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好容易消停了一些。
飛雪淡了, 月光也淡了。又一個夜晚降臨。
無涯冰原上亮起了淺橙色的篝火,遠遠近近地搖曳着,遠遠看去好像一點點黯淡的星星。
在這裡, 連火焰的顏色都比其他地方更淺淡。
現在是十萬大山的夜晚。
在無涯冰原, 夜晚是禁止前行的時間段。朝神墓跋涉的人們需要點燃火焰, 燃燒一種特殊的香料, 防止一種名爲“吞夢鳥”的魔獸。
這種魔獸只棲息在冰原, 而且只在夜晚出沒。它們會吞噬其他生物的一切正面情緒,並誘惑人們陷入歧路,一日日地在冰原徘徊。
還有傳言說, 見到吞夢鳥的魔族將失去野心和榮耀,永遠無緣魔君之位。
敢來參加傳承之戰的魔族都擁有強大的實力, 但沒有人願意橫生枝節。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遵循了這一古老傳統。
在一叢小小的鋸齒草叢邊, 停着一乘牛車。火焰跳動着, 映亮了周圍人的容貌。
其中兩男一女都好好地坐着,唯獨一人卻拱在休息的犀牛旁邊, 拿牛蹄子當枕頭,蓋着棉被、翹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看書。
還時不時發出沉迷的笑聲或驚呼。
“夜無心。”
黑髮灰眸、病弱又陰冷的大少爺,冷冰冰地說:“明天開始,你到車廂裡來。”
無人回答。
看書的繼續看書, 繼續時不時發出沉迷的嘿嘿嘿。
謝蘊昭坐在火堆邊, 手裡拿着一根鐵釺, 上頭串着一塊紋理清晰的紅肉。火焰舔舐着烤肉, 將表皮烤得酥脆金黃, 油脂四溢。
陸昂坐在一旁,也在烤一塊肉, 還感慨說:“早就聽說冰原上的魔狼用這種香料火烤了之後,味道奇香無比,沒想到今天居然能有幸嘗一嘗。”
謝蘊昭更是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着那塊烤肉。
旁邊睡覺的犀牛,在悠閒地一下下甩尾巴。
無人理睬的少魔君坐在冰天雪地中,肩頭落滿細細的雪花。
雪景悽清,他的心境也十分悽清,以至於他不得不再一次認真考慮毀滅世界的可行性。
這蕭索落寞的側影,總算是引起了謝蘊昭的注意。
她在百忙於烤肉之中,騰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少魔君的手臂。
“你怎麼突然又要他來車廂裡了?”
爲什麼?
少魔君用一種沉沉欲雪的目光盯着她。他覺得夜無心這小子一直待在車頂,一直順手殺死或趕走路上的魔獸,實在是太招她的眼了——這個理由,哪裡是他能說出口的。
他只能幽幽道:“阿昭原來也是聽見了。怎麼,你很關心他麼?”
夜無心立即擡起了頭:“關心誰,我麼?阿昭關心我?你果真是個可愛善良的姑娘!”
他笑得滿臉陽光燦爛,就差在雪地裡發射出刺目的光輝。
少魔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到謝蘊昭面前:“阿昭,你手裡的東西給我。”
“什麼東西……烤肉?”謝蘊昭問,“還沒烤好,你再等等。”
“不。”少魔君一字一句道,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夜無心,“我要用鐵釺捅死他。”
謝蘊昭:……
陸昂:……
夜無心哈哈一笑,爽朗地誇獎:“你這個人真有意思,開玩笑開得跟真的一樣。”
少魔君神色冷靜,並且冷峻。
他冷靜地抓出佩劍,冷靜地拔劍出鞘,冷靜地……
“吃肉,吃肉。”
謝蘊昭一把抓住他的手,語重心長:“吃飯是一件開心的事,不要被無關緊要的事幹擾。”
無關緊要……
少魔君耳朵尖一動,脣邊忽然泛出一點笑意。
四方的風雪已然停了,他面上的冷峻也悄然融化。他含笑爲她理了理頭髮,專注地看着她,說:“好。”
一旁苦讀話本的青年擡起眼,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
他的目光也掠過覆蓋大地的冰川,掠過遠處距離不一的淺橙色篝火,掠過天上蒼白黯淡的月光。
他笑了笑。
然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書本上。
夜無心感嘆道:“這一次的故事講的是沙漠奇遇啊……身負血海深仇的落魄大少爺,沙漠中快活善良的女俠,也算是一個一波三折、深情不負的故事。”
他收了這一本,再去摸另一本,口中還嘀咕:“不知道下一本又是講的什麼……”
火焰搖曳,烤肉香氣瀰漫。犀牛在打盹,趕車人開始翻看一本功法。
情侶頭靠着頭,一起低聲笑着什麼。看書的人將書頁翻出細微的擦響。
直到有人踩着冰雪,走到了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然後噗通一下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這舉動險些嚇了謝蘊昭一跳。
“幾位殿下。”
一個穿着皮甲、裹着一層帶血毛皮的中年男人,正一臉侷促地看着他們。
他很瘦,露出的手腕骨骼粗大、皮肉黯淡,臉上也瘦得顴骨突起、兩頰凹陷,令他那份侷促的笑顯得更加卑微和可憐。
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他面上那個青色的“奴”字刺青。
這說明他生來就是貴族或富商的奴隸,曾經出逃又被抓回去,僥倖沒被打死,纔有機會得到這麼一個記號。
男人的眼裡只有卑微和沉沉的死氣,沒有一星半點的光。
他說:“幾位殿下,賤奴奉千沉舟殿下的命令,前來問候幾位殿下……並且想請幾位殿下加入千沉舟殿下的隊伍。”
“千沉舟?”
謝蘊昭往男人後頭看去。
茫茫冰原上,有一支由八乘牛車組成的中型隊伍。人們圍坐在火邊,裡頭穿得最精細、正在高談闊論的青年就是千沉舟。
他容貌端正,雙目炯炯有神,約有三分之二的頭髮呈現出銀灰色。
千沉舟也正看着他們這邊,微笑着招手,頗有一番禮賢下士的明主風範。
可惜某些人不吃這一套。
少魔君嗤笑一聲,漫不經心移開目光。
“他也配。”
聲音不高不低,恰恰能被附近的隊伍聽見。
千沉舟笑容微僵,有些尷尬。
匍匐在地上的男奴瑟瑟發起抖來。
“殿、殿下……”他的聲音也在發抖。
那一頭,千沉舟開口說:“阿豬兒,回來罷。”
聲音還是挺自若的,並未表露出太多尷尬或憤怒。
謝蘊昭一直盯着,看那面上刺字的奴僕膝行後退,然後轉過身,彎着腰走了幾步,又匍匐在地上,爬着到了千沉舟面前。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那位千沉舟殿下看了她一眼,又對周圍的人說了幾句類似“看來是我們不能入別人的眼”這樣以貶作褒的自嘲之語,然後大度地揮了揮手,叫奴僕下去了。
男奴僵直的脊背放鬆下去。
他深深埋着頭,爬到一邊車架投下的陰影中,將自己蜷縮起來。
那是材料最單薄的一架車,只用布料撐起來當車廂。經過了幾天風雪的摧殘後,“車廂”已經破了好幾個洞,從中可以看出還有幾個蜷縮的人影。
他們身邊放着凍硬的、帶血的生肉。
男奴正一點點地啃着生肉,是不是搓一把雪到嘴裡嚼了,就當飲水。
謝蘊昭一直盯着那一幕。
其實她前幾天就注意到了。不獨是千沉舟,其他不少人也帶着奴隸,不少人晚上還要拉着女奴歡愛一番。
“他們帶奴隸來做什麼?”謝蘊昭看向少魔君,“那個男人只有不動境的修爲,在這裡稍不注意就會死,也不能幫上他們什麼忙。”
少魔君握住她的手,細細扣在自己掌心。
他淡淡道:“十萬大山中,當權者身邊都有大量奴隸服侍,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便如修煉一般離不得。若非冰原環境險惡,他們的排場想必還會更大。”
“昭姐,”陸昂忍不住開口,“那個千沉舟還挺有名的。他是西州一個大城城主的兒子,修爲不錯,而且一直以對待奴僕寬容和善出名。”
“寬容和善……?”
謝蘊昭幾疑自己聽錯。她又認認真真檢視了一遍那頭的奴僕情況,不信道:“那樣的境況是被‘寬容和善’對待的後果?”
“是啊。”陸昂老老實實點頭,毫不遲疑,“也只有在他那兒,逃奴才不會被燒灼而死,只是臉上刺字。吃的穿的也不會少他們。能這樣對賤奴,已經是十分寬容了。”
陸昂出身不高,是某個貧瘠城市的平民。
但即便是平民,也比賤奴的身份高出太多。
他不禁習慣看見貴族隨意處置奴隸,更是自己也瞧不上那些卑微孱弱的存在。
謝蘊昭從他的神情中讀懂了這一點。
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仿若自言自語:“原來是這樣啊。”
少魔君覺出她情緒不高,心裡又是覺得她天真幼稚,又是覺得她真純可愛——便有可能是裝出來騙他的,那麼至少他也是被騙住了,覺得很是喜愛她這般模樣。
他正待出聲安慰她幾句,再許諾一些諸如“日後把這些讓你不高興的都殺了”之類的體貼入微的承諾。
卻是被人搶先了。
“阿昭,你很討厭這般狀況?”
夜無心合上書,睜大了眼來看她。他面上有些驚奇,又帶着很多的好奇,還有三分喜悅:“真巧,我也很是厭煩他們這般自以爲是的愚蠢做派。十萬大山資源本就不豐,環境極爲艱苦,人口繁衍困難。這些人手握大權、擁有力量,不思如何反饋同胞,還隨意欺凌旁人,成日裡就想着給自己謀劃好處。叫人作嘔。”
“不如我們合作,並肩戰鬥,將他們全部殺光,如何?”
少魔君:……!
他略略側頭,透過幾絲垂落的烏黑髮絲,以一種堪稱恐怖的、宛若自深淵中爬出的眼神,深深地凝視着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魔族青年。
夜無心打了個噴嚏,皺眉揉揉鼻子,嘀咕道:“難道我被風吹壞了?”
“殺光就不必了。”謝蘊昭一口拒絕,又頓了頓,“但是如果有機會……還是讓這些討人厭的特權消失更好。”
夜無心歪頭:“那就是殺光嘛。”
“不一樣。”謝蘊昭說,“你殺了這一批,還有下一批。治標不治本。”
夜無心盤腿坐着,手肘壓着書,手掌託着臉。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高興道:“這好辦,那就殺光了這一批,再把下一批也廢了。這就叫又治標,又治本。”
謝蘊昭猶疑:“是這麼一回事麼……”
“好了。”少魔君黑着臉打斷他們,更是一把將人按進自己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兩人的視線接觸。
他不悅道:“你看你的話本去,同阿昭說什麼不着調的廢話!”
夜無心依依不捨地看着他懷裡,彷彿能憑藉目光將人給拽出來。
可顯然這是做不到的。
他就只能惆悵地嘆了口氣,不那麼情願地和少魔君說話:“我這個人呢,腦子不太好用。”
他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頭:“我腦子不好用,一次就只能做一件事。看話本,就只能專心看話本。和阿昭說話,就只能專心和她說話。”
旁邊豎着耳朵聽的陸昂忍不住又插話。
他幫自家殿下質問:“你看話本的時候,明明就會和昭姐說話!”
此言一出,少魔君就是眼神一變。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下屬一眼,說:“不必說了……”
但是,夜無心已經痛痛快快、開開心心地給出了答案:“因爲我太喜歡阿昭,所以別的事都要爲她退後一些。反過來就不行了,我跟她說話時要全神貫注,所以不能同時看話本。”
陸昂:……
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又讓這半道遇見的傻小子給昭姐剖白了一番?
在少魔君的死亡凝視下,絡腮鬍的趕車人縮起了脖子,裝死不敢說話了。
謝蘊昭幾番掙扎,總算從少魔君賭氣般的懷抱裡掙出了個頭。她頭髮微亂,神色卻顯得莫名鄭重,問夜無心:“你剛剛說爲我退後?”
少魔君的懷抱突然更緊了。
夜無心笑容擴大:“正是。”
被少魔君禁錮在懷中的女子,微微眯起了一雙好看到極點的眼睛,像笑出的月牙,卻並不帶着笑意。
她問:“什麼事都會爲我退後?”
“……阿昭!”少魔君已經有些焦躁起來。
謝蘊昭卻仍直直盯着夜無心。
“這個嘛,大部分事情,是的。但我想一想啊……”夜無心用話本一下下拍着自己的額頭,最後恍然又遺憾地說,“不過也有一些事,比阿昭出現得更早、對我來說更重要。要是你們碰到一起,我就只能專心致志去做那一件了。”
他高興地笑了,還是一臉陽光燦爛:“對不起啦!”
謝蘊昭悄悄按住自己的手腕。她腕上帶着一個不起眼的鐲子,是此前師門長輩專門給她煉製的上好儲物法寶。
裡面放着太阿劍、兩儀稱、量天尺、飛天鏡。這都是龍女靈蘊在十萬年前煉製的願力法寶的一部分。謝蘊昭拿着的是一部分,剩下的還有陰陽天地剪,以及作爲主體部分的五色琉璃燈、咫尺天涯傘。
雖然應當還剩一個米鬥,斗燈才完整,但當年靈蘊不知爲何並未煉製這一部件……
總之,當謝蘊昭持有的法器接近斗燈的其餘部分時,它們會做出反應。
陰陽天地剪據說在魔君手上,而五色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則在沈佛心死後神秘消失。根據九千公子的推測,它們是被送到了道君第三尸手上,等待道君從第三尸身上覆活後,再有一番作爲。
謝蘊昭一直懷疑夜無心就是道君第三尸,無論是名字還是性格特徵,都符合推斷。
問題是……他身上並無斗燈的波動。也就是說,五色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不在他手上。
但他無疑是一個足夠神秘也足夠有來頭的魔族。
正思索着……
從無月山的方向,忽然傳來了巨大的隆隆之聲。從遠處響起,頃刻就奔來衆人耳邊;隨之而來的是放眼望去也望不到盡頭的魔獸隊伍,它們從無月山中、從地底,源源不斷涌出,爭先恐後地往衆人所在的方向逃來!
不……不是往“衆人所在的方向”。
而是遠離無月山的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
點點火焰搖曳不斷,最後猛然熄滅。
衆人紛紛拔劍,驚慌者有、茫然不解者有、神色凝重者有。
“是獸潮?!”
“不……獸潮沒有這麼大的規模!”
列位候選人之外,在大量車隊的邊緣,有手拿話本的青年跳上車頂。
他望着鋪天蓋地的黑暗獸潮,面色平靜至極,說:“它們在逃命。動物對危機的預感……真是準確得堪稱奇蹟。”
少魔君擡起頭,很快又收回目光。他面上的焦躁與怒色消失不見,似乎夜無心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個不足以令他正視的、對他絕無半分妨礙的小卒子。
他輕聲冷笑:“別有用心者,也配談阿昭。”
魔氣縱橫,化爲屏障,將外界動盪隔絕開來。
但情況仍在惡化。
冰川被沉重的力量踏碎;無數裂紋驟然蔓延至衆人身前。
“不好——!”
有人本能地飛上天空,誰知從肆虐的寒風中猛然衝出無數驚慌失措的魔禽。就見“呼啦啦”一片半透明的羽翼呼嘯飛過,半空中就墜下一塊滿是爪痕的模糊爛肉。
見此情形,不少人掉頭就跑,悶聲往來時的路上衝去。他們大多是被招募而來,保護參戰者順利抵達神墓,卻不是爲了賠上自己的小命。
“跑——!”
可是也有人咆哮出了相反的命令:“繼續前進——!扔掉不重要的東西,繞過獸潮,從邊緣往前跑——!!”
地表震動越來越劇烈;縫隙變成了深淵,從中又發散出帶毒的魔氣。
衆多魔獸幾乎填滿了整片冰原,所幸邊緣有中部被侵蝕的山崖彎曲伸出,使得山腳部分留有一些可以落足的地方。
不能飛行,就只能依靠雙腿或車騎。
車架在破碎的雪色冰原上顛簸前行。
不乏有人被魔獸碾壓而死,或是跌落突然裂開的縫隙之中。
滾滾獸潮、密密吼聲之中,謝蘊昭聽到一聲尖利悽慘的嚎叫:“不——殿下救命——!!”
她忍不住回過頭。
隔了一頭骨刺叢生的魔獸,她看見一輛馬車。那輛車此前只用棉布做成擋風的車廂,而此時連那一層庇身之所也被掀翻;車架大半跌進了裂縫,輪子卻卡在縫隙裡,好險沒有掉下去。
那個臉上刺字的男奴半拉身子懸在縫隙裡,正用鮮血淋漓的雙臂死死抱住千沉舟的腿。
“殿下,殿下!看在我給您當牛做馬多年的份上,您救救我殿下!”
千沉舟這支隊伍很倒黴,碰巧位於一列強大霸道的魔獸的前行路線上。首當其衝,自然損失慘重。
千沉舟一手拿着刀,已然失卻了那份寬容善良的明主風範。他吼道:“賤奴也配!!”
一刀斬斷了賤奴的頭顱。
他的血液轉眼被凍結成冰,身體墜向無底的深淵。和他那些早就下去了的奴隸同伴一起。
謝蘊昭眼眶有些發熱,喉嚨有些發熱,血液也有些發熱。
她很想很想在這時候大叫一聲,更想用手中的劍斬斷什麼讓人生理性作嘔的等級制度。
但在她有動作之前,一隻手率先擡起。
一粒石子飛出,擊打在千沉舟逃竄的前路上,恰恰好絆了他一下。
那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石子,卻讓實力不差的貴族青年一個踉蹌。
而就是這剎那之間,有魔獸揚起骨翼,重重撞在他背上,讓他也不由自主跌進深淵。
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恐懼的吼叫,作爲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個印記。但即便是這一聲吼叫,也轉眼就被這場天災淹沒。
謝蘊昭在猛然加劇的冷風中用力眨了一下眼。
她看見夜無心的背影。他的髮辮在烈風中只有輕微的搖晃,其中一線銀色如水波漫不經心地晃盪。
他當着長風,伸了個懶腰。
“唉。”他嘆氣說,“一看到這種人也敢肖想魔君之位,我怎麼就這麼手癢呢?”
少魔君也在凝視他。
他問:“你究竟是誰?”
夜無心回過頭。
還是那張平凡至極、毫無特色的臉,也還是那個陽光燦爛、毫無僞飾的笑容。
然而從這張臉上,隱隱卻又有一分冷漠和殘酷在肆意蔓生。
他沒有回答少魔君的問題,只是笑着說:“傳承之戰開啓,就說明魔君快死了。魔君快死了,難道不需要一些人陪葬嗎?”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變得極其冷酷也極其憤怒。
“那樣的話,我會非常不高興的。”
“你……”
夜無心卻又露出了笑容。輕鬆又親切。
“獸潮似乎過去了。”他擡頭看向一側,笑容擴大,“而且因禍得福的是……神墓的入口好像也露了出來。”
的確,四周已經安靜下來。
龐大的魔獸羣已經離開,只剩一片破碎的冰原,和一羣劫後餘生的人們。
現在還能站在這裡的候選人,要麼運氣好到了極點,要麼就是實力強大到了極點。
謝蘊昭這才發現,原來無月山已經近在咫尺。當然前提是……從綿延開的山麓就開始算成無月山的範圍。
真正站在無月山前,才越發覺出這山峰的磅礴氣勢。烏雲罩在山腰往上,也罩着衆人的頭頂,沉重威嚴得似乎即將朝他們壓下。
但是,本該蒼涼卻肅穆的山麓,此時卻分外狼狽:岩石斷裂、土木翻出,還有破碎的魔獸蛋和被踩踏而死的魔獸屍體。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這麼多實力頂尖的魔獸倉促逃離。
但正如夜無心所言,正是因爲山腳破碎,才露出了隱藏其中的神墓大門。
兩扇高高的玄鐵大門鑲嵌在山體之中,上頭雕刻着古樸而玄奧的花紋。沒有門環,而以兩顆乾枯的人頭作爲替代。
這兩扇大門存在於此,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
大門邊緣刻有前後勾連的花朵紋路,共計十二種花,對應十二月花令。
優美的花朵與森然可怖的人頭,在高高的黑色大門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大門前的候選人,恰好也只剩了十二隻隊伍。巧合得幾乎令人懷疑是否有什麼陰謀。
但是……神墓總是真的。而魔君也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否則不會任由無月山混亂至此。
當這個認識不約合同地生出之後,劫後餘生的氛圍就悄然一轉,變回了那種隱隱敵對、野心蠢蠢欲動的氣氛。
銀髮的候選人們彼此看看,心中都有所評估。
站得離大門最近的是一名編着髮辮的青年魔族。他髮色接近純銀,只夾雜了幾縷棕發;在他之後,還有一名面上帶疤的女性,她的髮髻中也只有少許紅色。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
男的說:“按實力排名,依次進入。我最先,千日蓮其後。”
居高臨下的語氣,正是上位者纔有。更何況……他還毫不客氣地直呼了千日蓮的名字。
這第二名女子,正是謝蘊昭他們初入十萬大山時,在雲英城結下樑子的東極王之女——千日蓮。
她一臉冷漠,卻並未出聲反對,顯然也認可那名青年的實力。
其餘人也認得他們,所以都不說話。
只有一個人不甘寂寞。
“都到這時候了……就不裝傻了吧?”
夜無心看看謝蘊昭與少魔君,哈哈笑道:“等等,我挺有意見的。既然按實力排名,怎麼看……也該我們先進去吧?”
諸位殿下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了他們身上。
爲首的青年並未輕忽大意,反而露出鄭重之色:“你們是誰?”
千日蓮也用探究的目光看來。她的目光一一從幾人身上經過,而後那雙冷漠高傲的眼睛忽然泛起漣漪。
她麪皮微微一抽動,當即退後一步,直接說:“我沒意見。”
諸殿下一愣,旋即個個神色莫測起來。誰都知道千日蓮殿下桀驁不馴,對待弱者不屑一顧,而能讓她退讓的……
人人都想起了近來的傳聞……那是關於某位突然出現、血脈和實力都過於驚人的殿下的傳聞。
見狀,謝蘊昭單手碰了碰少魔君:“被發現了,怎麼辦?”
陸昂也在一邊皺眉,不大高興地瞪着夜無心,想:煩人,這貨怎麼老是搶殿下的風頭?能不能宰了?
少魔君正定定地注視着神墓大門。他眼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涌,從迷茫到震驚……到最後的瞭然和無奈和平靜。
他看得如此專注,甚至根本沒注意夜無心的舉動。
他只是聽謝蘊昭這麼問了一句,便說:“那正好,也懶得裝了。”
毫不在意。
也在這雪花飄落般清淡的語氣中,少魔君的外貌發生了變化:烏黑的碎髮化爲柔豔的、沒有一絲雜色的銀白長髮;文秀病弱的容貌陰鬱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多了三分銳意、添了十分光彩,是帶了一絲豔麗的、無瑕的美貌。
她身邊的女子也不再是清秀的、只有眉眼出彩的魔族小丫鬟,而是烏髮如雲、容貌既清且豔,仿若皎潔明珠被流雲飛泉蘊養而成,令人見而忘俗、觸目不忘。
魔族之中,有許許多多陰鬱的美人,卻沒有一人似這般皎若流光。
不像魔族,倒像是……
少魔君輕咳一聲:“阿昭,錯了。”
他理應沒有見過“小騙子”的真實容貌,此時卻並不顯得意外。當他含笑睇來時,眼中還有幾許歉疚、幾許悔意、幾許近乎惘然的喜悅,以及十成十的溫柔寵溺。
謝蘊昭一拍額頭,不大認真地懊惱道:“哎喲,一下子給忘了。要不你們當沒看見,我再變一次?”
已然徹底暴露真實容貌的仙門女修,笑眯眯地提了一個十分靠不住的建議。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隱藏的。更何況……最該被警醒的對象,也已是心知肚明。
“果然是你,千山寂。”東極王女的兩條眉毛,因爲驚訝而高高飛起,“你身邊的難道是……等等,難道你們都……”
夜無心輕輕“呵”了一聲,懶散地抱怨:“現在的王族都是這樣一些廢物啊。唉,看得實在叫人膩味。”
他擡起手。
——砰!
分明十二月花令未出,神墓大門卻豁然洞開。從黑漆漆的甬道之中吹出一陣陰冷入骨的黑風,朝衆人席捲而來。
不到一個剎那,所有人都被黑風捲住,不論是否情願,都給猛地拉了進去!
不……除了四個人。
少魔君甩袖,護住了謝蘊昭和陸昂,以及可憐的、嗷嗷叫的雙角犀牛。不過陸昂已經被力量衝擊得昏了過去,無緣得見眼前的一幕。
眼前的……
夜無心回過頭。
他站在強風不止的神墓入口,身上的布衣已然化爲玄色深衣。他寬大的袖口鼓滿風,半盤的銀髮恣肆舞動,令那張本該淡漠出塵、如高山之巔晶瑩寒冰的容顏,也多出了幾分邪氣。
但除此之外……那張臉和道君一模一樣。
“如此淡然沉穩,真不愧是我喜歡的阿昭。”他欣喜道。
謝蘊昭的頭髮也被風吹得亂飛,但她沒有伸手去擋。
她問:“你把你看不上的人都抓進去做什麼?夜無心……還是說,該叫你千江寒殿下?”
“我更喜歡被稱爲‘軍師大人’。”夜無心笑道,“爲什麼不猜我是魔君?”
少魔君淡淡開口:“魔君是我血脈生父,若是他在,我自然會有感應。”
“啊……我倒是忘了這個。唉,你們看,我就說我腦子不太好用,不能同時思考兩件事。”
夜無心……不,魔族軍師千江寒、當今魔君陛下的親弟弟,微笑着扭過頭。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全神貫注地只想一件事了。”
黑風更烈,載着他往神墓中飛去。
“你們若想見魔君,就跟上來。”
謝蘊昭正要上前,卻被少魔君護在懷中。
他說:“阿昭小心,陰風中惡念變異,相當於劇毒,還是莫要碰到的好。”
謝蘊昭一擡頭,卻發現他柔豔的銀髮被覆上一層淡淡的、衰敗的灰塵,變得不那麼明亮。可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一點,只是專注地看着他,暗紅的眼眸不再像層層翻涌不止的血色,反而像沉澱後的紅寶石一般通透明亮、沉靜端方。
她怔了怔。
“師、師兄……”她竟然結巴了一下。
“阿昭,師妹,長樂。”他在她額心輕輕一吻,“對不起,我這時候纔想起來是你。”
謝蘊昭一頭撞進他懷裡,用力環住他的腰。
“我……我不管你想沒想起來!反正你別想着自己給我擋災!要衝我們一起衝,走,我們去追夜無心!”
衛枕流有些無奈:“阿昭……”
——嗷嗚!嗷嗚嗷嗚!!
一道蒼青色的旋風衝了過來,閃電般橫在兩人面前,又化爲一隻高大昂然、威風赫赫的暗紅天犬。
“……阿拉斯減!”
天犬回頭,高興地搖了搖尾巴,又催促道:“嗷嗚!”
——快上來!
謝蘊昭明白了阿拉斯減的意思。
“師兄,阿拉斯減可以爲我們掩去陰風侵蝕。”
她拉起衛枕流的手,看着他的眼神比星辰日月更明亮。
“衛枕流,我們一起去!”
衛枕流怔怔一瞬,便是一笑。這個笑容並不十分像他,沒有那般溫柔、細緻、完美無瑕,反而有了一點屬於少魔君的放肆和自我。
他一手把人摁到懷中,縱身跳上天犬的脊背。
在她驚訝疑惑的問句裡,衛枕流笑道:“我的夫人,自然是與我同生死、共進退。”
謝蘊昭一頓,也用力抱緊了他。
天犬長尾一甩,發足狂奔,朝着未知的神墓中心直衝而去。
神墓大門在他們身後重重合上,好像一個不詳的信號……
……也好像一個終結的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