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終不似，少年游（一）

許多年之後，面對天行帝以命換命的拚死一擊，洛川將會想起他被一群山賊攔路打劫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時，他年僅十五歲，一手握著薦書，一手拿着婚書，獨自駕着牛車，載着沉甸甸的行李，一路顛簸地朝着昭國首都朝陽城進發。

上界，或稱本地人口中的「靈霄界」，天氣總是變幻莫測，難以預測。

昨日還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

然而到了下午，厚密的雲團不知從何方氣勢洶洶地擠了過來，盤踞在京畿上空，隨着雷公一聲震耳欲聾的號令，化作瀑布崩瀉而下，誓要將人間變為澤國。

洛川戴上斗笠，來到官道一側避雨。牛車上雖然撐起了擋雨棚，但狂風依舊肆無忌憚地橫掃過來，裹挾著雨點砸在木箱和麻袋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聽到未婚妻的名字，洛川低下頭，臉上露出一絲少年人的靦腆。

白髮青年以「紫微」為道號，是自詡為人間的帝王嗎？

然白髮青年對洛川心中的想法渾不在意。

白髮青年沒有理會洛川的求饒。

「甄……甄侯爺便是我父親當年以命相救的那位戰友，」洛川回答道，「為了報答我父親的恩情，他那年親自來到我家，與我母親定下了婚約。

「魚尾村的窮光蛋小少爺，」他用略帶調侃的口吻說道，「你難道真的以為，你此行去朝陽城，會如你想像中那般一帆風順？除了你的天賦外，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其他因素也可能會阻礙你進入書院、迎娶媳婦？」

「紫微……」

「不，不用了！這我不能收！」洛川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連連後退，活像一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咪。

他的動作中透著優雅和貴氣。

「那……那就多謝大王了，」他顫抖著聲音，結結巴巴地道謝，「敢問大王尊姓大名，家住何處……這樣我日後才能來找您歸還這些銀兩……」

洛川父親早逝，自幼在母親的呵護下長大，從未離開過自家的小山村一步，哪裏見過這樣的架勢？

他嚇得面色蒼白，渾身僵硬，不敢有絲毫動彈。

洛川覺得，倘若條件允許，母親恐怕會恨不得將她自己也一併打包帶走，只為能在京城天天為他燒水做飯，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綺羅珠履，緩帶輕裘。

不知過去了多久，白髮青年終於緩緩開口道：「真沒想到，你一個來自魚尾村的窮光蛋，竟然跟鎮北軍的徐統領有交情。他竟然願意親筆寫下薦書，把你推薦給朝陽城的三大書院！」

「正是。」

她鼻尖的呼吸，在冷冽的空氣中凝聚成白色的霧氣。色彩斑斕的彩燈映照在她的眸中，猶如一片浩瀚無邊的星海。

「但我母親說過，我不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

「沒想到你只是徒有其表。」

「老大，他好像是個窮光蛋，身上儘是一堆破爛貨！」

但每次在婚書上看到「甄蕙姝」這個名字時，他總會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面容姣好、氣質嫻靜的女子形象。

不一會兒，一個山賊手下從洛川的行李中翻出兩個陳舊的信封，遞到了白髮青年的手裏。

他曾想像過，她坐在草木芬芳的小院中，輕輕撫琴，纖白的手指在七根弦上靈活跳動，流淌出悠揚動人的旋律。

沉默的時間其實很短暫。

如今洛川離開家鄉，獨自前往昭國首都朝陽城謀求前程，看見這場雨，他的雙眼瞬間變得格外明亮。

很快，牛車旁邊便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生鏽的鐵鍋鐵盆，滿是補丁的粗布衣服，磨破的草鞋，掉毛的筆，殘破的硯台，邊緣如狗啃般的竹席……

白髮青年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瞥了洛川一眼。

常言「兒行千里母擔憂」。

突然，她抬起頭，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揚，笑容和煦，像是清晨的陽光，明媚而不刺眼。

看到那兩個信封，洛川心跳驟然加速，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踩着泥濘的地面，朝着白髮青年衝去。

「抱歉，這一次是我們做的不對，」白髮青年收斂了先前的狂傲不羈，態度誠懇地說道，「這幾兩碎銀，就當是給你的賠禮吧！」

隨着馬蹄聲的漸行漸遠，洛川只來得及看到他們逐漸消失在雨幕深處的背影。那背影在雨水的沖刷下愈發模糊，最終完全融入了灰濛濛的天色之中，再也尋不見一絲蹤跡。

他們身着銀白輕甲，黑色斗篷隨風飄舞，彷彿從暗夜的深處湧出的冥界陰兵，帶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

顯然，白髮青年在山賊隊伍中積威甚重，無人敢違逆。

這些山賊的坐騎高大威猛，馬蹄踏在泥濘的道路上，卻未濺起一絲污水。

「其他因素？」洛川對此感到有些不解。

不是常人的黑色，而是璀璨的銀白色，在灰濛濛的雨霧中，如同流淌的星輝般耀眼奪目。

洛川出發之際，他母親幾乎將家中的鍋碗瓢盆、床單鋪蓋、春夏衣物等一應俱全地塞進他的行李中，生怕他出門在外會挨餓受凍。

在朦朧的雨幕中，他們悄無聲息地在洛川四周圍成一圈。

在靈霄界，大暴雨常常象徵龍的出沒，寓意著飛黃騰達、青雲直上。

他身上新制的綢衣被雨水淋濕，黏糊糊地緊貼在身上，讓他感到陣陣寒意，不禁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比如，你有沒有想過，除了考核之外，首都的書院還會給你設下一些其他看不見的門檻？」白髮青年道，「再比如，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這些年來甄紹福能夠步步高升，成為京中顯貴，卻對你這個窮光蛋准女婿不聞不問，甚至連一個銅板都不願意資助給你？」

「把東西收拾好，一併還給他吧！」白髮青年對眾山賊吩咐道。

眾山賊聞言，紛紛點頭稱是。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山賊每打開一件行李，臉上便會增添一分失望的情緒。

山賊們見狀，一擁而上，翻騰他的行李，試圖從大大小小的麻袋和箱子中找出幾樣值錢的東西。

「老大，那我們這一趟冒着暴雨出門，豈不是白跑一趟，什麼都沒撈到？」山賊們似乎對他的命令有些不滿。

「看你這身嶄新的衣服，這白白凈凈的長相，還有這堆幾乎要把牛車壓垮的行李，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慎落單的富家子弟呢。

「哎，本以為能撈到一筆橫財，沒想到卻是這麼個倒霉貨色，真是晦氣！」

他一邊跑一邊喊道，說話也變得流利起來：「大王，別的東西伱隨便拿，統統搬走都可以，但別拿那兩個信封，那是我的命根子，沒了它們我就完了……」

這時，白髮青年伸出手指，從第一個信封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頁。

烏雲向四面散去，世界逐漸變得透亮起來，逶迤的薄雲緊貼著彷彿凍僵般的湛藍天穹，片片山坡疊青瀉翠，空氣清新濕潤。

白髮青年看着他，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似的，沉默了許久，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大約一刻鐘后，雨停了。

洛川皺緊眉頭。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俊美的相貌，也不是他華貴的衣袍。

洛川頓時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緊緊捆綁，再也無法向前邁進一步。

他的嘴角天然上翹，不笑時也帶着三分不羈的笑意。

但在洛川的感知里，卻彷彿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而是他那披散肩頭、隨風飛舞的長發——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此外，母親深恐他因衣着寒酸而遭人白眼，入學時受阻，於是特地找鄰居借錢，買來一匹上好的綢布，連夜趕製出一件漂亮的新衣。

他也曾想像過，她身着鵝黃色的長裙，輕挽着他的臂彎，一同漫步在元宵節的燈海之中。

「我父親生前是鎮北軍的士兵，」洛川誠實地解釋道，「他在棲羽城一戰中立下戰功，最終力竭身亡，為救戰友而英勇犧牲。

洛川心頭默默念叨著這個詞，只覺得眼前的白髮青年真是高傲狂妄、無法無天。

白髮青年翻身下馬，走到他跟前，將婚書、薦書以及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布袋子遞到他的手中。

「原來如此，」白髮青年道，「所以你此行前往朝陽城，便是為了進入三大書院修行，順便與你的未婚妻甄蕙姝完婚？」

「那你覺得，你能順利做完這兩件事情么？」白髮青年又問。

洛川循聲望去，只見一群山賊猶如鬼魅般出現在前方的道路上。

白髮青年的目光在身披錦繡的洛川和這堆垃圾般的雜物間來回移動，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容。

「那你再解釋一下，為什麼關內侯甄紹福，會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你這樣的窮光蛋？」白髮青年把紙上的內容反覆看了幾遍后，再度用玩味的眼神打量著洛川，特意將「窮光蛋」三個字咬得很重。

「我們的營寨就在旁邊的龍脊山上，」白髮青年微微一笑，「至於姓名嘛……俗名已忘，你叫我的道號『紫微』便好。」

未等洛川回過神來，白髮青年便輕盈地躍上馬背，長發宛若飛舞的銀練，緊接着他一聲令下，帶領着眾山賊朝着回營寨的方向飛奔而去。

紫微星乃中天之尊、眾星之魁，常常被視作帝王的象徵。

洛川打了個寒戰，抓着布袋，不敢再拒絕。

他清楚地記得，離開家門時，母親在他耳邊千叮嚀萬囑咐：「別人的錢財不能隨便拿，別人的人情不能隨便欠，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欠了的東西都是要還的。」

「……」

「天魁，祿存，你們幾個在這山上待久了，難道真的當自己是那種飢不擇食的低級土匪了嗎？」白髮青年眯起眼睛看着他們。

這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

而聽到這些話后，洛川心中所想卻是：這群山賊竟然都以天上的星辰為綽號，倒是比一般的山賊多了幾分文化啊！

此時，洛川已恢復了行動能力。

但他並未因此感到鬱悶。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未婚妻。

「——我命令你，收下它！」白髮青年突然提高音量，厲聲喝道，「否則，我就把你的婚書和薦書都撕了。」

「如果沒用上呢？」

這是一種極喜慶的顏色，被灰暗的天色襯托得格外顯眼。

而在白髮青年緩緩展開紙張、垂下眼帘認真閱讀之際，洛川感覺對方不像是在瀏覽紙上的文字，而是在審視自己的過去。

「後來，他屢立戰功，仕途一路攀升，很快便飛黃騰達，被朝廷封了侯。」

但被叫到名字的山賊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連連搖頭。

似乎是被洛川驚恐萬狀的反應逗樂了，白髮青年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你們要記住，我們上山為寇，做的是劫富濟貧、替天行道之事，」只聽見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跟那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下三濫貨色是不一樣的！」

為首的山賊揮動馬鞭，策馬前進幾步，來到了洛川的面前。

他王侯子弟般丰神秀穎的模樣，與他口中那句俗套至極的山賊台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世上，洛川只聽說過山賊搶路人錢財，從未聽說過山賊給路人送錢。

這衣服色彩鮮艷，手感光滑細膩，摸上去彷彿液體在指尖流淌，與他以往所穿的粗布衫截然不同。

剛穿上這件新衣時，洛川倍感新鮮，整個人都精神煥發，下巴也抬得比平時高了幾分。

然而，就在他沉浸於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中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響起，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他的聲音並不嚴厲。

像是一位年輕的君王，在清晨的御花園裏俯身摘下一朵沾著晶瑩露水的月季。

「這份薦書，算是徐統領對我父親功勞的嘉獎。」

「我不知道，」洛陽回答道，神情略顯不自信，「或許……應該可以吧！甄家在意名聲，應該不會輕易毀約；徐統領既然願意給我寫薦書，我的血脈天賦應該也不會差到過不了考核的程度……」

「那你就把它們帶回來這裏，賠給我。」

白髮青年這番話，對於十五歲的他來說，實在太過複雜。他一時有些難以理解。

「我這些話，你現在暫時不必多想，等經歷的事情多了，你自然就會領悟了，」白髮青年一遍說着，一邊把裝碎銀的布袋強行塞進洛川的手裏，「這些錢，你還是先收著吧！

「我打賭，等你到了京城，這些錢一定能派上用場。」

白髮青年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洛川的說法。

接着，他又慢條斯理地打開了另一個信封，從中取出了一張大紅色的紙。

聽到他這話，洛川立刻結結巴巴地求饒道：「大大大……大王，我……我……我只是個來自魚尾村的窮光蛋，身上……身上沒幾文錢，這……這衣服是母親借錢買的，您……您就放過我吧……」

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雨傘撐在他們的頭頂，雨水傾瀉下來，便自動向兩側分流滑落，使他們身上滴水不沾，衣衫隨風獵獵作響。

似乎這場雨，隨着那群山賊而來，又隨着他們而去。

一來一去間，將這人間清洗了個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