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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門宰相 - 第1022章 改元元豐(兩更合一更)字體大小: A+
     

    次日殿議上。

    官家與衆宰執們商議,定下了次年改元之事。

    這是去年剛進京時,官家與章越商量之事,後爲王安石反對而不了了之。

    十之數爲極,也是爲了避免使用熙寧十一年的年號,同時也是展示天子親政主持變法的跡象,所以改元之事便順理成章地進行了。

    宰相韓絳和王珪各自擬定了一個年號,在廟堂上供天子商議。

    韓絳擬定的是‘美成’這個年號,王珪則擬定的是‘豐亨’這個年號。

    章越揣摩這兩個年號的意思,美成有大功告成之意,意是變法之業終歸有成。

    至於‘豐亨’也是吉語,取自‘豐亨豫大’,形容富饒安樂的太平景象,也是意味着君德極盛。這四個字後來也被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蔡京獻給了宋徽宗,以滿足他的好大喜功之意。

    都是兩位宰相揣測了天子心意所擬。

    如今這二個年號,都被書之於金盤上,用五穀排列成字,也是寓意則’五穀豐登‘之意。

    其實宰執們三日前暗中擬定年號給天子御覽,今日將這兩面金盤由內侍捧至官家面前,是等候他最後的聖裁。

    而官家手持塗滿了硃砂的御筆,先走到韓絳所擬的‘美成’年號,言道:“美字爲羊大,成字則有戈,羊大帶金戈不可。”

    韓絳聞言有幾分黯然,而王珪露出幾分喜色。

    說完官家又看向王珪所擬的‘豐亨’的年號,然後道:“亨字爲子不成,可去亨而加元。”

    衆宰執們心想,官家先否了韓絳的年號,本以爲會用王珪的年號,但又對王珪的年號有所改動。

    官家時刻都有撥動權柄之意,拒絕爲臣下所操縱。

    章越則腹誹道,【微操聖人】真名不虛傳。

    而一旁王珪則讚許道:“元亨利貞乃乾卦四德,陛下易以’元‘字,最是貼切。”

    衆宰執們都看向王珪,王珪的立場就是沒有立場,隨天子喜好上下。

    一旁的薛向亦道:“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以元易亨,正表示陛下勵精圖治至此而始之心。”

    官家聞言微微笑道:“薛卿知朕心也。”

    章越想道,熙寧十年是打下基礎,元豐方是官家真正展露宏圖野望之時,看來以後要諫事是要更難了。

    章越又看了一眼失落的韓絳,看來官家聖意已更傾屬於王珪,而冷落韓絳了。

    最後次年的年號【元豐】當殿定下,隨之頒佈天下。

    殿議後章越,元絳二人留身召對。

    原來文彥博,司馬光,張方平三位重臣一併上疏反對朝廷對熙河繼續用兵。

    官家將疏給章越,元絳一一看過,然後道:“三位卿家都是國之重臣,他們所言是否有道理?”

    章越看疏其中以張方平之疏最爲急切。

    認爲我師伐交趾之後,士卒染病喪亡甚多,師費巨大。

    如今京東,河北盜賊蜂起,以至於公私匱乏,南郊之賜久久未辦,陝西因軍事一興,地方官吏更是橫徵暴斂,百姓們是哭天喊地。

    張方平言自己想到這些,夜不能寐,食不能盡,半夜起牀時嚎啕大哭。

    官家看了疏後甚爲震動,三人之疏其實直指的,就是章越這一次興軍伐湟州之事。

    一旁元絳則道:“陛下,張方平之疏乃蘇軾代寫,蘇軾身爲地方官員如何在疏中盡知朝堂上,此事甚爲可疑啊!”

    章越仔細一看,難怪文風如此熟悉,果真是蘇軾的手筆。

    蘇軾真是的,捲入這事作什麼。

    官家聽了也是一愣,仔細一看張方平之疏。若如元絳所言,此文是蘇軾代筆,那麼是誰告訴他的。張方平雖是重臣,但也遠離權力中心很久了。

    官家生平最恨有人【泄露禁中事】,譬如上一次鄭俠言他袍服下穿着金甲登殿議事令他甚恨。

    元絳這麼說,此舉就是有意識的政治【竄連】行爲。

    當然章越被排除在外,因爲攻打湟州事正是他主導的,所以他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章越心想,幸虧蘇軾是反對用兵的,不然以自己與他的關係,此事肯定會被多心的官家懷疑。

    這三疏所寫都是事實,如今這風氣下,容易令人懷疑他們是結黨。元絳就是這麼有意識地去引導天子的。

    章越知道蘇軾事張方平如父,認爲張方平是如諸葛亮,孔融一般的人物。而張方平判南京(應天府),蘇軾知徐州,彼此有書信往來是很正常。

    章越沒有替蘇軾解釋,這世道殺人放火都沒事,但切不要說真話,他早已被錘打過多次,所以官越大越要管住嘴。

    經元絳這麼一說,官家對張方平,蘇軾的動機確有懷疑,又向章越問道:“張方平疏中所言可是真的?”

    有句話是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章越聞此道了句:“臣不知,陛下是否需派官員到地方察訪?”

    “既是如此勞民傷財,那麼熙河路攻伐之事,依卿所見是不是停一停?”官家似意有所指。

    章越聽了官家道:“啓稟陛下,熙河路攻伐非勞民傷財可言。”

    “熙河路一年市易錢及鹽鈔,交引之鑄幣稅幾近兩百萬貫,實可以戰養戰。加之屯田有功,自明年起,熙河路一年歲費可減至百萬以內。”

    元絳道:“從熙河路攻西夏畢竟繞路太遠,損耗又是巨大,畢竟不如從原陝西四路,正面攻取橫山。”

    章越道:“此路雖遠,卻可斬西夏右臂,收青唐諸部爲我所用,一旦能從熙河路攻下涼州城,則重開絲綢之路,到時候不僅斷西夏市貿之利,同時熙河路僅憑市易之利即可自給自足,還能反哺多年軍費所耗。”

    “陛下,臣在熙河禁止軍隊市易,同時設交引所回收鹽鈔,交引,都是爲了通商惠工,以貿易之入補勞餉之出,此乃用其力而不費之道!當然必須取涼州城,而要取涼州城,則當先下湟州!”

    官家言道:“章卿所言確實是朕心意,但是涼州城乃青唐,西夏必爭之地,怕是沒有容易。若一日沒有取涼州城,大軍就要屯駐熙河,如此糜費也不是朕的本意。”

    “而且這次攻打熙河,僞裝商隊偷襲,朝臣們言語此乃失去仁義之名,以後怕是蕃部都不與我們往來。”

    聽官家的意思,似有些後悔支持自己從熙河攻取湟州之事,又想重回正面奪取橫山的路線。

    面對官家的搖擺不定,這時候章越知道這時候必須拿出堅定的立場。章越道:“陛下,臣聽說過一個故事。”

    “過去有一刀客,欲挑戰一位名家。但這名家練刀數十年,非這初出茅廬的刀客可及。”

    “名家給刀客三年功夫再挑戰自己。於是這刀客思來想去琢磨出一法,每日密練拔刀出鞘砍樹五百次。如此日復一日,一直用了三年之功。”

    “到了與這名家決鬥之日,此刀客故意穿得破破爛爛見之,名家見對方如此,甚是輕之,允許對方先出刀。”

    “這刀客二話不說,一刀拔出刀鞘砍向這名家。這一刀刀客練了三年,名家措不及防下被刀客一刀砍死,此人臨死時手僅摸到刀柄。”

    “這名家也是一身武藝,但從始至終卻未出了一刀。”

    章越說完,官家露出震撼之色。

    章越所說的故事就是拔刀術。這是倭國一個流派,創始人是林崎堪助。

    這故事也很反應這個民族的性格,首先是專注,三年來只練拔刀砍殺一個動作,風雨不改。

    其次是重實用,從來不玩那些花裡花哨耍槍花那些好看但無用的套路。

    其三手段略顯卑鄙,此術說是偷襲,但也不算。

    章越藉着這個故事也是告訴官家:“要成大事者,此三者一樣都不能缺。熙河路開拓至今已是用了十幾年之功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大多數人都是倒在最後一步不能進,欲成事不要急,一定要綿綿用力,久久爲功。”

    “而商貿之利,屯田之用,就是實用之功。以戰養戰,用力而不費。重開絲綢之路,漢唐之強盛,皆以此爲業。”

    爲什麼農耕民族厭惡戰爭,因爲戰爭是賠本買賣,這點是不如海洋民族的地方。只有做一件事是有利益的時候,纔會讓你一直持續的投入。

    “至於仁義之名,臣之前借孟子已是說過了,只要能夠打通河西,這點名聲損失無妨。如今這些商人不與我們往來,以後還有其他商人與我們往來。”

    官家聽了章越的話頻頻點頭,一旁元絳則酸溜溜地道:“那也要打下湟州纔是,一旦失利不僅好處不得,連仁義之名也沒有了。”

    官家聽了元絳酸楚之言則是笑了笑。

    官家對章越道:“章卿,朕聽說交引所裡有不少朝中大臣的乾股。”

    章越心知韓絳,文彥博等人都有在交引所裡投資,不少還是自己當年偷偷送的。章越當即道:“陛下,交引所的股份在汴京,洛陽都可以買到,若朝中有大臣們願意追捧,也是合理之極。”

    官家笑道:“章卿不必多心,其實朕和兩宮太后也有買了不少交引所的股份。”

    “你的用心很好,從當初在汴京設交引所,再到用鹽鈔解錢荒之弊,最後通過開拓熙河,用至蕃部貿易之上,皆顯得卿之幹練,真乃實心用事之能臣。”

    元絳聽了面色當即有些不好看。

    章越則道:“只要攻下涼州城,重開絲綢之路,便是鹽鈔,交引通行外國蕃民之時,而本朝從中漁利,何止是攻熙河時的數倍。臣請陛下明鑑!”

    “甚好!甚好!”

    官家連聲讚賞。

    章越見官家心情很好,當即道:“至於三位大臣所言的百姓窮苦也是事實,臣懇請陛下免去下戶役錢,以解民倒懸!”

    官家聞言瞬間笑容不見了,一旁本是沮喪的元絳不由偷笑。

    官家道:“此事朕已是讓你三司,司農寺議論了,不要再提了!”

    章越聽了心底大罵,你這是敷衍我嗎?

    原本君臣融洽的氣氛消失不見。

    走出殿門,元絳對章越潑冷水道:“章公,你就不要再提免去下戶役法之事,這普天之下一至三等戶佔戶數不過一成,而四五等戶爲九成。”

    “就只算五等戶,也有七成之數。你要一口氣免去天下七成百姓的免役錢,官家如何能肯?章公不如算了吧,不要再堅持此事了。”

    章越道:“下等戶有九成,五等戶有七成之多,此爲百姓日子仍過得疾苦,不免去這錢,元公你我身爲相公,可食得下嚥,睡得安寢!不知元公如何,章某想到這裡,是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

    元絳訕訕地道:“僕只是好意提醒章公。不如將五等戶如浙江路例分作上下兩等,免去五等下,此議可行否?”

    章越道:“要免即免七成,哪有五等上下之說。”

    ……

    章越回到中書視事廳,蔡京前來稟告道:“今晨李承之押着其子前往開封府了!”

    章越道:“此人冥頑不靈。”

    蔡京道:“李承之持身極正,把柄確不好找,而且性情堅毅,看來是不受脅迫之輩。”

    章越道:“天下沒有不受脅迫之人,牛不喝水,便強按頭!”

    蔡京道:“那我吩咐開封府嚴審其子!重治此案!”

    章越道:“不必,當初釋放李承之之子的青州知州如今官局何職?”

    蔡京道:“任羣牧判官!”

    章越道:“是李羣牧麼?他正妻擅妒無出,倒是外室爲他養了一子。前些日子他上門求我,要我給他外室之子安排個謀個一官半職,卻又不可讓他正室知道。”

    “你去吩咐李羣牧,讓他出面指證李承之當初賄賂,包庇其子之案的事。”

    蔡京聞言當即道:“是。”

    ……

    元絳在府中正吃着齋飯,如往常般米飯一粒粒都食盡,然後雙膝盤坐手持念珠誦了會經。。

    元絳念過經後,自言自語道:“那日遇到那僧人,言我來年必登宰相之位。”

    “如今看來韓絳,章越屢屢違背天子之意,合當是我再進一步了。”

    “我生平吃齋行善,儉樸養德,絕沒有天不佑善人的道理。”

    想到這裡,元絳召來下人吩咐道:“天下多難,百姓疾苦,從明日起府上所有人都減去一道菜,以爲崇儉之意!”

    吩咐之後,元絳道:“元豐,元豐,莫非是天要許我元家豐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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