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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行健 - 第二十四章 髀肉重生字體大小: A+
     

    二太子在路上走得並不很快,第十一天隊伍才到北寧城。這個方陽省的首府雖然稱為「北寧」,卻是帝都南面的門戶。北寧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二,離帝都只有兩百里,快馬加鞭的話,一天功夫倒能到帝都了,但以二太子這樣的速度,從北寧城到帝都也得走上兩天時間。

    雖然關在囚籠里,但陳忠把我照顧得很好,吃得不壞,休息也充足,我居然長胖了些。二太子有時也過來看看來,並不多說什麼,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只是每天按照那本《道德心經》在打坐。那本《道德心經》不太厚,這些天我每天都在看,整本書都已背下來了,也曾經拿邊上的士兵試了試,可是毫無用處,我根本無法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我幾乎又要相信鄭昭說的讀心術主要靠天賦了,真清子告訴我說這可以練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虛心子雖然是他的弟子,但虛心子似乎也並不會讀心術。如果能練成讀心術,那麼二太子的心思我也馬上能知道了,可是這好象不太可能。

    我們是上午到達北寧城的,在北寧城裏休整了半天,我本以為按二太子的作風至少在城中過了夜才重新出發,哪知二太子應方陽省總督屠方之邀赴了個宴會後,馬上又要出發。

    方陽省共有八十萬人口,算是個大省了,其中北寧城總聚集了二十萬上下,因為距帝都不過兩百里之遙,北寧城也很繁華。陳忠騎着馬走在我邊上。自從那天出現刺客以後,他再也沒離開我超過兩丈,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他雖然缺乏應變之才,但也不是個不通世務的人。

    隊伍到了北門,來送二太子出城的屠方正在命人為二太子開城門,我們則在後面等一會。陳忠看着城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嘆了口氣道:「統領,馬上就要到帝都了。」

    到了帝都,又會是怎樣?我心頭亂成一片。現在我這條命對於二太子來說是很寶貴的,但對於邵風觀來說,一定又太多餘了。世間的變化實在有如手掌的翻覆,從將領到囚徒,我的身份變得也太快了點吧。聽着陳忠的話,我也嘆了口氣道:「陳忠,你有幾歲了?」

    陳忠怔了怔,道:「回統領,末將今年二十有五。」

    比我大了四歲。這句問話其實也有點沒話找話,岔開話題的意思,我實在也不知道回到帝都到底該投向哪一邊去。二太子想盡辦法要整我,可是現在卻好象反而成了他在保護我,這樣的變化也實在有些奇妙。

    陳忠卻似乎沒領會到我岔開話題的意思,他道:「統領,回到帝都后,二太子會不會治你的罪?」

    「三法司派我有罪的話,我當然只好有罪了,要殺我也只能伸長脖子讓他們殺。」

    就算不伸長脖子,他們要殺我的話當然還是要殺的,不過那時至少我也要拖幾個墊背。這話雖然不能說,但我已經拿定了主意。

    走了一程,天漸漸暗了下來,陳忠抬起頭看了看天色道:「好象還早啊,怎麼會這麼暗?」

    「要下雨了吧。」我也看了看天。

    「對了,統領,你覺得今年雨水是不是特別多?」

    我不由得一怔,道:「怎麼了?我也不覺得雨水特別多。」

    「可是那天渡江到東陽城時,我覺得有些奇怪,跟來時相比,東平城好象矮了許多。」

    「矮了許多?」我不由重複了一遍。那天渡江到東陽城,我心煩意亂,根本不去注意這事。「是因為江面上漲了吧?」

    「對啊,在城裏感覺得不到,可到了江上,我就看得很清楚了,比我們來時,江面起碼上漲了半尺。」

    對於十幾丈高的城牆來說,半尺的水位根本屬於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數目吧。可是,真象陳忠說的,今年雨水並不多,按理雨季過後江面該下沉才是,怎麼會更加伸高的?

    可能上游的雨水多吧。

    這時,邊上有個士兵拍馬過來道:「陳將軍,殿下帶的路好象不對啊,我們現在偏向西邊去了。」

    陳忠帶住馬向四周看了看,我也隨着他向四周看去。現在正是黃昏,夕陽在山,卻在我們的正前方。從北寧城到帝都,這條路大致是南北向的,當中雖然也有偏西一些,但絕沒有偏到正西過。

    而我們現在,竟然是向正西方走!

    陳忠吃了一驚,道:「我去問問殿下。」他拍馬向前,剛走出一步,又回頭道:「好好保護楚將軍,不得有誤。」

    二太子到底在想什麼?我不相信這是因為走錯了路,那也只能說是因為二太子不想太快回到帝都了。他到底要做什麼?

    陳忠走了,沒一會又拍馬過來了。他一到囚籠邊,我道:「二太子怎麼說?」

    「他說要從西門走。」

    「為什麼?」

    「據說帝都南面有盜匪出沒,為小心起見,轉道向西。」

    這算什麼理由,我不禁皺了皺眉,真不知二太子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轉道從西門進城,大概又要多走一天了。盜匪再猖獗,也不會象鬼嘯林的曾望谷那麼敢伏擊貢使吧,有陳忠的百人隊護衛,還有二太子自己的親兵隊,至於為避開盜匪而繞這麼大個圈子么?

    大概是因為我。文侯一定已經接到甄以寧的秘報,如果二太子從南門進去,就會被文侯堵個正著。文侯有節制刑、工二部之權,如果他要將我提走,二太子除非馬上跟他翻臉,不然是無法拒絕的。而從西門進去,雖然遠了一天的路程,但是卻錯開了文侯的迎接。

    這個主意,只怕是二太子自己想的吧?我知道路恭行給他出了不少主意,但路恭行不至出會出這樣拙劣的主意。文侯不可能只注重南門,而別的門就放任不管了,這種自作聰明的主意,大概也只有二太子也想得出來。

    陳忠見我沒說話,在一邊道:「統領,你說二太子到底打什麼主意?」

    「為了我不落到文侯手裏。」

    我笑了笑。自己突然變得如此重要,以前也想不到。下面我到底該怎麼做?

    我看着陳忠,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意。我已經是個階下囚了,他對我仍是畢恭畢敬,不敢失了半點禮數。我心中一動,道:「陳忠,邵將軍要你來押送我時,還交待過什麼話?」

    陳忠一陣局促,好象被我抓住了什麼要害一樣,支支唔唔地道:「統領,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他這樣子實在令人生疑。我心頭一涼,道:「他是不是交待你說,萬一我有順從二太子的意思,你這把我殺了?」

    我的話象是劈面一刀,陳忠臉一下白了白,道:「統領,你……你聽到的?」

    真是個老實人啊。可是我卻沒有計謀得售的快意,心也沉到了谷底。看來邵風觀也真有這個主意,他雖然知道我是冤屈的,可是如果我要對他不利,他仍然會毫不留情地滅我的口。我一陣茫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陳忠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小聲道:「統領,你也不要多心,這是畢將軍吩咐我的,邵將軍只要我全力保護統領安全。」

    是畢煒啊。怪不得讓陳忠這個邢鐵風的部屬來押送我,大概蒲安禮也在當中插了一手。

    陳忠還在小聲地道:「統領放心,末將雖然接到這等命令,但絕不會讓統領有什麼意外的。」

    我也小聲道:「陳忠,你為什麼願意這樣子來幫我?」

    陳忠頓了頓,道:「統領,還記得你率我們前鋒營赴援東平城的事么?」

    「怎麼了?」

    「那時你對我說,開道公有我這個子孫,他的英靈也該欣慰了。」

    我道:「是啊。你作戰勇猛,不虧是名將後代。」

    「你知道么,我向來被人稱作傻大個,從沒人這樣跟我說過。統領,陳忠是個粗人,但士為知己者是這句話,末將也是從小知道的。」他的話有點哽咽,似乎都要哭出聲來了。

    真是個笨蛋。我在心裏暗罵着,但鼻子卻又有點酸。那時我為他那一身神力而震驚,但論起武略,陳開道雖是勇力之士,但也深通兵法,陳忠與他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別,我說這句話不過是安慰一下陳忠而已,沒想到他記得那麼牢。有時一句和言安慰,實在有甚於萬金賞賜啊。

    陳忠抹了把眼角,又向我行了一禮道:「統領你放心,有陳忠三寸氣在,定會保證統領的安全。」

    他打馬向一邊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人與人,除了爾虞我詐以外,也會有肝膽相照吧。雖然因為錢文義的背叛讓我覺得落寞,但看到陳忠,我心頭又有了幾分暖意。

    ※※※

    向西行進的路年久失修,並不太好走。離開北寧城后,日行夜宿,又過了兩天。這天將盡黃昏時,我正在囚籠里打坐,忽然有人叫道:「郊天塔!看到郊天塔了!」

    郊天塔就在城西,我們距霧雲城不會太遠了,明天再走一天,一準便能到達城下。我伸展了一下手臂,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現在我已經練得體內氣機流轉,有時體內象有個球在血脈間滾動,這是《道德心經》上說的讀心術的基礎已成之象。這十幾天我心無旁騖,吃了睡睡了吃,修練居然有了小成,只是要練成讀心術好象仍是遙遙無期。

    天已漸漸暗了下來,這時有個二太子的親兵過來道:「陳將軍,殿下有令,今夜不打尖了,務必要連夜趕回城中。」

    送走那傳令的親兵,陳忠拍馬到我跟前,拎着包乾糧給我,皺了皺眉道:「殿下怎麼這等着急,統領,委屈你,今天只好連趕路邊吃點乾糧了。」

    我接過乾糧,冷笑了一下道:「二太子就是要在在夜裏進城。」

    「為什麼這麼急法?」

    陳忠還在想不通,我嘆了口氣道:「陳忠,如果文侯在城門口攔住二太子要把我帶走,你是二太子的話該怎麼辦?」

    陳忠恍然大悟,道:「所以殿下要趁晚上進城吧。可是,統領,那該怎麼辦?」

    文侯帶走我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知道甄以寧到底是不是文侯的兒子,如果他只是文侯的旁系親屬,只怕畢煒的話更有效力。而畢煒要把我滅口的話,文侯未必不會聽。

    我的心中亂成一團,也沒心思再打坐了。吃飽了肚子,聽着車輪吱吱作聲地碾過干硬的泥土,從路邊草叢中,蟲聲也漸漸密了起來。現在已經到了四月中旬,已經入夏,天一天熱似一天。這幾天都沒下雨,泥土被曬得象石頭一樣硬,馬車碾上去不時有一陣震動,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車后。

    天已近黃昏,暮色象水一樣淹沒了一切。在路邊的草叢裏,蟲子在鳴叫,象是一連串的小鈴振響,聲音也串串滑過去,如珠子走在平滑的石板上,不知有多久,好象,那會響到永恆響到世界的盡頭一樣。

    我又回到帝都來了。儘管沒有看前方,但是眼裏正在不住倒退的景物也讓我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兒。那是華表山下,因為天暗,已經看不到郊天塔了和塔下的國殤碑了,但是我知道那兩座巍峨的建築就聳立在山巔,在那兒的,會不會有無數戰死的陰靈回來,如那首《國之殤》所唱的,「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這是我的家邦,我也願意為了守衛它而付出生命。可是很可笑,它並不需要我。

    我有些憂鬱地想着,這時突然有人叫道:「是什麼人?」

    那聲音很響亮,隔得很遠也聽得清清楚楚。隊伍停了下來,我探到囚籠邊向外望去,卻見前面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火把光,映出一帶城牆。

    終於到了。

    我心中卻突然一沉,喉嚨里也象堵了些什麼,又酸又澀。

    喊話的那人嗓門特大,不遜於以前武侯軍中的雷鼓,二太子的隨從中卻沒那麼大的嗓門,我是在隊伍尾部了,只能支離破碎地聽到幾句「二殿下」之類,大概是說明我們是誰。停了一會,隊伍又開始行進,想必已經交待清楚,現在我們要進城了。

    二太子果然是要趁夜入城啊。看着馬車駛入城門,我居然也沒有太多的感想。本來還以為多少總會感慨一下,但事到臨頭卻又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是一些失望。

    我本以為會騎在馬上,以一個有功之臣回來的。

    「統領。」

    陳忠突然小聲叫着我,我抬起頭,卻見他騎着馬正在我邊上,我道:「怎麼了?」

    陳忠咬了咬牙,道:「統領,我會馬上卻向文侯大人通報的。」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多說什麼。如果文侯出面來向二太子要人,二太子只怕也無法頂着。但是這樣他們兩批人勢必馬上決裂,連表面上的平靜也維持不下去了。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下將軍,文侯為冒大韙去做么?

    隊伍已經進了城,聽得身後的城門轟然一聲關上,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太子稱東宮,二太子雖不稱西宮,但二太子府也是在城西的。我本以為二太子會先把陳忠他們打發了再來帶我走,沒想到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帶着一大隊人到了他府邸前。

    一到二太子府門口,裏面已出來了幾十個家兵,他們居然連二太子的一些行李也不搬便到了我跟前,有個人手持斧鑿要來鑿開封口的鐵鎖。囚籠是用相當粗的鐵鏈纏着,一把很大的鐵鎖鎖住鐵鏈,鎖孔里已灌滿了鉛。遠路押送重犯或名貴的東西都這樣,到地方后再用鑿子把鎖鑿開。那個家兵正要來鑿鎖,陳忠道:「不用了,我來吧。」

    他抓住鐵鎖,另一手抓住鐵鏈,猛地一用力,「嘣」一聲,鐵鏈當中有一節環立被拉斷。

    他拉得行有餘力,那個本要來鑿鎖的家兵卻看得眼都直了,半晌才回過味來,道:「多謝將軍。」陳忠的神力一定讓那家兵嘆為觀止。如果以力量而論,陳忠說不定是帝國的第一了。

    只是這個神力之士卻沉淪下僚,如果不是為了押送我,他大概連軍官都還不是。

    「楚將軍,古人說,世事如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順天應命,方為豪傑,你想好了么?」

    二太子的聲音突然從一邊響了起來,我走出囚籠跳下地來,道:「多謝殿下,末將領會得。」

    十多天沒踏上過泥土,腳底也已習慣了原木的感覺,現在站在地上也好象是種享受了。二太子看着我,臉上也浮出一絲笑意,道:「那就好,帶楚將軍入內更衣。」

    這十幾天來我一直被關在囚籠里,也沒洗過澡,身上已經有些發臭。我跟着二太子的親兵進了他的府邸,陳忠突然道:「統領,保重啊。」我回頭看了看,見他牽着馬站在一邊,一臉關切地看着我。

    二太子話中的含意我當然明白,陳忠說的「保重」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此時我的心中卻只是亂作一團,也實在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做。我轉身向里走去,耳邊聽得二太子笑着道:「陳將軍忠勇無雙,孤定要重重賞賜。」

    二太子除了剛愎自用,倒也不算太名下無虛,他是要收買陳忠吧。可是我不禁有些想笑,如果他要收買別人,甚至是收買我都可能成功,要收買陳忠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洗完澡,我換上了一身新的軍服,只覺身上舒服了許多。要不是那兩個親兵身挎腰刀與我形影不離,連我在洗澡時他們也立在一邊看着,我真要以為自己一步登天也成了個公子哥。

    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回到帝都,我也必須要拿定主意了。如果轉投二太子門下的話,也許也並不太壞吧,路恭行是我的老上司,二太子本人也是武人,比太子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在人材濟濟的太子一方,我想要出頭也難得很,而二太子實在很有點求賢若渴之意。如果我回到帝都時首先碰到的是二太子,大概我想都不會想就會投向他這一方了。

    冥冥中,一切都有天意吧。

    我不由嘆了口氣。

    「楚將軍,想什麼呢?」

    二太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二太子和他剩下的兩個侍衛正走進我這屋裏來。我跪倒在地道:「罪將楚休紅見過殿下。」

    二太子扶起了我,看着我的眼睛,他也嘆了口氣道:「楚將軍,委屈你了,明日的三法司會審,孤已要他們盡量不動用肉刑。」

    還要會審我啊?我心頭涼了半截,但臉上仍不露出來:「多謝殿下。」

    「三法司會審,你不論說什麼,有孤在旁,我保證你絕無後顧之憂。」二太子的語氣大有深意。他自然是盼着我說出對畢煒不利的話來。

    三法司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刑部尚書是名臣列正伯衛宗政。兵刑吏戶工五部尚書是朝中名位僅在太師與文武二侯之下的大臣,衛宗政尤以鐵面無私著稱,當初做督察院御史時有「鐵面御史」之號,升任刑部尚書後雖然沒有被稱作「鐵面尚書」,仍是公認的正直大臣。按以往慣例,一件案子要出動到三法司會審必是件通天要案,會審結案后,除非帝君發話,連太子和文侯也無法翻案了。二太子跟我說不讓他們動用肉刑,那是要我放心轉向他那一邊吧。只是以衛宗政的脾氣,他會聽二太子么?

    我跪在地上,低聲道:「罪將明白。」

    二太子乾笑了笑,突然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

    一個侍衛轉身向屋外走去,另一個侍衛卻仍是站着不動,正是先前我在船頭上大打出手時稱讚我好本領的那個侍衛。二太子怔了怔,道:「林秋,為何不出去?」

    林秋直直地站着,高聲道:「微臣有護衛殿下之責,不敢怠慢。」

    二太子斥道:「食古不化,楚將軍不會對我不利的,出去吧。」

    我心頭一震,幾乎要落下淚來,二太子這話已經將我看作自己人了吧。在途中時我遭人伏擊時二太子也來看過時,那次我也大為感動,看來二太子雖然剛愎了一些,也不算一無足取吧。

    等那兩個侍衛出去,我張了張嘴,道:「殿下,我……」話還沒說完,二太子又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我們還是心照不宣吧。」

    我道:「末將明白。」

    我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了。這種感覺,有點象當初在高鷲城的情景。那一次武侯我是蛇人的內奸,當我洗清嫌疑后武侯對我重新信任,我激動得無以為報。尤其是二太子不象武侯那樣明察秋毫,能得到他的信任實在難得。

    二太子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楚將軍,一旦事情已了,孤就將你的下將軍之銜重新還給你,不必擔心。」

    他的話中隱約有點市恩賣好之意,我不禁微微不悅,但也不敢多嘴,只是低着頭道:「謝殿下。」

    「明日衛尚書面前,你想好該如何說了?」

    我道:「末將當以實言相告。」

    二太子皺了皺眉:「邵風觀派人來刺殺你,這話你可不要忘了說。」

    邵風觀擺了二太子一道,現在二太子對他已是恨之入骨了吧,但是又抓不到他的什麼把柄,雖然夜襲之計是邵風觀所出,但也獲二太子首肯。何況,夜襲戰果不小,本身並不能說失敗,只是二太子貪功冒進,這一切盡入邵風觀算計,結果二太子一敗之下,雖然逃得性命,卻被蛇人擒獲,以至於在軍中成為笑柄。

    畢煒和邵風觀的本意也並不是一定要取二太子的性命吧,只是要打破他「知兵」的名聲。可是,如果二太子真的死在蛇人營中的話,邵風觀難道能置身事外么?

    我心頭猛地一凜。怪不得是讓任吉行刺啊,任吉並不是邵風觀部屬……我又打了個寒戰。這麼看來,邵風觀和畢煒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如果這計策是文侯所定,讓畢煒執行的話,本來的意思該是準備把邵風觀犧牲掉的……那就是說,怪不得邵風觀願意救我了,我是適逢其會,替他頂了一回災殃吧,邵風觀對我存了一份感激之情。那麼,路上的那個刺客……

    我搖了搖頭,二太子還在說着什麼,他對邵風觀和畢煒都已極為痛恨,尤其是對邵風觀,已是恨之入骨。看着他,我也不禁有些同情。二太子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才能,如果他的地位和我一樣,未必不能成長為一個頗為得力的中級軍官,只是因為他的身份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可是,一方如此深謀遠慮,以二太子這點實力,能與他們相抗么?

    本來我已經有些決定要轉向二太子這方了,這時又是渾身一凜,以前不曾想到的方方面面一下湧入腦中。二太子也沒注意我在想什麼,說了一通后道:「楚將軍,若是衛尚書要動刑,你也要挺一挺。」

    我道:「多謝殿下,末將自有分寸。」

    「你咬咬牙,就能將邵風觀和畢煒兩人扳到,到時我向大帝要求封你為偏將軍。」

    我不禁有些想笑。二太子如今手中掌握的,只有禁軍一系了,他就算要加封我,那也只能讓我進入禁軍。只是我這樣的平民出身,在公子王孫遍地的禁軍中大概連小兵都做不下去,別說是偏將軍了。二太子為了拉擾我,真的有些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真想知道他拉攏陳忠有沒有成功。

    二太子大概覺得已經把我說通了,微微一笑道:「好吧,楚將軍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帶你上三法司。」

    「謝殿下。」

    我又跪下來行了個大禮,心裏,卻不禁對二太子有些同情。他說過,「順天應命,方為豪傑」,我也的確該順天應命,只是不能跟他說。

    這一晚在二太子府上,雖然仍然被人看着,但吃住着實不錯。晚上,二太子還派了個家妓來陪我,被我回絕了。不是因為自己如果不好女色,而是因為她。

    她也在帝都啊。只是,不知在哪個深宮內院裏了。一想起她,我心裏又有些隱隱作痛,也想起了白薇、紫蓼、蘇紋月。雖然和她們相處的時間都不過十幾二十天的時間,可是她們在我的記憶上象是深深地刻了一刀,再也抹不去了。

    抹不去的,還有心裏漸漸堆積起來的傷悲。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人叫醒,要我馬上穿戴好,今天是三法司會審的第一天。

    三法司會審不是件容易的事,能這麼快法,自然該是二太子的力量。二太子要搶在文侯有反應以前把我這件案子定案,到時太子就算想翻案也有心無力了吧。這一次如果能把邵風觀和畢煒扳倒,那麼東平城的守御之責自然又會落到二太子身上。

    這樣的計劃,不能不說很周密,我不知道文侯能不能應付。

    三法司會審是在大理寺進行。我在大理寺里等一會,聽得兩邊站得整整齊齊的衙役突然發出了一聲呼喝,有個人高聲道:「帶罪將楚休紅。」

    那是要開審了。我跟着兩人衙役進去,在階前跪下后,我道:「末將楚休紅,見過各位大人。」

    衛宗政身材不高,整個人看上去也象方的一樣。看着他,我不禁有些膽戰心驚。衛宗政也看了我一眼,喝道:「楚休紅,你可知罪?」

    「末將無罪。」

    衛宗政冷笑了笑:「在東平城中,你夥同罪將任吉謀刺殿下,此事可是屬實?」

    「任吉謀刺是實,末將與他絕無瓜葛,大人明察。」

    衛宗政盯着我,他的眼神象是利刀,似乎要把我刺穿。我有點惴惴不安,但不敢把眼睛移開。半晌,他又道:「你將此事從頭講來,越細越好。」

    二太子在一邊盯着我,眼神很有些古怪。現在衛宗政問到了正題,就看我怎麼說了。我清了清嗓子,開始源源本本說了起來。

    「……任吉點燃平地雷後向殿下衝去,此時末將有一位參謀飛身上前,一刀砍斷任吉手臂,又將平地雷拋起,被殿下的兩個侍衛擊出,但平地雷還是炸開,我軍死傷甚眾。末將衝上前去救人,但因屍首太多,誤將任吉救出,殿下反而落入蛇人掌握。」

    衛宗政沉吟了一下,轉頭向二太子道:「殿下,事實可是如此?」

    二太子點了點頭道:「正是。後來孤落入蛇人營中,便一概不知了,直到楚將軍將我帶出來。」

    他現在也不再說我是「叛賊」了,也許已是滿心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說話。衛宗政道:「既然如此,楚將軍至此尚是有功無過?」

    二太子道:「只是孤在蛇人營中時,楚將軍曾被畢煒將軍以叛逆之名先行關押過,後來卻又由他來與蛇人談判換俘之事,衛大人可問問此事。」

    衛宗政又轉向我道:「楚休紅,殿下所言,你有無異議?」

    「殿下所言是實。末將因誤將任吉救出,畢將軍將我關押。而蛇人因其中一個重要人物被末將擒來,」說到這兒我頓了頓,也不知道那個「百卉公主」能不能算是「人物」,但我總不能說那是個「蛇物」吧?「故有換俘之議,然那蛇人已被末將屬下斬殺,軍中無人敢去蛇人營中談判,畢將軍只得再命末將前去換俘。」

    「畢將軍在命你出發時,可說過什麼?」

    問到正題了。我的心猛地一跳,馬上讓自己盡量平靜地道:「畢將軍要我入蛇人營中談判,務必要帶回殿下。」

    二太子這時猛地站了起來,道:「衛大人,孤在回來時,曾落入一個陷坑,這陷坑八成便是畢煒命人挖的。」

    衛宗政「噢」了一聲,道:「竟有此事?」

    我道:「殿下所言不錯。」這時我看見二太子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大概覺得我終於要順着他說了。我咬了咬牙,又道:「但畢將軍對我說的只是要末將將殿下帶出。因為蛇人的戰俘已死,到時務必要搶在蛇人發覺以前動手,那個陷坑只怕是本來就在戰場上的。」

    衛宗政點了點頭道:「這也不錯。」戰場上有個陷坑並不奇怪,自然說得過去。二太子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喝道:「楚休紅,你不想活了么?」

    我低下頭,但聲音卻大了些:「殿下,末將不敢隱瞞,也不敢妄語,事事都是按實說來。」

    可是,我說的雖然都是實話,卻不會把實話都說出來的。

    衛宗政道:「殿下,請稍安勿躁,微臣自會讓楚將軍將實情合盤托出的。」他轉向我,又道:「楚將軍,本官在殿下還不曾回帝都時,接到了邵將軍的羽書,將此事前因後果盡皆說明,與你說的大致無二。只是有一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聽殿下說,在路上你曾遭到刺殺,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我道:「當時末將在囚籠中,雖然躲過一劫,但此事直到如今我仍不明所以,實在想不通。」

    二太子在一邊已驚愕得目瞪口呆,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我會這麼說的。衛宗政「哦」了一聲,又道:「此事雖然似乎無關緊要,卻實是本案要點,到底是誰遣刺客刺殺你,只要找到幕後指使人,自然明白了。」

    二太子象是如夢方醒,道:「對啊,弓箭都在隨行的百夫長手裏,衛大人可命他拿來。」

    衛宗政道:「好,請殿下命他呈上來。」

    二太子臉上又多了點喜色,向身後那個侍衛道:「林秋,你馬上去將陳忠叫來,帶着那把弓和箭。」

    林秋答應一聲,轉身向外走去。一會兒,他已走了進來,在我身邊跪下道:「稟殿下,衛大人,隨行的東平城百夫長陳忠到。」

    二太子把陳忠叫來了?我看了一眼,卻見陳忠背着一張弓進來,也跪下道:「末將前鋒營百夫長陳忠,叩見殿下、衛大人。」

    二太子道:「陳忠,你那日找到的那面刺客遺下的弓還在么?」

    陳忠道:「末將知道此物其是重要,故收在此處,請殿下與大人明察。」

    他將弓連弓鞘呈了上去,有個衙役接了過來遞給了衛宗政,衛宗政從弓鞘里將弓抽了出來,還沒看,二太子卻一下站起來道:「陳忠,你竟敢欺君瞞上!」

    衛宗政看了看二太子道:「殿下,你還不曾見過這弓吧?請您先看過。」

    他走了下來,將弓放在二太子的案前,二太子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坐了下來,一臉怒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被他們搞得糊塗了,二太子和衛宗政這兩句話都沒頭沒腦的,陳忠人雖然粗魯不文,但禮數周到,好象沒有失禮的地方,二太子罵他「欺君瞞上」又是什麼道理?

    這時我的眼角掃到了二太子案上的那張弓,象是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一下子又想了幾件事。

    這張弓是刺客所用,刺客逃走後丟了下來,被陳忠那一隊人發現,那天我也看到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到底有什麼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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