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節選自辛棄疾
……
安西軍大帳,卻是另一番光景。
收到兵部的調令后,李嗣業和段秀實面面相覷。李嗣業問道:「復兄弟,你讓秀實等人上奏摺參你,是不是戲過了?我今日就面見陛下,請朝廷撤回成命。」
白復笑道:「將軍,若不是段將軍等人主動參我,今日我就不是調離軍隊這麼簡單了。
譽滿天下,謗亦隨之。
如今我調入戶部,品階未降,可見陛下已是網開一面。再不走,恐怕以後就走不了了。」
段秀實點點頭,道:「復兄弟,還是你心細如髮,及時覺察。
收復兩京后,嗣業將軍因功加任開府儀同三司,兼任衛尉卿,封爵虢國公,食邑兩百戶。這些封賞也讓不少人眼饞。
安西軍勤王之前,嗣業將軍和眾將割破手臂起誓:『所到之處,一定要秋毫無犯』。這件事現在也被別有用心之人拿來說事。」
白復對李嗣業抱拳,道:「將軍,安西軍戰功赫赫,動見觀瞻,估計也被人盯了許久。
安祿山正是因為手握三鎮兵馬才敢作亂造反。經此一役,朝廷定然不敢讓將領軍權過大,還請將軍早做打算。」
……
白復離開安西軍后,沒過多久,朝廷設左、右神武軍,挑選「元從子弟」補充。所謂「元從子弟」,就是肅宗流亡靈武期間,追隨朝臣的子弟。
左、右神武軍編製跟左羽林、右羽林、左龍武、右龍武軍四大禁軍一樣,並稱「北牙六軍」。
軍部又從安西軍中,遴選精於騎馬射箭的驍勇戰士一千人,稱御林神箭手,分為左右兩翼,稱左、右英武軍,也即是禁軍第七、八軍。
肅宗曾想讓白復擔任英武軍郎將,斟酌再三后,還是放棄了。
戰功卓絕的白復就這樣被雪藏了,確實令軍界惋惜。
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奉旨返回東都洛陽,策劃重建黃河以北郡縣。臨行前,他向肅宗請求,希望能將白復帶在身邊,以行軍司馬身份參贊軍務。肅宗未准。
白復從此過上了文官的日子,白復也無甚抱怨,每日身着朝服,按時點卯。
白復被參一事,戶部上下皆知。戶部尚書對白復還算客氣,命人給白復找了間朝南的廂房作為辦公之用,安排兩名書吏供白復差遣。只是戶部內重要會議未曾讓白復參加。
白復倒也不介意,正好趁時間空餘,翻閱地方官員呈送上來的奏摺。
……
自從史思明封歸義王、范陽節度使后,派部將薛萼攝理恆州,派令狐彰管理博州,派其子史朝義攝理冀州,召喚趙郡郡守陸濟投降大唐。
一時間,滄州、瀛州、莫州、深州、德州、棣州等州郡,紛紛投降,除安慶緒駐紮的偽燕京師相州還未克複外,黃河以北大部分區域都已經歸降李唐朝廷。
看着每日雪片般飛入朝廷的捷報,白復心知肚明,史思明作為草原狼王,遲早還要叛亂。
……
這日閑來無事,白復按點下朝,信馬由韁,走到巴蜀會館。
黃震親手下廚,炒了幾個白復愛吃的菜肴,又切了一盤滷菜,拿出一壇好酒。兩人自斟自飲,暢談時局。
黃震道:「復哥兒,你戎馬倥傯慣了,現在每日埋首案牘,可覺枯燥?」
白復笑道:「不會。琢磨戰報也挺有意思。忠嗣師父說,一個優秀的將領也應是一個戰報分析的高手。情報就藏在細節里,關鍵看你能不能找到。」
黃震把酒給白復斟滿,笑道:「哦,說來聽聽。」
白復道:「自從天寶十載,安祿山兼領平盧、范陽、河東三鎮以來,賞刑己出,日益驕恣。見李唐朝廷武備墮弛,遂有輕中國之心。
安祿山狼子野心,意圖造反,其實很多朝臣都有所察覺。但何時起兵,就無法得知了。不少朝臣甚至以為,以玄宗對安祿山的信任和寵溺,安祿山就算要造反,也會等到玄宗駕崩以後。
唯有忠嗣師父精準預見到安祿山造反的具體時間。
你猜猜,他老人家是如何推斷出來的?」
黃震一愣,道:「安祿山叛亂前,從奚、契丹等部落的降將中遴選了八千名勇士,作為近衛親兵,蓄養了數萬匹戰馬,囤積了大量兵器鎧甲,與諸胡進行貿易,從中每年獲取數百萬利潤作為軍費。是這些情報嗎?」
白復道:「這些軍備早被李林甫安插在范陽的探子發現,李林甫逼着安祿山吐出來了。李林甫在位一天,安祿山就不敢輕舉妄動。」
黃震再猜:「那是根據李林甫之死推斷出來的嗎?李林甫死後,楊國忠可不是安祿山的對手。」
白復道:「李林甫是天寶十一載十一月二十四日病逝,而安祿山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九日范陽起兵,中間隔了三年。若以此推斷安祿山的起兵時間,會早三年。」
黃震道:「我聽說,安祿山擔任御馬總監和全國牧馬總管時,命心腹在御馬監中挑選了數千匹最強壯的戰馬,悄悄轉移到了別處。
此外,安祿山向皇帝老兒要了幾千張空白的委任狀。回到范陽后,他迅速提拔了五百多位將軍,兩千多名中郎將……安祿山命人暗中製造了數以百萬件的三品官袍和金魚袋……」
沒等白復回答,黃震已經自己否定這些答案。他自言自語道:「通過這些線索,只能推測出安祿山要造反,但何時造反卻推斷不出。」
白復點頭,補充道:「安祿山暗中製造官袍和金魚袋之事,當時並未暴露,朝中還無人知曉。」
思考片刻,黃震再次拋出答案:「是給事中裴士淹、宦官馮神威去宣慰范陽時,發現安祿山無復人臣之禮嗎?」
白復搖頭笑道:「那時候,安祿山已經差不多準備好了,所以才對這兩位欽差倨傲無禮。」
黃震嘆了口氣道:「復哥兒,別賣關子了,哥哥我實在猜不出。」
白復笑道:「最早暴露安祿山起兵時間的,其實是一則微不足道的消息。當時戶部收到奏報,說平盧、范陽、河東三鎮多處官府糧倉發生火災。」
黃震一愣,道:「這與安賊起兵有何關聯?」
白復道:「造反乃是滅族大罪,為防泄密,安祿山只和心腹幕僚嚴庄、高尚和將軍阿史那承慶三人密謀,其他文臣武將一概被蒙在鼓裏。
但是,策劃十數萬大軍的謀反,可不是一拍腦袋就能啟動的,一定會留下許多蛛絲馬跡。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要造反,糧草輜重必須要準備充分。因此,嚴庄首先就是盤查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的軍糧儲備情況。
可是,天下昇平已久,糧倉早已成為『碩鼠』橫行之地,監守自盜,比比皆是。突然上峰命令盤查糧倉,倉監措手不及。最好的辦法就是人為造成一場大火,毀屍滅證。這樣,賬實即使不符,也能掩蓋的天衣無縫。
如果僅是一處糧倉失火,可以理解為天乾物燥,管理不當。可是平盧、范陽、河東三鎮多處糧倉失火,就說明安祿山正在全面盤查三鎮糧草,要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糧草盤查完畢后,三個月內必然要有所動作,否則人吃馬喂,糧草數量又會變化。正是在這一點上,安祿山露出了馬腳。
再結合此前安祿山的種種表現,其謀反舉動已經昭然若揭。」
黃震聽罷,連聲讚歎:「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雖負責長安一帶的情報工作,但從未從這些角落來分析情報。
可見,兵家子弟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絕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