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是不合舊制?
梁儲現在的反應,可不是反對,而是激動,隨後又多了一絲黯然。
他太老了,他已經沒這個機會了。
他也沒有任何值得大書特書的不世之功。
從仁宗有追贈先例之後,再沒有臣子被追贈配享太廟。
而從開國至今,從沒有一個文臣配享太廟,全是勛臣!
姚廣孝,他算文臣嗎?
現在,皇帝竟然要給於謙追謚忠武,讓他配享太廟!
百分百純正的文臣!
還有一個問題:他陪祀誰?
英宗?還是……沒能入廟的景帝?那景帝要不要稱宗入廟?
陛下提起這件事,有沒有為獻皇帝稱宗附廟的意圖?是不是又想揉在一起辦?
梁儲心頭湧起滔天巨浪,問出了這些問題,只不過問是不是陪祀英宗。
「朕知道這裏面有許多事要議。」朱厚熜明白地說道,「景帝昔年力挽狂瀾,理應稱宗入廟,但這事不急。先為於少保追謚,配享太廟之事,嘉靖元年後再議。」
雖然朱祁鈺本人腦子有點一塌糊塗,但終歸是幫大明度過了一個至暗時刻,確確實實在位了數年,太廟裏該有他的位置。
至於讓于謙陪祀堡宗?那朱厚熜會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跟他說:「明年,也只議景帝入廟和於忠武公陪祀一事。」
梁儲心頭鬆了松,但這仍舊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擁有龐大象徵意義的事件。
首次經筵,和這件事,哪個的象徵意義更大?
為什麼只是先跟他一個人說?
梁儲懂了,皇帝這是希望他提出來!
先只提追謚于謙一事,給忠武這個謚號的功績自然要留給皇帝,用來收攏天下文人的心。
但事情會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辦下去,不斷提高規格。
袁宗皋辦完了眼前上尊謚和尊號、殿試這兩樁事後必然入閣,明年景帝入廟、于謙陪祀的事,功勞又是新任禮部尚書的。
而現在梁儲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在隨後的一系列爭論中,可操作的餘地太大了!
為于謙再度平反,讓景帝得到應有的地位,讓這一對命運聯繫在一起的君臣都進入太廟享受香火……他梁儲在隨後的文臣中間、在青史上會是什麼樣的地位和影響力?
要效忠!要幫皇帝提拔他想要的忠臣!
夏言的任命就是信號!
「臣……」他激動起來,「臣明白了。今日經筵之上陛下向學之心,今日陛下不計前嫌降恩王世芳、黃佐之意,明日陛下欲得天下英才再開盛世之志,臣雖老邁,必盡全力!」
朱厚熜笑着看他走了出去。
信號將會給出去。
仁宗之後已經近百年了,太廟的大門再次向大臣敞開,不是讓他們進去祭祀,而是陪祀。
有沒有勛臣武將會為這個目標拚命?
有沒有文臣能像于謙那樣公忠體國?
大禮議是不用再議了,但在這個時代,宗廟自有它的意義。
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用一個謚號、一個牌位,就能給出讓文武百官最為抓狂的至高目標!
最主要的不是于謙這個已經故去的人終於又得到什麼,而是將來。
他朱厚熜百年後,身邊陪祀的又會是誰?
……
首先,只是梁儲的家僕到了客棧,告訴黃佐安心備考。
黃佐淚流滿面,高呼皇帝聖明。
他哭是有原因的:這下皇帝也知道他是個能搞丟路引的人了!
要不然哪裏會多這一道坎坷!
什麼粗心的人會把自己陷入到這種境地?
然後,次日的朝會上,梁儲出列請為于謙再追美謚,禮部尚書袁宗皋也出列共倡。
文臣班列前方,楊廷和瞳仁收縮嘴巴張大,失態不已地看向了梁儲與袁宗皋,隨後才看向朱厚熜。
勛臣班列當中,許多人摸不著頭腦,有些大聰明更是睜大了眼睛:這幫人又在搞什麼事?又想學毛澄?
直到看見文臣們集體震驚,他們這才感覺有點不對勁。
新任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解昌傑看着袁宗皋眼裏滿是羨慕,還有極力壓制着的不甘:這件事,他解昌傑之前竟不知分毫!
如果沒有皇帝的首肯,袁宗皋怎麼可能出來共倡這件事?
【正德十六年五月甲寅,大學士梁儲、禮部尚書袁宗皋共倡為於公謙再追美謚……】
書法一向了得的嚴嵩這幾行字落筆不穩,字跡顯示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為什麼?為什麼日講起居注官還不能履行日講之職、陪侍左右?為什麼皇帝召見閣臣,不宣起居注官旁聽記錄?
震驚到宕機的劉龍還在緊張地看着皇帝的反應,嚴嵩的腦中已經以極快的速度開始分析。
藩王繼統、大禮之爭、日精門之災、經筵、于謙的文臣身份、首次單獨召見閣臣、袁宗皋共倡……
就在包括楊廷和在內的諸多人全都獃著時,嚴嵩擱下了筆從起居注案桌後站了起來走到御前。
正式之極地跪下之後,他哽咽又中氣十足地喊道:「於公偉績,世人皆知。沉冤多年,憲廟、孝廟亦憐之。肅愍之謚,終難表其清白一生。今幸有聖天子在位,臣嚴嵩,叩請陛下准粱閣老和大宗伯奏,則聖君襟懷四海感佩,忠臣清名萬世流芳,此必千古佳話!」
抬起頭時,眼淚已經滑落到臉頰,彷彿他就是于謙的頭號鐵粉。
朱厚熜感覺怪怪的:「奸賊」嚴嵩竟這麼正義。
但很明顯,這個人精已經想清楚了是怎麼回事。
楊廷和只是太過於震驚,所以才被自己這個門生搶了先。
他看着皇帝心裏酸酸的。
昨天梁儲被單獨召見,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這不應該是他這個首輔、文臣領袖領銜去做的事嗎?
哦不對,按順序嚴格來說,梁儲是首輔,誰讓當時是首輔的楊廷和先丁憂了呢?
楊廷和其實不需要功勞了,可是帶頭為于謙正名,青史上是多大一個美名啊!
但先前反對過皇帝繼統不繼嗣的他,實在沒敢想過追謚于謙這一招。
太敏感了。
日精門之災后,只是不掀風浪是不夠的,還要有更多的動作,皇帝竟懂得這一點。
而他的動作,竟是追謚公忠體國、身陷兩代帝王之間是非爭議的于謙!
被一把火燒着帝位根基的皇帝,亮出了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一招。
老好人梁儲和潛邸舊臣袁宗皋,得到了這份可遇不可求的功績。
「臣楊廷和……」
「臣夏言……」
「臣解昌傑……」
勛臣武將們目瞪口呆地看着所有文臣全部爭先恐後地站出來請皇帝同意。
陛下你看,他們又在逼宮!
朱厚熜看着郭勛這些人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只能心裏長長嘆了一口氣:鐵憨憨們。
就沒一個人看懂現在是什麼情況嗎?
也就駱安這個新貴看到袁宗皋和解昌傑都出來了,第一個從武臣那邊出列跪了下來:「於公保家衛國、功不可沒,臣駱安同請!」
郭勛終於理解了一點點,趕緊跟隨其後。
西角門內外,除了陛見時,還沒有這樣所有人都為了同一件事跪下來請求過。
這就是于謙啊。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朱厚熜懷緬地念完于謙這首《石灰吟》,隨後鏗鏘地說道:「朕亦敬仰於公久矣!眾卿之請,准!」
「陛下聖明!」由衷的聲音一直傳到午門外的六科廊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誰能反對這種事呢?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憑自己本事爬到這御前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件事是皇帝先首肯的。
現在皇帝竟然主動去碰了這個問題,群臣跪在那裏只能不斷在心裏感慨:陛下這一招,真的是精妙絕倫。
他對禮法的「叛逆」,竟然會成為優勢,竟然再次用起了這個武器。-
冒着會被人指責對英宗不敬,對憲宗為于謙平反態度不夠徹底、孝宗給的謚號不夠好的議論,讓梁儲和袁宗皋提出了這件事。
但這次用得真好。
忠臣一世身後名啊。在這殿試前夕,天下士子之心將因此歸附多少?
日精門之災后,朝堂袞袞諸公又得以確認了皇帝的胸襟。
真的不追究這樁事情了,只要是忠臣,皇帝就欣賞。
大不敬一點去想,若真有誰奪他朱厚熜門的那一天,只要是忠心為國之臣,在這位嘉靖帝眼中都是一等一的好臣子。
安心把心思用在國事上吧。
誰出的主意?
袁宗皋?
不……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不這麼想了,他們暗暗抬頭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
朱厚熜微笑着,情緒穩定。
讓太廟的誘惑一步步醞釀吧。
一個謚號、一個牌位罷了。
至於嘉靖的尊長英宗,那是什麼豬,將來要在太廟裏騎在朕上面?
不急,日子還很長。
又一樁大功績交到了袁宗皋手上。
但首倡的是梁儲。
以七十高齡遠赴安陸迎立,在良鄉力排眾議決定讓嗣君先到城外行殿,第一次朝會幫皇帝立規矩,在朝堂不可能再呆多久的梁儲迎來了他此生最高光的一刻。
嚴嵩激動地續寫下去:【嵩情難自禁,停筆叩請,而後群臣共請,上嘉納之。】
千百年後,史書上他們都能「蹭到于謙的熱度」。
而朝會之後,舉京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