷拉下來,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懷裡,笑道:“哪兒找這麼個髒孩子去?”又衝沈放一笑:“我們認他做孩子吧?”臉上現出種母親的溫柔。

    沈放卻衝她貼耳笑道:“咱們以後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臉一紅,頰間一片輕嗔薄怒,用只沈放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你想的!”一轉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着看着,再把那少年看着,心裡不覺就癡了。

    外面忽然一響,漆黑冰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狀的煙火在黑暗中盛開了出來,方圓經丈、金黃燦爛,在夜空中頓了好大一會兒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見,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臉,卻不知她讚的是不是連人也算在內。門外的馬匹“咴”地一聲,一干鐵騎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吳奇忙一揮手,他身後的一個人便掏出一個油布裹的包,打開來,是個黑黑的筒子,沒人認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個火摺子,點着了引線。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閃而熄,他手裡的花炮卻衝上天去,帶着一條紅線,在衆人頭上炸開。紅色的,恍如流星,雖遠沒有先前那朵大而美麗,但數裡之內想來都能看見。

    只聽東首方向遠遠就傳來一聲清嘯。吳奇喜道:“二公子來了。”

    沈放看見那煙花,十分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Wωω●TTkan●C〇

    三娘嘆道:“那是他們的聯繫方式——緹騎果然財雄勢大,這樣的聯繫方式旁人就弄不出來。”

    耿蒼懷卻道:“當年東京上元節的煙火,想來比這要遠勝了。”

    沈放知他這話是懷想金人未佔我河山時家國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並不乏睿智之才,便是緹騎之中,也真是伏虎潛蛟。如果並心戮力,未必家國不能再盛。可惜這些人都只顧爭權奪利,把個國家弄得越來越爛了。三娘見他二人臉上一般神色,知道所慮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兒來。

    店中人這時幾經變亂,已全無激動可言了。半夜已過,人心思倦,王木懨懨地說:“開始那朵花好大,來的定是非常的人物。”

    連金和尚也似懶得暴躁了,接道:“厲害又怎樣,人生不過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聽了這話,看了那和尚一眼——這種口氣在慣於苦戰的淮上義軍中十分平常。沙場久戰,那些義軍也是這般口氣,已懶得思及生死,卻終不忘自己職責所在。杜焦二人對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雙眼,那雙眼平平常常,永遠清亮,叫人懷想。但眼中似總隱隱有種厭倦的神色,像是隱藏着一件心事——所思終不可得,人雖還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雙眼隱隱的神情,卻只是:渴死。

    門外吳奇吩咐了一句什麼,只見那隊鐵騎馬上分開,排成兩隊,夾道站着。人人都整頓衣帽,下馬提繮。吳奇也跳下馬來,讓馬入隊,他自己在中間過道恭候。他們一干人人強馬壯,這麼一列隊相迎,果然蔚然可觀,但門後並非廣廈深堂,只是這麼一個小店,這場面未免就顯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聲道:“裝模作樣。”

    別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來,以備不虞之變。有那麼一會兒,黑夜裡傳來一聲笑:“大夥辛苦了。”聲音年輕和悅,眼力好的人就見外面遠處正有兩個人奔來,離近些了纔看清是一主一僕。主人年紀不大,腳下功夫卻了得,雖非異常的快,但肩不動、身不搖,腳下履泥途如步康莊;旁邊一個僕人可就差多了,一個趔趄一個歪斜的,越發襯得那公子哥兒雍容自若。

    杜淮山輕輕道:“是袁老二。”

    焦泗隱便點點頭。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緹騎首領袁老大的親弟弟袁寒亭,但他們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樹一幟。兩人私下裡親如一家,但在江湖上還是各管各事。據說這年輕人手段十分了得,交遊廣闊,官商士紳,名門巨室,無不延攬,對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頗存納,素有小孟嘗之譽。人人都說江南武林,平分於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門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煩也就會消解。可見袁老二並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門高手,一身暗器,等閒難避。大夥兒就知道叫人撓頭的人物又來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將如何作爲。

    袁老二已行至門前,向門內一望,“唔”了一聲道:“沒想焦杜二位前輩也在。”看着金和尚,點點頭:“還有江湖上的幾位朋友。”然後衝耿蒼懷一抱拳:“耿大俠久違。”

    耿蒼懷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兩口,卻不識,問道:“仁兄謙謙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慚不識荊,可以請教臺甫嗎?”

    沈放見他談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禮數,回了一禮道:“鎮江沈放,拙荊荊紫。”

    ——他把內人名字也報出來,世間本無此禮,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齊說了出來,袁二公子顯然是精於時事的,接口就道:“吳江一詞膾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謠言已成,也就懶得辯解。

    吳奇早在旁邊低聲把往來諸事一一細細跟他說了。他這人別無他長,但觀察仔細,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這一點。袁二公子一邊聽他說,一邊輕輕點頭,面上含笑,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衣着素淡,只領口袖口處略添花飾,精工刺繡,淡雅絕倫。衣襬上雖不小心濺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並無愛惜衣履的模樣,更見出塵之概了。

    聽完吳奇的話,他已順他所說把屋內諸人掃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見他仍舊在伏案小睡,不由皺了下眉,似也難測其人。一等吳奇說完,他便笑道:“吳兄怎麼一直在店外站着,當座都是雅士英雄,咱們更該移步候教纔是。”說着攜着吳奇的手便進了店門,那僕人在後面跟着,將一把油傘收了,立在他背後。

    他這一挺進店堂,屋裡的氣氛便一緊。他見那黑衣少年還在裝睡,便微微一笑道:“兄臺醒醒,有客來訪了。”

    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見他趴着的那個油膩的桌上有隻酒杯,酒杯太小,只從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懸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輕釦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聲。袁寒亭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兄臺若沒錢買酒,只要一壺茶也可呀。”說着,便向旁邊空桌上取了一隻杯子,一把酒壺,斟了一杯酒,笑道:“兄臺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見效。”伸指一彈,酒杯就向少年趴臥處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穩穩當當,滴酒未濺——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諸人心中喝了一聲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準頭卻忽偏了些,沒有撞在那木杯上,卻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傾,酒就潑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臉色微微一動,知是那杯子受了外力牽引,否則不會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動未動,不知是如何發力的,發了力又爲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溼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還是怎的?

    那少年人卻像被驚醒了,擡起臉,頰上還有壓痕,微微呵欠了一聲,看神色適才並非裝睡。

    他這一擡臉,旁人只覺一望清新,不覺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襯得俗氣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許才調,今日見了少俠,纔算解會鄒忌見了城北徐公之嘆——真是傾服不已。”

    那少年卻不說話,拿起那個小指大的木杯,輕輕拂拭,他的衣袖一配這木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賞心悅目中別有一種凜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聽說適才少俠大好劍術,驚虹馳電,可惜兄弟無福得見。”言下像是恨恨之意。

    杜焦二老對視一眼,心想:這算是挑戰了。屋中人人屏息靜氣:一個是名馳江南的袁二公子,一個是來自塞外的無名少年,又都這麼年輕,不由都要看看這七巧門的暗器高手如何與那少年對戰。

    七巧門在江湖上聲名極著,當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門不成,因情生怨,自樹一幟。晚年更創出奇門暗器“金玉梭”,號稱“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極爲自許,但可惜少爲人見。據說她門下弟子中也只有末弟子袁二袁寒亭習得此技。七巧門中武功暗器千變萬幻,而那少年的劍術卻似刪繁就簡。這兩人相鬥,只怕正是江湖中難得一遇的好戰。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穩、杜焦三人也大懷懸念,耿蒼懷也停下杯來。

    沒想這回他們卻料錯了。只見袁二公子回身對吳奇吩咐道:“這些在座的既是這位少俠的朋友,咱們就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說着一指金和尚幾個:“這幾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兄與他娘子——還有耿大俠,”看了瞎老頭一眼,“加上這對祖孫倆,讓他們走吧。以後一月之內相遇的話,別惹他們的麻煩。”

    吳奇點點頭。衆人都大吃一驚,沒想他會這麼大方,賣給這少年如此大一個人情,正不知是何意。那袁二公子卻衝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驟,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這裡另有一樁小事要辦,就不與各位寒暄了。”

    衆人方知他這是事先知會衆人不要插手之意,卻不知他所說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則不會平白送給衆人這麼大一份人情的。

    金和尚喃喃道:“玩什麼花樣,奶奶的。”那袁二公子卻已轉向秦穩桌上,淡淡道:“秦老爺子,兄弟想把你這趟鏢留下。”

    這一句話可大出衆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親身劫鏢,這可算一大新聞。而他的慎重態度也讓人吃驚,他開始賣那少年的人情看來也只爲不想讓他插手此事。這鏢中到底押的是什麼?杜焦二老對視一眼,心頭不由升起好大一團疑雲,另外也佩服那袁二公子的氣度:難怪傳言這位袁二公子極是狡慧,敵情不明之前,他寧可不戰。只此一點,在他一個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了。

    鏢局的夥計一時大驚,今晚雖風風雨雨,但他們絕沒想到雨點真會落到自己頭上。他們一向是守法良民,臨安鏢局局主龍老爺子在京中也交遊廣闊,沒想竟真有人要動他們的鏢貨,而且還算得上是官面上的人。

    秦老爺子“咦”了一聲,緩緩站起,抱拳道:“二公子,這是玩笑嗎?”

    袁寒亭搖搖頭。

    秦穩問:“那可是衙門中的公事嗎?”

    袁二公子還是微笑地搖搖頭:“這個嘛,也不太算是公事。”

    秦穩便面色一緊:“那袁二公子是欺老朽無用了?”

    他最後幾字說得極慢,字與字之間呼吸也放得愈來愈慢,讓人越覺得他話中分量之重。“穩如泰山”這四個字可不是白叫的,那是秦穩三十餘年在江湖中闖出的字號。武林中人惜名如命,這袁二如此欺人,也難怪秦穩動怒。座中知道的人聽到他說話的氣息一變,也就知秦穩已運起了正宗的少林心法,這老人看來已明顯準備一戰。

    然後,秦老爺子吁了長長一口氣,嘆道:“二公子,這是我老頭子走的最後一趟鏢,鏢送到後我也就回淮上老家養老了。二公子若沒有什麼太大的過不去,就放過老頭子這一回如何?”

    這話他一口氣說完,然後就變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調好內息,到了臨戰狀態。他也是深知袁二爲人才會這麼做——袁寒亭既然話已出口,他是一個謀定而動的人,這事看來就已勢必不能就此罷手了。

    那袁二公子卻一臉鎮定,假情地道:“真是老爺子最後一次走鏢嗎?”

    秦穩點點頭。

    那袁二公子一嘆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爺子收不好篷了。”

    他一言既出,鏢局中衆夥計已怒容滿面。袁寒亭說動手就動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穩欺去,秦穩吐了一口氣,一掌就平平實實地遞出來,他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聲好!這一招沉穩凝重,更難得的是給雙方都留了不小的餘地,看來秦穩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願意得罪這個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卻聽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爺子,不是小可冒昧,實是若不動手,以秦老的盛名,任袁二再怎麼說也不會平白讓我拿走。咱們就賭上一賭,如何?”

    秦老爺子沉聲道:“賭什麼?鏢銀是別人的,可不是我老朽的,老朽做不了主。”

    薑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無非是憑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地大高手,就算勝了我秦穩,但沾了這鏢,天上地下,臨安鏢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老二擔心的似乎也就是這個,只聽他笑道:“就賭我十招之內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穩開碑手’。”

    他這話可大了,座中無人相信,連耿蒼懷也一驚,心底不信。他猜以袁寒亭之身手,勝秦穩可能不難,但要在十招之內破去秦穩看家本領,只怕令人難信。

    秦老爺子哼了一聲道:“老朽那點陳芝麻爛穀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裡了。”

    袁二手下不停,依舊笑道:“秦老爺子,你賭是不賭?十招要是嫌太長的話,咱們以六招爲限如何?六招之內,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穩開碑手’,我袁二轉身就走,從此不歷江湖;可是若是我僥倖得手了,秦老爺子你就不能再管這趟鏢的事,帶着你的夥計走。”

    秦穩一口氣往上衝,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臨安鏢局”的局主龍在放,可龍在放也不敢小覷他這苦練三十年的“十擒九穩開碑手”,連他當年在少林的師傅也不敢說這句話,憑什麼這小子……

    秦老爺子心中一怒,當場應道:“好,老朽倒要看看袁公子的手段,只是,以袁公子的清譽,想來不會食言而肥吧?”

    他也是不想和袁二徹底鬧翻,思量藉着他這自大之機給他點厲害瞧瞧,避過今日這場麻煩,而且他也實在無勝過這個七巧門弟子的把握。

    袁老二一點頭,道:“一言既出……”

    秦穩當即道:“駟馬難追!”

    說着秦老爺子一直身子,滿頭花白頭髮忽向上一衝,一豎衝冠後重又下垂,甚是威猛。他身子一退,左掌劃方、右掌行圓,左掌就虛、右掌就實,雙腳不丁不八,就行了個“五福團壽”的開場式。

    ——這“十擒九穩開碑手”原是秦穩研磨三十年的心血,脫胎自少林的“伏虎拳”、鷹鶴雙搏門的“擒拿九手”和山西程九的“大開碑”。前者傳自他師門,後者則學自他的兩個朋友。苦心孤詣,這三十年來就沒放下過。龍在放龍老爺子曾看過他的全套家式,三十年前對之是一言不發,而後批評越來越激烈。但秦穩知道那是因爲這套招式越來越管用了,所以使出來也就越來越險。龍在放就是爲這個纔會作爲一個朋友對他獨創的這套招式指點得越來越嚴苛——是怕秦穩一不小心折在他自創的招式下。直到十年前,龍在放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招術時,才說了這麼句話:“唉,我也沒話好說了。不過,老穩,你這套招式不妥之處仍多,還是難以傳之於後世的。”

    秦穩卻一笑道:“放哥,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你們武學名家,一套招式會想到傳諸後世,攻守避讓面面俱全。這只是一套最適合我的招式,不是最完滿,所能達到的威力也比‘伏虎拳’、‘擒拿九手’與老程家的‘大開碑’所能達到的差上很多,但它在我手裡使來,卻能發揮我全部的潛力,而那三套功夫卻不能。”

    龍老爺子聽了這句話後整整思考了三天,這句話一時也在武林中成爲名言,好多明師就以此意改變了對弟子的傳授之道。——秦穩這時雖怒而不躁,他的第一招就是“鷹舞長碑”,章法嚴謹。耿蒼懷舒了一口氣,似是確定秦穩這麼穩重的打法袁二不可能六招以內破了它。

    卻見袁二的還手也頗精彩,左手如鉤,右手如喙,使的是江西言家的“捉蚓式”。這招數極爲少見,足可見出他所學之博。杜淮山一聲輕嘆,既是嘆這袁二果然不凡,又像是嘆他這一招雖高明但還不見得就能把人驚倒。

    以下秦穩的“開碑”,“碎碑”二式接連而來,袁二應之以“大垂簾”“小垂簾”,這卻是台州海閣的工夫了。三招已過,袁老二並未佔得上風,衆人都奇他憑什麼說六招就能破了秦穩的開碑手?卻見秦穩似乎也放了心,第四式“楊令撞碑”穩穩擊出,袁二公子左手輕拂,右手低挽,竟使出了一招軟綿綿的“分花拂柳”。

    若是他是個女子,氣力不足,要用這四兩撥千斤之法倒也不奇,但他一個男人用此下策卻未免太過出奇,分明是一招敗招。

    衆人一愣,卻見秦穩也一愣,擊出的左手到了袁二胸口卻被他拂腕一帶。他本可以加力較力,秦穩卻沒那麼做,由他帶了開去。接着反是袁二先出了招,他使的是一招“穿花夾蝶”,這一式姿勢曼妙。但雖說好看,用在這裡卻未免有花裡胡哨之嫌。衆人正覺那袁二該不至於淺薄至此,卻見秦穩的目光一癡,額頭上竟流出汗來,好像這一招接得很吃力一般。連耿蒼懷也看不出其中奧妙何在。三娘不由奇道:“這老秦頭兒是怎麼了?連這種三流招式都看不出來?”

    耿蒼懷也不解地搖頭。

    卻聽袁二忽輕聲說:“刎秦,窈娘問你好。”

    他這聲音極輕,場中除了焦泗隱與耿蒼懷隱隱聞得,別人都沒聽見。秦穩身子就如受重擊,輕輕一顫。卻見袁二左手輕飄飄的一招青城派的“自在飛花”斜斜向秦穩頭上按去,這一招隨便胡鬧到好像情人之間的玩笑,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穩偏偏在這時使出了“俯仰古槐”。他此招一出,杜焦二人就發出一聲輕嘆。接着,袁寒亭的右手就輕輕停在了秦穩胸前,左手也扶在秦穩額上。好一會兒,他不說話,秦穩也不說話,這一戰戰得稀奇古怪,這一敗敗得也莫名其妙,好像一出極拙劣的對練,把店中人都看呆了,說不出話來。

    半晌,秦穩一聲輕嘆:“我敗了。”

    袁寒亭笑着不說話。

    秦穩又過了半晌說:“她還好嗎?”

    袁寒亭輕輕點頭。

    秦穩冷笑道:“原來她就是七巧,她還是這麼會騙人,連教出的徒弟也會騙人,我上當了。”

    袁寒亭沒有說話,卻見秦穩忽一掌向他自己臉上摑去,似是心中悔恨無限。袁寒亭這時卻出了手,一指點向他腋淵,不許他打自己的臉,口裡勸道:“老爺子,你雖輸了,非戰之罪,這是何苦?叫我如何向那人交待?”

    秦穩左手一繞,繞過袁寒亭左手,依舊打向自己的臉。袁寒亭一招“小折枝”又攔住了。他們倆這幾招拆得極快,用的卻是擒拿中的精絕招數,遠比剛纔他們打鬥得精彩。數招一過,卻見秦穩忽然停手,他的一支左手已被袁寒亭右手製住,袁寒雲的右手也扣住了秦穩的左肩。如果說適才衆人對袁寒亭勝的不清不楚、秦穩輸得不明不白還感到不服的話,這次卻都驚呆了。耿蒼懷一臉憂色,似是也沒想到袁二的身手如此出色。秦穩盯着袁二公子的臉,緩緩道:

    “袁二公子家財萬貫,就在乎這麼點兒鏢貨?”

    袁寒亭緩緩鬆開手,淡淡道:“我是還有幾萬兩銀子家產。但要叫我拿二十八萬兩現銀出來,我可還真拿不出來。”

    衆人吃了一驚,雖私心忖度,也沒想到這一趟鏢銀會是如此之巨。要知當時紹興和議,宋室每年向金朝貢銀不過二十五萬兩,已壓得江南百姓喘不過氣來,這一趟鏢銀意抵朝廷一年這一項的稅。無怪金和尚動心於前,緹騎謀奪於後了。

    秦老爺子嘆口氣道:“難道天下當真就沒有王法了嗎?”

    袁二公子冷笑道:“王法?秦老爺子你這趟鏢來路就合法嗎?”

    衆人暗暗點頭,這麼重的私銀,不知大富之家要幾家才能湊足,臨安鏢局這銀子只怕來路不正。

    袁二公子見衆人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這事講明白也好。”這時油燈又暗,金和尚又大嚷幾句,店主人才出來續了油。袁二公子慢慢道:“今年福建的轉運使林治民卸任,他上書告老,欲就此還鄉,朝廷也準了。”

    ——衆人雖不解爲什麼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轉運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爲十五路,每路設四個司,轉運使司專掌一路財賦,這可是一個肥缺,想來這筆銀子與那林轉運使有關了。

    只見袁二公子接着道:“沒想在京城裡他的親戚左都御史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憤,被一羣大學生和閒官們扳倒了,連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兩個賄買貪瀆的證據。他當轉運使的官,不用說,人們也知必是貪贓的。”——他這話倒是實情,店中人全不信朝廷那幾十個正副轉運使有一個乾淨的。

    “這林治民就也被一衆大學生參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來細問,朝廷便派了兩個大員去福建查他的贓污是否屬實。這林治民倒是拿來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線,算起來,他也算是秦相爺的門生,多少還有點面子的。而他爲官數任,歷年積下來的官銀早已由心腹小校押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這件事,林治民雖然出自他門下,但一向太小氣,歷年雖算孝敬了些,但對相爺一向不太服帖,何況一個要卸任的官兒,援手無益。但偏偏,這時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個小舅子。”

    他從一進門開始就談吐清雅,但這一長篇話說到後來,因爲久處官商之間,詞意俱皆卑污露相。衆人本不解什麼叫多了個小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檜又娶了個心愛的小妾了。

    “這韓姬定要相爺賞他兄弟幾萬兩銀子,秦相爺雖家資無數,但這個……這個……一向生性節儉,進了庫的錢不大想開庫拿出來。聽說林轉運使還轉運在路上的這筆銀子,想了下,不等轉運使來求,就把這案子辦了。那兩個去查案的大員都回來說查無實據,林轉運使刻苦自儉,愛民如子,不是貪官,卻是個大大的清官。這時那些號稱清議的大學生熱了頭,被秦丞相抓住一點錯處,全壓服下去了。——那林轉運使既然是清官,當然就不會有銀子,那路上的銀子是誰的?那是秦相爺辛苦國事的薪俸,積年苦積,才得此短短之數,還要送五六萬給韓姬的弟弟。這事本來千妥萬妥,秦相爺高興,韓姬高興,天下萬民也高興。秦丞相秉公執法,讓那林轉運落得一場空,劫富濟貧,理所當然。”

    三娘聽着微微一笑,想這袁二公子陽奉於上,陰諷於下,一張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蒼懷卻眉間陰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這般明知是壞事還在做的聰明人弄壞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道:“沒想接下來出了岔子,那些銀子已運到臨川。臨川多山,那批銀子就是在山道之間不見的。押車的人也找不到了,幾個護送武官全都墜落山崖死了。要說押運的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山道雖然兇險,也不至於失足落崖呀!更不至於全部落崖。但這批銀子卻實實在在不見了。”

    他看了耿蒼懷一眼,意似不滿:“這劫鏢的人說來大好手段,從臨川到臨安,兩千多裡,一路上十幾家鏢局,全都被僱了保鏢,河南、廣西,目的地不一。兄弟我和相爺的小舅子交好,不能眼看他落空。也怕相爺他老人家生氣,再去搜刮細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義出頭,來找這宗銀子。聽說這麼多鏢局都有鏢走,可把兄弟我忙了個焦頭爛額,調動的人手卻處處撲空,沒一家是真的。我怎會想到這銀子竟如此大膽,已送到了臨安來了。它大搖大擺來到天子腳下,再僱上天下第一字號的鏢局護送,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動嘴皮,一個大貪官就被洗清爲大清官,那才叫高明。”

    他聽說有人讓這班“龜兒子”白忙了半天,本就十分高興。他膽量甚豪,更不知避忌。

    袁二公子這時看向秦穩:“秦老爺子,我話說清了,你該知道了這批銀子的來路了,這趟鏢你還要走嗎?放心,你這鏢就算走失了,那鏢主也不至於出來追賬的,除非你們是共謀。”

    衆夥計聽得目瞪口呆。袁二公子見秦穩猶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還有個‘林’字,這還有錯嗎?”

    秦穩至此纔信,恨恨道:“原來託鏢的有這些古怪!”

    事已至此,他這鏢如何還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損“臨安鏢局”的牌子,一時不由兩難。終究他還是怕袁老二說他是劫匪同謀,得罪了秦相爺臨安鏢局日子只怕就真的難過了。可他也不買袁二公子的情,冷冷道:“二公子定要老頭子臨收篷時出醜,那也只有隨你了。只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哼,終有相見之處。”

    他一屁股坐下,不再管那鏢的事了,胸口起伏,心裡似是越想越氣憤難平。

    金和尚罵道:“人家花了銀子僱了你們,你們就該送到底。奶奶的,老子要劫,你們怎麼不說拱手相讓?”其實袁二公子雖說不是公事,但只不過不便聲張而已,一個臨安鏢局如何敢與他們鬥?袁二公子拍拍手,叫手下人進後院接銀子,卻衝耿蒼懷道:“叫耿大俠白忙一場,不好意思,但耿大俠把這麼又重又貴的傢伙搬運這麼遠,也算有勞了。”

    耿蒼懷一愣,方纔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從李若揭手裡搶了人,卻勞你們緹騎三十二尉追殺,原來當是我耿某劫的鏢了。”

    想着微微一笑,他雖因此負傷甚重,卻不以爲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沒有這等手段,今年我雖路過江西,卻全是爲私事,更無這等心機,能劫鏢殺人於不知,最後再找個冤大頭來頂賬。”

    他已知辯是辯不清的,也不想辯,自己必然無心中已被人利用,頂了這劫鏢的賬——心下卻似乎並不真正惱恨那劫鏢之人。

    袁二公子以爲他故意不承認,也隨他,含笑道:“噢?”一揮手,衆騎士就要去牽馬。

    那邊那少年人卻忽然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沒出聲,現在雖只敲了敲桌子,衆人還是不免一齊向他看去。

    袁二公子笑道:“噢,我倒忘了,照江湖規矩,見者有份,給這位少俠留下一箱。”

    那一箱銀子怕不有一萬餘兩,夠幾個中等之家的資財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見出實不願與那少年人爲敵。但衆人已知他心計極深,退一步必有進兩步之勢。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人卻冷冷地道:“我就是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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