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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撫宋 - 第六百三十九章:書生亦需金戈鐵馬字體大小: A+
     

    甲葉碰撞之聲不絕於耳,長長的隊伍艱難地跋涉在泥濘的道路之上。

    張任心裡不住地咒罵著營將,這個狗東西,居然要大家在普通不過的行軍之中穿上全套的甲胄。

    幾十斤重的鐵甲披在身上,再加上刀、槍、弓箭以及背著的被褥、乾糧等物,最起碼也有八十斤的份量。

    更倒霉的是,昨天晚上的一場雨,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已,一腳下去,泥漿都能沒過腳背,每一步跨出,比平時都要多費出好一些力氣。

    但也只是在心裡罵一罵罷了,因為營將自己也同樣全副披掛地坐在隊伍中間,他本來是有馬的,不過現在戰馬之上,卻駝著一個傷號,那傢伙扭了腳,腳脖子腫得紅通發亮。

    這是一支從後方下邑城調往前方輪防的隊伍。

    而張任,則是今年開春之後剛剛被徵調入伍的新兵。

    像他這樣的新兵,在這個五百人的戰營之中,有五十人,都是來自江南地區,只不過不是同一個縣罷了。

    張任本來有著一個很不錯的家世,父親官兒雖然不大,只是縣裡一個司理參軍,八品的小官,但那也是官啊。而他的祖父,可是做過州通判的,張家在當地,也算處是官宦世家。

    本來小日子過得挺滋瀾的,但隨著新君登基,蕭誠秉政,一切便開始發生變化了。

    他們家原來是不用當兵,也不用納糧服役的。

    但現在,一樣都免不了。

    肥徭役這事兒,還好可以用錢來贖,像他們這樣的,自然是上戶,所以一戶得一百錢。對他們家來說,這只是小錢而已,雖然有些不舒服,但破財免災,也就無所謂了。

    接下來一體納糧,家裡可就要出不少錢了。

    自家有水田五百畝,租戶二十來戶,還有一個小山頭種了桑樹,家裡還有一個小小的織坊,有七八個織娘。每年這些上頭的進項,大概有千來貫的收入。

    不算多,但在當地,也過得很是滋瀾了。

    結果現在一道政令下來,稅吏上門核算,他們家,一年便要交上百貫的稅賦了。

    更惱火的是,家裡來要替那些租戶、織娘們交人頭稅。一個人一年十文。

    不是沒有人反抗的,但那些挑頭出來鬧事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蕭二郎的人陰損得很,他們不是扯著這些人算抗租抗稅的帳,而是翻出好多的陳年老帳,將這些人家過去的那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兒,全都翻了出來。

    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找來那些東西的。

    明知道他們在故意整人,只要老老實實的交了稅,保管什麼也不會發生,但現在被人翻出來地,卻無話可說,因為那些事情一樣一樣的都是證據確鑿。

    過去沒人追也便罷了,一旦有人認真來查,自然是跑不了。

    張任的老爹嚇壞了。

    作為司理參軍,主管一縣獄訟之事,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他不知幹了多少,要不然之偌大的一份家業從何而來?

    所以稅吏一上門,他老爹立即痛痛快快地交了。

    對方說是多少,就交多少,絕無二話。

    原以為這就沒事了。

    但接下來的募兵法,一下子把他張任給坑了。

    他們家有三子。

    他很不恰,是老二。

    他家要抽丁一人。

    長子自然不能去,老三還是個娃娃,他不去,誰去?

    自己可是一個讀書人啊,居然要去當兵?

    他也想撒潑打滾,但老爹拿著棍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蔫兒了。

    不去不行,誰讓老爹的屁股不幹凈呢?

    要是抗拒兵役,估計接下來老爹也會被逮去蹲牢房,罪名,當然是貪贓枉法。要翻他爹的黑料還不簡單嗎?

    委屈地去當兵了。

    因為他們家對於朝廷的各項新法令極度配合,還得到了上面的獎勵,他爹陞官了。八品的司理參軍,噌地一下便成為了正七品的縣令。

    不過,這個縣,卻是在雲南。

    他爹哼都沒哼一聲,帶著長子就去上任了,留下婆娘在家裡照顧家業。

    據說因為他爹去得爽快,又得到了上鋒的誇獎,被立為了標杆,臨走之時,那位從省裡頭下來的吏曹悄悄地跟自個兒爹說了,不管他爹今年幹得怎麼樣,省里都會給他一個上上的考績。

    三年考績,只要都是上等,那便可經再升一線。

    張任不知該哭還是笑。

    他爹不管接下來如何,受惠的肯定是只有大哥,至於自己這個老二,都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去當兵,搞不好便要送命的。

    誰不知道現在的首輔一門心思的都想著要北伐啊!

    誰不知道現在前線的幾位大將軍,都是首輔的心腹啊!

    首輔想北伐,他們便一門心思地在前線尋釁滋事,聞戰則喜。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枯得可不就是他們這些小兵兒的性命嗎?

    原以為自己是官宦子弟,父親又得到了表彰,自己會有一些特殊,豈料進了兵營,根本就沒這說辭。

    二個月的新兵訓練,對於張任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死去活來的地獄之旅。

    位於蕭縣的新兵訓練營,讓張任刻骨銘心。

    在那裡,他的手上、腳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原本他只有手指之上有繭,那是他讀書刻苦的象徵,可現在,掌心裡也全是繭子了,那是握刀給握出來的。

    原本皮膚白晳的他,現在看起來跟家裡的那一些長工、租戶沒啥兩樣,黑黝黝的。

    訓練營里太苦了。

    那些專門訓練他們的殺胚聽說都是從軍隊里下來的,一個個都驕橫之極,他們的訓練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鞭子加彎筋腳。

    有不服氣的,可以,來,單挑。

    這便是這些軍官給予他們惟一的可以提意見的機會。

    當然,下場基本不好。

    除了被狠狠地當著所有人的面揍一頓之外,不會有第二個結果。

    偶爾有勇力之輩贏得一次,但下一次,一定會有一個更厲害的傢伙出現,將贏了的人打得更慘。

    不是沒有人逃亡。

    第一次抓回來的,鞭三十。

    第二次再逃,鞭三十加枷一日。

    第三次還逃,哦豁,腦袋沒了。

    沒了腦袋的傢伙,二個月的時間一共出了三個人。

    三個人家裡都是五品往上走的官宦世家。

    於是乎,逃亡的風氣,便不再有了。

    張任不敢逃,因為臨走之前,娘親哭唧唧地告訴他,他要是出了事,必然會連累家裡的。

    再苦,他也得挺過來。

    原本張任滿腦子的詩書都已經退縮到了角落裡,佔據更多位置的,則是一條條冷冰冰的軍紀。

    因為表現很好,在新兵營,他還成為了一名什長。

    他手下的十個人,除了三個家裡是自耕農以外,剩下的六個,家裡要麼是官吏,要麼便是富商。

    過去當兵這種職業,本來是與他們不相干的,但現在,他們卻因為一條法令而聚集到了一起。

    二個月之後,他們終於離開了惡磨之淵,被分配到了軍隊。

    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五十名新兵,同是蕭縣訓練營出來的,只有五個人,而且五個人都來自不同的營,彼此最多是有點臉熟,而至此,張任才曉得,同樣的訓練營,每個省都有一個。

    在新兵營,張任是什長,但到了部隊,他就什麼也不是了,只是普通一兵。

    張任現在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因為他在訓練營中表現優秀,所以他被分到了一線部隊,而且是最精銳的部隊。到位第一天,那位營將便口沫橫飛地講著本營的優秀戰績,什麼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之類的。

    下頭那頭大頭兵聽得血脈賁張,大呼小叫,而像張任這類的,卻是聽得臉色慘白。

    因為他很清楚,這樣的戰績,便代表著極高的死亡率。

    所謂最精銳的部隊,自然便是啃最硬的骨頭,打最慘烈的仗。

    雖然他們的待遇,聽說比其它部隊也要好上不止一籌。

    伙食好張任已經體會到了!

    在新兵訓練營,十天有一頓肉食。

    但到了這裡,三天一頓肉食。

    張任現在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在訓練營里不必如此賣命,混個中庸,指不定分配的時候,沒人看得到,就丟到後勤部隊去了,那活下來的機率就很高一些。

    但過了不久,他的這個觀念又被改了過來。

    因為他現在的什長,給他講了一個戰例。

    那是一個圍剿趙軍的戰例,宋軍先是派出了一支誘餌去釣魚,然後呢,再把上了鉤的趙軍給圍起來一口吞了。

    吞了趙軍的,自然是他們這樣的精銳,而充作誘餌的嘛,自然就是那些不大行的雜牌子軍隊。

    聽到這個,張任又覺得他的辛苦還是值得的,因為充當誘餌一聽就不是什麼好差使,這個死亡率,只怕比精銳部隊還要更高一些。

    腳下越來越沉了,身上扛著的東西便如同一座山,壓得張任有些直不起腰。

    他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不知道還有多遠。

    呼哧呼哧的,他像一頭老牛,艱難地往前。

    背上突然一輕,他回頭一看,是什長。

    他伸手將張任背上的被褥乾糧啥的全都取了下來扛到了自己身上。

    什長比張任矮了一個頭,但卻比張任寬了三分之一,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矮門板。

    「快了,只需要半個時辰,我們就到了!」什長笑著,露出一口亂糟糟的一點兒也不整齊的黑黃黑黃的大牙,還帶著滿嘴的不可名狀的氣息。

    在軍營里,所有人穿上軍服都被整得烏黑麻漆的時候,看外表你是看不出這人家世怎麼樣的,但只要一張嘴,大體上就能看出來了。

    像張任這樣的,一般都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當然,這幾個月下來之後,張任的牙齒也在往黃黑髮展,但還是整整齊齊的,像他的什長還有另外八個戰友,基本上都不咋的了。

    看著什長扛上了自己的東西還健步如飛,張任就知道,自己任重而道遠。

    這個什長是廣西人,以前是個獵戶,大字不識一個。所以對讀書人特別的尊重。張任到了這個什之後,與先前在新兵營里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

    大家都很照顧他。

    因為這個什,就他一個識字的。

    除了軍事任務之外,平素在什里其它一些工作,什長都不會安排他干。

    一個月以來,他唯一乾的一件事,便是替什里另外九個人,一個人寫了一封家書。

    這個營屬於白羽軍,全員來自於廣西。

    當然現在不是了。

    已經有三分之一被替換了。

    替換的原因多種多樣。

    最多的一個原因,是戰死了。

    第二個原因,是受傷殘了。

    最小的一個因素,是年滿四十不得不退役了。

    「謝謝什長!」

    「謝啥子喲!你一個書生能做到這樣,很了不起了哦!」什長念叼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怎麼讓你們這些文曲星來當兵呢?這是我們這些粗人們該幹得活啊!」

    這樣的話,每聽一次,張任都想哭一場。

    是啊,為什麼要讓我們這樣的書生也上戰場呢!

    不是沒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可是首輔的那兩句話,現在可是被做成了橫幅,在國子監,州學、縣學等地方飄揚呢!

    山河淪喪,冠戴左衽,書桌焉有安放之地?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書生亦須金戈鐵馬!

    唉,飄亮話誰都會說,可不一定非要做啊!以前不都是這樣的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首輔你也是讀書人,進士出身,為什麼非得為難讀書人呢!

    對了,首輔家裡,便是武將出身。

    果然啊,還是非我族類!

    張任嘆息。

    要是司次輔變成司首輔,這樣的事情,估計就不會發生了。

    不過現在司次輔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對首輔差不多是言聽計從了,也不知是什麼鬼。

    前面出現了一排排的整整齊齊的房屋以及飄揚的旗幟。

    營將那個狗日的站住了腳,大聲吼道:「前面就到了,崽子們,打起精神來,抬頭挺胸翹屁股,把歌子唱起來,聲音要大,把對面那些狗日的比下去。」

    對面便是他們要換防的那支軍隊。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五百人齊聲高歌,五音不全,猶如鬼哭狼嚎。

    但勝在聲音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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