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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門宰相 - 第951章 自誠明字體大小: A+
     

    王安石的臥房裡瀰漫着濃重的藥味,見王安石坐得有些艱難,章越主動給對方背後遞上靠枕。

    王安石問道:“要如何自誠明?”

    章越道:“兩等辦法,一等是格物致知,還有一等是盡心知性,前者學於外,而後求於心。”

    “正如聖人生而知之,賢人學而知之。說白了愚鈍的人,師長要多教一些,聰明的人,師長讓他自己去悟。”

    格物致知出自大學,而盡心知性出自孟子,章越此論是出自王陽明。王陽明把格物致知(朱子)的主張,與自己心學盡心知性的主張融合一下,分別對鈍根和利根的人因材施教。

    王安石當然不知王陽明之說,覺得章越這說法果真是耳目一新。

    王安石又問道:“可否具體言之?”

    章越道:“有的,如方纔所言大學裡的正心誠意,格物致知。誠意在於毋自欺,在誠之下,便是正心。正心之下,當是一個靜字。靜字之下,當是一個敬字。”

    王安石聞言深以爲然道:“一個敬字極好,這空碗方能盛水。心空了,人也就靜了,也就能容物。”

    章越道了一句:“其實在在下眼底丞相便是自誠明的人,生而知之。”

    高帽子抓住機會就給王安石戴上。

    王安石聞言微微一愕,然後道:“非也,我乃學而知之。”

    章越對王安石道:“在下年少最喜歡丞相的文章,便是讀孟嘗君傳,其次爲遊褒禪山記,當年未見丞相前便仰慕許久,常想出閩之後到了汴京,第一個見的人便是丞相。”

    王安石訝道:“當真?”

    章越點點頭道:“可惜丞相將在下以爲是攀龍附鳳之輩,掃之門外!”

    王安石聞言微囧道:“我還以爲你當時是虛言。”

    王安石心道,當時似你這般從四方而來拜訪老夫的少年人不計其數。

    頓了頓王安石歉然道:“是老夫不能識人。”

    章越道:“丞相是自誠明的人,自誠明者能識己,又何必識人呢?”

    王安石聽章越稱自己爲自誠明的人,他深以爲然。

    他自己年少束髮讀書而起,便被旁人視作格格不入。儘管他那時候已是神童,任何書一過目便終生不忘。

    任揚州籤判時,韓琦便不喜歡他。

    任羣牧判官時,羣牧使包拯向他敬酒,他堅決不喝。

    釣魚時,仁宗皇帝看他吃魚餌,便給自己下了一個奸詐的評論。

    王安石一直是堅持自己的人,寧可花功夫來做學問,也不肯花功夫來修飾自己,讓自己如何讓別人喜歡。

    他記得年少時有個同鄉叫方仲永,無師自通,提筆能詩,但後來每見一次,便一次不如一次。

    後來他得知父親以方仲永爲豪,當初稱耀鄉里,不使之學,最後泯然於衆人。

    王安石就此寫了一篇文章引以爲戒,戒浮誇之心,做到了自誠明。

    縱使那麼多人不喜歡他又如何,他王安石不是不會經營人情世故,而是懶得經營。

    人情世故都是弱者適應與強者交往時所需要的。他王安石一直自己走自己的路,誠以事人,漸漸地反而別人都來適應你了。

    章越說了這麼多,特別是自誠明,可謂說到了他的心底。縱使王安石對他好感大幅提升,但話說回來,二人政見上的分歧多多。

    所以王安石對章越此刻心情頗爲複雜,一面既是愛才,一面又擔心日後他會危及自己的新法。

    他對章越的擔憂,此刻超過了司馬光,呂公著,呂惠卿三人加在一起。

    王安石又看向了手中那本《中庸義》,然後將書放在一旁道:“度之,你所言所行皆在書中,但我還是想要聽你與我說幾句話。”

    “很多人說的話如同堆起沙丘,人腳一踩就倒了,但我信你之言始終非虛。”

    章越道:“丞相爲何非聽我之言呢?”

    王安石心道,因爲旁人才具都不如你。

    他長嘆道:“張九齡當年也不知李林甫是何人啊!”

    章越聽出王安石的意思,不由憤然心底大罵,我TM的就是個大舔狗。

    章越氣道:“丞相,我所言都在此書裡了,信不信由你!”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道:“老夫素來直言不諱,你多包涵,我想起去年你來送我時所言的‘着力即差’……”

    章越立即辯解道:“此話是蘇子瞻所言,非我所言。”

    王安石道:“無妨,你與子瞻的政論倒頗有相合之處。今日想來這着力即差和自誠明不是異曲同工嗎?”

    “你臨別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但我想了很久,這管子的九惠之政真能行之天下嗎?”

    章越道:“難,譬如官吏從民間收一百貫,朝廷只得五十貫,這是取之於民;朝廷拿五十貫分下去,百姓只得二十五貫,這便是用之於民。”

    “這便是弊了。所以若官吏不能清廉,倒不如少徵稅。”

    王安石點點頭道:“然也。”

    章越問道:“丞相此事要不要辦?”

    “當辦。否則朝廷何必從民間收那麼多錢。如何爲天下理財?”王安石謹慎地表達了支持。

    章越道:“正是如此,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看似很難,但其實……其實辦起來也不容易。”

    王安石聽章越這話差點噎住。

    章越道:“其實也沒有太多辦法,那就是去作,去爲之。我聽聞交引所如今已是推行。”

    “交引所將吏人俸祿的三成,拿出來作爲老老,慈幼等等之用。”

    “一步一步來吧,再艱難也得始於足下,只有自誠明的人,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便能不拘於外物。”

    王安石露出了一個‘是嗎’的表情,然後問道:“我記得你用兵以緩,從不肯出奇,當年王韶來與老夫信中常罵你的庸將,只會打呆仗!”

    章越在心底把王安石,王韶二人罵了一遍,面上道:“庸將便用笨辦法,一開始總是難點,沒關係,我素耐熬,挺過去了慢慢就懂得如何與蕃人打了,一步步地走過積小勝爲大勝。”

    “想要勝,首先是自己不能敗。只要我能耗在那邊,自有勝機給我抓住。切莫搞那些花裡胡哨的出奇制勝,以我之短,博人之長!”

    王安石聽了嘆道:“你纔是學而知之。”

    說罷王安石突然便做了一個送客的動作,出乎意料地結束了談話,不過卻將書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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