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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門宰相 - 第567章 論王安石字體大小: A+
     

    第567章 論王安石

    蘇軾蘇轍到京,劉恕,孫覺與他們打算說一說別來之事,他們便到了孫羊正店。

    幾人上了樓便聽到鼎沸的人聲傳來,好幾桌說得都是朝堂上的大事。

    汴京能到了酒肆吃酒的,不少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吏,就算普通百姓也能對政事議論上幾句。

    這番景象並非蜀中的酒肆茶樓可見。蘇氏兄弟一登此地便有等熟悉的氛圍又回來的感覺。

    如今茶樓京師士大夫裡議論最多的便是王安石拜相和三司條例司設立,議立新法之事。

    “這裡這裡。”一名少年郎君在桌案旁招呼道。

    劉恕笑着對蘇軾道:“這位是劉太僕之子,如今從於司馬內製門下就學,此番知賢昆仲在此,故央我作個東道爲你們接風。”

    對方名叫劉安世,今拜在司馬光門下,尚未科舉作官。

    蘇軾兄弟走到哪裡,都有人競相結識,聽說劉安世慕名而來,也不介意笑着應允。

    劉安世拱手道:“晚輩久仰大名,冒昧來見,還請賢昆仲不要怪罪道原兄。”

    蘇軾聞言大笑,他是愛交朋友的性子,又劉安世形貌不俗,還是司馬光的高足,當下讚了幾句。對方得蘇軾稱讚更是高興。

    在和睦的氣氛之中,衆人入座。

    蘇軾聽了鄰桌說幾句提及三司條例司,不由向劉恕,孫覺問道:“這制置三司條例司是什麼?”

    劉恕,孫覺臉上都有些異樣。

    孫覺指了指劉恕道:“你問道原兄好了,他剛辭了此差事。”

    “爲何?”

    劉恕道:“當初未設三司條例司時,我便諫王介甫新佐大政,應以恢堯舜之治爲先,怎可輕用理財之政。再說我也不擅錢穀之事。”

    蘇軾道:“道原並非不擅錢穀,只是道不同而已。”

    劉恕搖了搖頭,不願再說。

    孫覺長嘆一聲言道:“我與介甫素來相善。他未相時,我尚以爲天下積弊不可不革。若始終守祖宗法度而不知天下之變,則無異於刻舟求劍,膠柱鼓瑟。”

    “但如今我觀這設三司條例司,恐非聖人之意。”

    孫覺上一次舉薦陳昇之爲樞密使被天子重斥,是王安石在天子面前力保的孫覺。因爲孫覺一直是支持王安石實行新法的,但如今…他也有所動搖。

    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對視一眼。

    蘇轍知道蘇軾對王安石也是不滿,去年四月劉敞去世時,蘇軾給劉敞寫了一篇祭文,其中有一句話是“大言滔滔,詭言滅世”。

    這句話指責的就是王安石。王安石在館閣時擅長經術,且辯才無雙,當時同在館閣的諸公都不能與王安石辯論,唯獨劉敞與王安石能說個有來有回。

    蘇軾就說王安石當時是大言滔滔,詭言滅世,唯獨劉敞能持正論。這篇祭文也不知道王安石看到沒有。

    不過如今兄弟二人復官回京,王安石是當朝宰相,兩邊以後如何是好。

    蘇轍尚且憂慮,劉安世已道:“天下之法未嘗無弊,祖宗以來以仁德忠義治理天下,至嘉祐末年政事似爲頹廢,但大體之上還算是根本牢固。”

    劉安世出言不俗,衆人都是認真旁聽,不以對方是士人而小看。

    劉安世道:“今上少年登基,富於春秋,天資過人,見遼夏兩蕃不服,國用不足,與大臣議論常有不悅之色,便欲興改作之事,恢復至漢唐全盛之時。”

    “其實依我看來,朝廷就是富人之家,有良田千畝,大廈歇身,上下都是和睦,所缺的不過屋舍少些裝飾,器用少些精巧,侍妾們愚鈍了一些,若有鄰舍來欺辱,給些財物便可打發,何必大作更張,以至於上上下下生出這麼多埋怨來呢?”

    孫覺覺的劉安世此言太過,他去過地方知道老百姓窮困到何等地步,但京中似劉安世這般何不食肉糜的人確實不少。

    說到這裡劉安世即道:“衆大臣之中,唯獨王介甫知上意,以激切之言以動聖心,污真廟,仁廟爲不治之朝,實在是巧言令色之極。”

    孫覺問道:“介甫言仁廟之政不足我有聽聞,真廟何曾言之?”

    劉安世道:“官家轉對時,見官陳習,陳習肆意評論大臣過失,諫官上疏欲貶其官。王介甫訓斥諫官,還言當初真宗終不聞大臣之奸邪佞巧,這是我從老師那親耳聽來。”

    劉安世是司馬光的門下,聽他議論便知司馬光對王安石所舉之事有多少不滿了。

    蘇轍尚且顧慮着不發一詞,自己與兄長剛到京師,不易對執政大臣有什麼評價。

    但蘇軾已是道:“當年先父作辯奸論時,我與舍弟都嘻其甚矣,覺得評論太過。今日聽諸公議論,方知先父見事之明。”

    “王介甫爲政頗有斯人用其小數以欺天下,但天下之人如今都莫知莫覺,恐怕後人必有秦時無人之嘆。”

    秦人之嘆出自杜牧的阿房宮賦。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蘇軾此言道出後,蘇轍也是急了,兄長這話說了不是再度得罪了王安石麼?

    不過蘇轍轉念一想,這辯奸論是蘇洵最後一篇文章,在京師中流傳極廣,雖沒有指名道姓,但都知道是誰。王安石當時哪怕身在金陵也肯定是看過了,並知道所指是誰。

    他們兄弟與蘇洵都沒想到王安石不僅獲得啓用,如今還官至參知政事了。

    “子由如何看呢?”

    劉恕,孫覺都看向了蘇轍。

    蘇轍素來少言寡語,與兄長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蘇轍想了想也決定說出自己政見:“齊風甫田有云,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爲田甫田者若力所未逮,則田耕不好,倒不如不耕田,思遠人若自身德不足,倒不如不思。”

    衆人聽了蘇轍的話都是點頭,蘇轍言不輕發,但所言都是振聾發聵的。

    蘇轍道:“若要耕田需從小田而起,若小田可耕,那麼再耕甫田不遲。若要遠人服之,倒不如先讓近人服之,如此遠人自來。”

    “如今國用不足要理財,如力小而耕甫田,而要威服西夏遼國,但不如先親愛百姓。”

    “這先後之序,不過這財者爲國之命,萬事之本,關係天下之存亡,也難怪今上憂急如焚至此。”

    蘇轍此話一出,劉安世不由老臉一紅。

    蘇轍與劉安世的區別,一個是關起門來認爲天下太平,一個則是認爲如今天下真的到了存亡旦夕之時。

    孫覺聽了點點頭問道:“那麼子由認爲當今之計如何呢?”

    蘇轍道:“就好比載物與車馬的關係,車馬爲財物,載物好比於事。我們作爲馭者常常輕其事而使其馬,其實只要車輕其物,如此馬自然而然便有餘力,何懼江河不能跋涉?”

    “轍以爲開國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已是兩倍於唐室矣。而天禧之末,所入又增至二千六百五十餘萬緡。嘉佑間,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餘萬緡,爲何歲入越多,國用卻越不足呢?”

    “由此可知,要治天下當務之急,不在於如何豐財理財,而在於如何減少害財,天下害財者有三,冗兵,冗吏,冗費……”

    蘇轍說了這一番話後,衆人都是深以爲然,連劉安世也是佩服不已。

    衆人紛紛言道:“子由這一番話不該與我們說,而應當上疏諫之官家纔是。”

    蘇軾蘇轍兄弟對視了一眼,蘇軾看得出自己弟弟確實有這個意思。

    從當初制舉被王安石拒絕草詔後,蘇轍過得很不如意,這些年一直都蟄伏,通讀史書尋求治道,積蓄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了。

    身爲兄長蘇軾知道蘇轍其實一直都在等着一個機會,一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機會。

    蘇軾知道弟弟的心思,於是撫了撫蘇轍的背,示意對方不要顧慮太多,也不用擔心妨礙到哥哥我。

    “但也不知道官家採納不採納?貿然進言會不會觸怒官家,當初范文正公上疏便被呂夷簡稱之爲干政。”

    孫覺笑道:“你們不用在此猜測,一會章度之來了,伱們問問他便是了。”

    劉安世又驚又喜道:“章待制也要來嗎?”

    孫覺點點頭笑着道:“如今度之出入宮掖,每日都可以見到官家,可惜就是難以抽身,不然早就來接子瞻子由了。”

    蘇軾蘇轍都是笑了笑。

    不多時,但見一名青年登上酒樓。

    對方目光一掃,正好與蘇軾兄弟照面,對方一笑便朝這走來。

    此人正是章越,他今日穿了便服來此與蘇軾蘇轍兄弟相見後。

    蘇軾打量章越,他們是治平二年時分別的,如今三年多去了,章越風采更勝從前,氣度絕佳,一看便知是仕途上平步青雲,正是得志得意之時。

    蘇轍則看章越的窄袖長靴微微訝異。

    衆人一見章越來此,便起身重新排了座次。

    章越見了他們兄弟先是問蘇洵安葬之事,他們兄弟二人進京又託何人照看墳塋。

    蘇軾說他將蘇洵葬在蘇母一旁,同時他知道蘇洵喜鬆,還在墳塋前種了三千株松樹,他們兄弟此番上京便將墳塋的事託給堂兄子安和一位鄰人照看。

    章越聞言很是唏噓了一番,然後笑着問道:“如今你們不走了吧!”

    蘇軾蘇轍兄弟同笑道:“目前大約是不走了。”

    章越點頭,滿是欣然地道:“那就好。”

    說了一番別來之事,在座幾人除了劉安世外都是朝廷官員,話題當然立即轉到朝堂上。

    方纔五人都是表達完對王安石以及對這一次設立三司條例司議立新法的看法,如今他們也想知道章越的看法。

    蘇軾向章越問道:“三郎,你以爲王介甫此番議立新法能勝否?”

    章越看了衆人一眼,他知道劉恕,劉安世出於司馬光門下,肯定是反對王安石的。

    蘇軾兄弟也不用說,兩邊早有樑子。

    至於孫覺和自己老師陳襄都是富弼門下。

    王安石拜相時,官家問過大臣意見,呂誨,唐介都是明確反對。

    趙汴與曾公亮私下說過不想和王安石共事。

    明確支持的唯有曾公亮。

    至於昭文相富弼表示同意,但這同意多也是礙於天子的面子。

    孫覺的態度可想而知。

    至於章越的態度,這就不得不提岳父吳充。王安石這幾次在朝中的政議與主張多有岳父附和和支持。

    上一次王安石因陳習的事與朝臣起了爭執,正是身爲諫官的吳充堅決地站在了王安石的一邊。

    章越然後道:“我與王介甫交情不深,說來慚愧當初我還未及第之時,去他府上干謁,還差點被他看不起,以至於顏面掃地。不過論他爲政,議立新法,我卻不得不佩服。”

    說到王安石衆人對他都有接觸,對他政治能力或多或少都知道。

    但劉安世沒有接觸過,聞言急不可待地問道:“敢問章待制,王介甫到底是如何人?”

    章越道:“吾以八個字論之,盛名實行雄辯堅志。”

    “此君名滿天下三十年,天下皆以他不爲執政爲屈,是爲盛名。”

    “此君平生言行一致,私德之上堪稱完人,是爲實行。”

    “介甫爲學貫穿經史今古,廟堂議論滿朝無人可及,是爲雄辯。”

    “古往今來當政欲變革天下者,多有其心無其力,欲行一事,生恐自己或家人遭旦夕禍福之不測,但唯獨此公堅韌不可動搖,是爲堅志。”

    “故而子瞻問道,此番變法此君能否勝任,盡在這八個字之中。”

    聽了章越之言,衆人都是默然。

    世上什麼人最可怕,名聲道德才學都次之,最怕你有堅忍不拔之志,這樣的人誰都贏不了。

    衆人聊了一番,最後告別。

    章越親自送蘇軾兄弟回府。

    蘇軾親自向章越問道:“舍弟方纔有一言不得不諫,欲上疏官家,還請度之幫着參詳一二。”

    章越問道:“是何策?”

    蘇轍將諫論與章越大致說了。

    章越對蘇轍言論十分讚賞道:“若是如此官家必會讚賞。”

    蘇軾蘇轍聞言大喜對視一眼。

    章越停下腳步對蘇軾蘇轍兄弟語重心長地言道:“如今王介甫風頭正勁,連昭文相公對他也是讓之三分,此番還望子瞻子由切勿與王介甫正面衝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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