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靠近。
身後三人沒有一個要阻攔的意思。
顧之野在門前停了下來。
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鎖上。
只是稍稍用力,長鎖便能斷開。
他眼底晦暗不明。
手掌貼在竹門上,等了片刻,三叔依然沒有要攔著的意思。
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趁著主人不在,去開一間上了鎖的房間,正常來說,他們都不該坐視不管。
顧之野眸色愈發深邃,是試探,還是裡面並沒有什麼秘密?
只要推開便知……
然而他卻沒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全,若是真撞見了見了不該看的,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還需要在此處養傷。
顧之野又將目光放在三叔身上,同他說話,仍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顆往下墜。
他有聽說過有些達官貴族會私下養死士,可即便是死士,也不該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他甚至冒出一個念頭,薑茶茶是否用了一些藥物控制了他們心神,從而導致他們像具行屍走肉一樣,只對她的命令做出回應。
現在,無從得知。
傍晚,那人才歸來。
馬車跳下來的姑娘一看到他,眉梢一挑:「不是讓你多躺著休息嗎,怎麼又在這遛彎。」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招呼著初八他們三人過來從馬車上卸東西。
整整一馬車。
該送廚房的送廚房。
該送房間的送房間。
幾個人來回跑了幾趟,他腳挪了個方向,又止住要過去的意思。
最後初一抱出來一個竹簍。
她在旁邊緊張兮兮地跟著,嘴裡不住說小心一些。
就在他以為裡面裝的是什麼奇珍異草時,就見初一在她的指揮下把竹簍放進了圈出來的一塊土地中。
幾隻小黃雞撲騰著小翅膀嘰嘰喳喳從裡面爬出來。
顧之野:「……」
她趴在籬笆上點著數量。
十隻。
東西收拾好,她像是才注意到他:「你怎麼還站著呢。」
她往他這邊走,抬手就要去拉他的手臂。
顧之野眸子驟然一縮,抬手擋開,後退一步。
他不習慣和別人的觸碰。
薑茶茶手僵在半空,就在他以為她會生氣的時候,她卻只是嘀嘀咕咕說道:「哎,以前遇到救命恩人都是需要以身相許的,這年頭怎麼了,救命恩人成了洪水猛獸,都不值錢了嘛。」
她很多時候都喜歡自言自語,顧之野知道,自己不需要接話。
薑茶茶雙手背在身後,側頭給他一個高貴冷艷的眼神,冷哼一聲,抬著下巴道:
「不過呢,本姑娘心善,看你還算順眼的份上,不和你計較這些,這兩天天氣轉涼,我給你添置了一些衣物,走吧,試試合不合身。」
她的確是心善,救下他這麼一個陌生人,還讓人悉心照料他,可想到初一這些人,想到上了鎖的房間,心底又有個聲音心善並不代表了單純。
她說給他添置一些衣物,當顧之野看到桌上堆滿的東西時,面上是掩飾不住的錯愕。
他神情複雜。
她拍著最上面疊放整齊的衣袍,又重複了一遍:「這些都是給你準備的,你自己收拾一下哈,我先去看我的小愛寵了。」
愛寵?
就在他的不解中,她蹦蹦跳跳離開房間。
顧之野走到窗前。
看到她跑到那些小雞旁邊,手裡不知放了什麼,那些小雞圍著她的手打轉。
幾隻小雞也能稱之為愛寵?
小雞一個個活蹦亂跳的,這具身體的附加屬性是對病重,氣若遊絲的人有用,薑茶茶喂起來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玩夠了她才從雞圈裡出來。
這份興趣維持了一段時間,也不知是不是過於無聊了,薑茶茶把主意打到了顧之野身上。
彼時顧之野已經在這裡養了大半個月。
身上的傷好了大半。
薑茶茶叫來初一,興緻勃勃對他說道:「林玉,我看你恢復的差不多了,要不然這樣吧,讓初一每天給你喂喂招,免得你荒廢了武功。」
她的提議或許只是為了玩,但想到初一出手時的乾脆利落,顧之野難免有些心動。
兩人比試時,薑茶茶就喜歡抱著一碟瓜果點心坐在一旁觀看。
這不,她又坐在院里前幾日做的鞦韆上,足交點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鞦韆,眼睛亮亮盯著過招的兩人。
毫無意外,顧之野再次輸了。
初一抱著那把比試時未出鞘的劍,面無表情立在她身後。
薑茶茶把碟子遞給他,起身啪啪鼓掌:「林玉,你堅持的時間有比昨天多一小小會兒哦,相信明天的你會更棒。」
顧之野捏緊手中的細竹竿,神色沉鬱,並沒有因為她的話心情好一些。
初一出手時已經有所保留,他還是毫無招架之力。
自己這麼弱,連他一個人都打不過,到底何時才能報血海深仇。
難不成一輩子都要屈辱的活著?
薑茶茶注意到他情緒不太對,手指動了動。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顧之野被一陣動靜打斷思緒。
兩人同時抬頭朝動靜傳來的地方看過去。
是那間上了鎖的房間。
那個他刻意忽視,從來不去提的地方。
顧之野收回視線,對上眼前人緊張兮兮看過來的眼神。
他手指捻了一下,佯裝不經意問:「什麼動靜,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用!」
拒絕的話脫口而出,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她又連連擺手。
「那間房子我用來堆放雜物了,長時間都沒有進人,指不定落了幾層灰,髒的不成樣。還是別進去了。估計是裡面進了老鼠,撞倒了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動靜,沒什麼要看的。」
她滿臉都在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
顧之野目光又轉向那裡,在她越來越緊張的眼神中,不緊不慢嗯了一聲。
她長舒了一口氣,轉移話題:「晚飯想什麼,我讓初八初九做。」
顧之野心思不在飯菜上面,說了句隨便。
晚上,顧之野被外面的動靜吵醒。
他倏地睜開眼眸,起身下床,悄無聲息來到窗邊,靜聽著外面的動靜。
很快便分辨出是腳步聲……
絕對不止三四人。
他仔細聽聲辨位。
有房門闔上的聲音。
從那個上了鎖的房間傳出來的。
顧之野眉頭一皺,那間房關著的難不成是人?
他手放在窗戶上。
不確定初一的位置,顧之野猶豫片刻又收了手。
次日。
昨晚的一切似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薑茶茶卻在午飯後對他說道:「我想了想,還是看看吧,裡面的桌椅也不知道有沒有被老鼠啃的不成樣。」
顧之野確定了,裡面的東西昨天晚上被她轉移了,她說這話,一切都是在做給他看。
他也裝作不知情,隨她去了上鎖的房間。
裡面堆放著不少竹子和木柴,有兩套看起來比較新的桌椅。
顧之野目光在房間內打量了一圈。
看似雜亂無章的擺設上不見任何灰塵。
她說長時間不進人,是在撒謊。
她假意找了一圈,才嘆聲道:「沒有看到老鼠,可能是跑了吧,改天得找幾隻貓帶回來養。」
顧之野垂下眼瞼。
可不止一隻老鼠,他們全都跑了呢。
小九九很是不解。
【茶茶,你不是說面對顧之野,真誠才是必殺技嗎,為什麼還要騙他啊。】
薑茶茶重新給門上了鎖,心中回答著它的問題:真誠也得分情況,就算我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說給他聽,他也得信啊。讓他不經意間發現我的秘密,再親自找到所謂的真相,自認掌握了主動權,比說什麼都有用。
小九九哦了一聲,看著黑化值那一欄數字有些惆悵。
為什麼目標人越來越難攻了。
這都快要一個月了。
黑化值還停留在90。
這個小插曲似是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兩人誰都沒有再提起。
顧之野把心思都放在了練武上,天不亮就起,早晚一個時辰的練武風雨無阻。
薑茶茶還是會讓初一陪他過招。
說是武功突飛猛進不盡然,至少顧之野在與初一交手時,少了不少沒用的花架子。
又用一個多月的時間。
顧之野勉強能和初一打了個平手。
……
而今天……
他贏了。
他手中的竹竿抵在初一的心口。
一切定格。
他贏了初一。
沒有聽到如往常一樣的鼓掌歡呼聲,顧之野第一時間纏著窩在藤椅上的人看過去。
小姑娘身上搭著一件紅色披風,人側著身子縮在披風中,襯得小臉愈發白皙,她雙目緊閉,呼吸綿長,顯然是睡著了。
睡顏恬淡,不諳世事的模樣。
初一仍是堅定不移守在她身邊。
顧之野垂眸,摩挲著手中的竹棍,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桌上的茶已經涼了。
他徑自倒了一杯,涼茶入喉,思緒清明了幾分。
小姑娘發出一聲夢囈,吧唧著嘴翻了個身。
身上蓋著的披風從她身上滑落,在要與地面接觸的瞬間,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將它撈了起來,重新搭在她身上。
顧之野居高臨下凝著那張瓷白的小臉,心底飄過一抹異樣,快到幾乎讓人察覺不到,不知過了多久,他薄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謝謝。」
低啞的嗓音不輕不重,風一吹就散了。
對於她的救命之恩,他還從來沒有說過一個謝字。
而一無所有的他,對於救命之恩,也只有這一聲謝謝了。
在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他這條命就不再屬於自己,他活著的意義只有報仇。
手刃仇敵是支撐著他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他告訴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離開這個地方。
無論她身上藏著什麼秘密都和他無關。
……
「離開?」
小姑娘聽他說完要離開的話,拔高了聲音反問。
「為什麼要離開啊,我對你不好嗎?供你吃,供你喝,也沒有虧待你啊,你為什麼突然要走?」
她在房間不住踱步,苦大仇深的模樣,一會兒又駐足,眼巴巴看著他,希望他能夠改變主意。
「你不是說你沒家人,浪跡天涯嗎?我這裡就是家啊,我可以當你的家人啊,你在這住一輩子我都不會趕你走的。」
對上那雙水光氤氳的眸子,心口就像是被子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澀。
他面上不為所動,板著一張臉道:「多謝姜姑娘美意,在下……」
薑茶茶截了他的話:「還姜姑娘,在下,估計拉遠我們之間的距離。反正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要拒絕是吧。」
顧之野沒有說話。
他們之間一直都是隔著山海,從來都沒有近過。
她眼眶發紅,吸了吸鼻子,抽噎道:「走吧走吧,反正我也習慣一個人了,以後不就是又少個說話的,有什麼大不了的。」
顧之野神色一僵,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如潮水一樣捲來,要將他吞沒。
對她來說,他只是一個能說話的人。
他眼底的譏誚一閃而過,是對自己的嘲諷,顧之野,你在想什麼呢?
這樣最好不是嗎?
萍水相逢,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
「你有初一。」他嗓音更為淡漠。
「初一又不會說話。」她撇了撇嘴說道,「算了,和你說再多又有什麼用,反正你也不會改變主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日吧。」
「這麼急。」她忙不迭追問,「就不能晚兩天嗎?實在不行,後天再走行不行?」
顧之野終是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然而她在次日說了一句下山後,一直到他要走的那一天都不見人回來。
顧之野思緒萬千,猜測她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還是說有事耽擱了,又或是不想看著他離開?
他無從得知。
他有一瞬甚至在想,要不要下山去找她,找到她之後再走。
想到她身邊的初一,又歇了這個念頭。
再等等吧。
當是為了這個救命的恩情。
再等半個時辰,她若是還沒有回來,他就留下書信離開。
半個時辰又半個時辰。
顧之野從卯時等到酉時,終於得見馬車的影子。
看到熟悉的身影從馬車裡跳下來,他未曾察覺到心口壓著的石頭頓時被移開,自己唇角是微微上揚的弧度。
她提著裙擺跑著上樓,一口氣衝到他跟前,喘著粗氣慶幸道:「還好……還好你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