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的語氣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起伏。即便是在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也聽不出任何的譏諷。但就是這樣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只不過是在描述某種事實。還有他的眼睛。沈世在說話的時候，目光從這些人的身上逐個掃過，不少與他對視的人，都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包括了柯蒂斯。他不想的。柯蒂斯本來想抬頭挺胸，以他面對着鏡頭練習了無數次,還被媒體評為「尼亞帝國最迷人」的微笑，告訴這位掌握著「船票」的存在，他並不是對方認為的那種人。可是......那目光實在是太有穿透性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甚至有些魔幻的感覺，似乎是在對視的一瞬間就看透了他的一切，讓他沒辦法做任何掩飾。實際上......柯蒂斯的感覺並沒有錯誤。沈世此刻,有一個外置裝備。是的，就是他身後那個圓球。這就是公初送來的新型設施,全稱依然帶有很多無法翻譯的名詞，但沈世可以將它簡稱為「原能型星際探測器」。和飛船的原能室一樣，其中也封裝了好幾位「原能電池」。雖然它的設計功能並不是當外掛裝置，但原能的特性就在這裏，任何的原能電池，都可以被用來影響生命意志。此刻，還只是牛刀小試罷了。「我並不是在責怪什麼。」沈世的身形緩緩的飛來，「求生是生命的本能，作為掌權者，有着超過了普通人太多的資源、力量，有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明明是在太空之中，幾乎沒有了重力，沒有了方向的差別。可沈世保持的姿態，卻讓人覺得，他踩着的方向就是大地。一些人甚至不由自主的嘗試調轉自己的方向，讓自己和沈世保持一致，不然自己都會有些不適。當然,更多的人，將注意力放在了沈世所說的話上。他們已經意識到，沈世似乎是想要告訴他們些什麼。事實正是如此。「可我依然要說天真，因為你們對星際航行的認知，實在是太少，太淺薄。」他已經來到了他們的中間，「所以，在主要的命題開始之前，我必須先為你們上一課，以認知真正的星際航行。」「還請先生教導。」陶德正色道，給出了足夠的尊重。「是啊，我們對宇宙的認知的確太少。」「先生請說。」「這方面，也只能夠靠閣下才能了解。」其餘的人紛紛表達類似的態度，總算是讓氛圍緩和了不少。而且，他們說的其實也沒錯。如果宇宙與星際的相關知識，是一門學科，那沈世，就是這門學科當之無愧的權威，在如今的這個時刻,沈世願意為他們講述與宇宙相關的更多信息，他們求之不得。畢竟,無論人類能否贏下戰爭，接下來都必然是宇宙時代。是星空紀元。「關於宇宙與生命的關係，有兩個比較重要的認知。」沈世沒有說太多的廢話，「第一個，宇宙之中的危險，無處不在。」只是這一句話，就讓不少人的表情一僵。這讓他們回想起了剛才這一路上的感覺。時不時的看見炙熱的光點劃過，偶爾還能夠看見一些體形較大的東西，在稀薄的空氣之中劃過長長的熱浪，再加上一些肉眼看不見，但確實存在的微型垃圾。那種感覺。可不就是危險無處不在？但沈世沒有停頓的緊接着說下去：「第二個，生命星球，才是文明孕育發展最好的搖籃。」看起來很簡單的兩點。一些人似乎若有所思。這兩點認知，自然不是沈世隨便胡說出來的。哪怕在如今的所有人類之中，只有他才了解真正的星際，也只有他才是這個領域內絕對的權威，但是，沈世並不會以此而胡編亂造。除了公司型星際社會，是用來遮掩時菱存在的謊言之外，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畢竟，只要人類沒有滅亡，那他們早晚會接觸星際，會知曉這些。「這二點，似乎都是在強調生命星球的重要性？」出聲的是聞何志。他同樣也在思考。「不是似乎，它就是在強調生命星球對生命的意義。」沈世肯定了聞何志的說法，「第一點，字面以上很好理解，但很顯然，你們中的大部分，對此都沒有深刻的認知，就像是你們將前往宇宙，視為一場刺激新奇的體驗一樣......你們似乎是忘了，從人類第一次踏入太空開始，危險就一直伴存。」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因為他們的確忘了這點。每一次送人進入太空，他們必須精準再精準，才能夠將這種危險降到最低。可它依然是一場危險的冒險。人類歷史上，並非沒有出現慘重的太空災難。說到底，沈世拿出來的太空電梯，太空服，都太過神異，這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彷彿有了這些，前往宇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沈世的宇宙飛船，同樣如此。似乎是只要能夠擁有登船的資格，那他們就可以在宇宙之中輕鬆的活下去。然而事實上，顯然並非如此。「有一個和沃人文明的技術層次相近的文明，做過統計，以單艘飛行器進行長距離星際航行的所有飛行器之中，在五百年內因為各種原因而沉沒在宇宙內的概率，大約是百分之九十三。」「百分之九十三？」一個人甚至下意識的驚呼出聲。其餘的人也大都有一些騷動。並非是他們的定力不行，實在是這個數字太過驚人了。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也就意味着，不是特別好運的話，大概率會沉沒，毀滅。一些人的確是注意到了沈世這個概率添加的許多前提。比如說五百年、單艘飛行器、長距離航行等。還有最為重要的技術的層次。據他們目前所知，即將到來的入侵者，在那個名為穆德的星際社會之中，地位實力都不算高，甚至是很低的層次。可即便是這樣，這個概率的背後，也依然展現出了無窮的危險。它實在是太高了！「這片浩瀚無垠的宇宙，原本，就是生命的禁區，對比之下，藍星的大自然已經足夠溫柔。」沈世那依然平靜的聲音，彷彿在一點點的揭露黑暗的現實：「很多的危險，是人類還可以想像得到的，比如亞光速航行下發生的碰撞，這就像是你們剛才遇見的那些太空垃圾，一部分可以抵擋，但也有一部分，會給飛船帶來突然的毀滅，再比如恆星氦閃、黑洞噴流，甚至是超新星爆發而產生的伽馬射線爆，都能夠對孤獨的深空航行者，甚至是艦隊帶來毀滅性的災難，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危機是現在的人類根本無法想像的，比如曲率波的紊亂，躍遷過程的空間突變，宇宙幽靈、能質化......許多的危機，即便是在一些無比強大的文明之中，也依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釋。」伴隨着沈世的講述，面前的這片在藍星上看起來無比美麗的星海，此時此刻，彷彿變成了一片包含着無數未知怪物的黑夜，正悄無聲息的張著血盆大嘴，等待着「客人」的抵達。帶來無比恐怖的氣息。尤其，沈世說的這些還只是宇宙本身的危險，可這片星海之中，還有許許多多未知而強大的文明！沃人的末日，不就是發生在迄今不過七百年前的過去？所有人都不禁想到。哪怕真的逃離了藍星，他們真的能夠在這片星海之中，繼續自己的生活？「可是，沈先生。」柯蒂斯有些忍耐不住了，他忍不住出聲問道，「如果我們不航行呢，我是說，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停下來，然後過着自己的生活。」在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地方，他對宇宙，對「船票」的渴望，已經有些變化了。不再是幻想着自己能夠在星際社會之中，體驗另一種也許會同樣精彩的人生。而只想着苟活。活過自己這一輩子，或許是更長的時間。然而，面對着這位已經四十多歲，地位崇高的皇子，沈世的回應，依然只是兩個字。「天真。」他那平靜的語氣，彷彿不帶有任何的情感，「宇宙的確是太大了，就如同你說的那樣，只要緩慢的移動，又或者找一個不能孕育生命，但相對安全的行星停下來，其實就能避開許多的危險，但是——方才我說的那些，在那百分之九十三的概率之中，其實只佔大約百分之二十八左右。」什麼？一些人下意識的張開了嘴巴。如果不是不能呼吸，只怕他們還能聽見不少的吸氣聲。實在是這句話太出人意料了！這些各種各樣聽起來就異常可怕的危機，卻只佔了那些飛船的沉沒率百分之二十八！那其餘的飛船，更多的飛船，都是怎麼出事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完全的深深的沉浸沈世講述的一切中。這自然有些許原能的影響在。但更多的，是因為這些問題已經擺在了他們的面前，關乎到自身的未來，而不再是遙遠的，事不關己的故事！「其餘的危機......」沈世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腦，「幾乎全部是來自於這裏。」來自於大腦？有的人面露茫然，有的人卻若有所思。「舉個例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深海恐懼症。」沈世平靜的說道，「這樣的恐懼症患者往往是因為害怕無法逃離所處的情況而感到恐懼，他們會覺得自己處於一個密閉的，且充滿了危險的空間中，難以逃脫，而宇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另一個更加恐怖的深海，也是一個更加危險的密閉空間。」這個比喻，淺顯易懂。哪怕是柯蒂斯，此時的表情，也略微的有些沉重。沈世的聲音還在繼續：「你永遠也不知道末日和終焉會不會在下一刻來臨。在跨星際通訊極其漫長且麻煩的情況下，你全部的世界就是你的飛船，而外面這片看起無限寬廣的的宇宙，卻只是囚禁你的牢籠，黑暗且充滿威脅。你很快就會熟悉你的飛船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了每一個船員，包括一切的單機娛樂，然後就會開始感受無盡的單調，感受到已經不會有任何變化的光陰，你會漸漸思考這樣的生命是否還有意義，你最終寧願沉睡，也不想呆在這狹隘的世界之中，但你不可能一直沉睡，因為在這危機四伏的宇宙之中，每一次漫長的沉睡，都可能會是永遠無法蘇醒的死亡，你會在不斷地沉睡與蘇醒之中，意識到，這不解決任何問題，甚至就連時間對你也沒有了意義，你的生命，成為了無盡的折磨......」沈世的話，彷彿帶有異樣的魔力，將他們帶到了那種無限痛苦的境地。是的，他們能夠想像。宇宙就是他們的監獄，飛船就是他們的牢房，他們的一生，都只能在這個小小的牢房裏生活。單調、無趣、痛苦......直至崩潰。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但沈世沒有將他們的情緒從這份絕望之中推離，反而以緩慢的語調，進一步拉進這無邊的深淵。「這，還只是意志上的危機之一。你們應該明白，每一艘在宇宙中獨立航行的飛船，都是一個單獨的世界，一個完全獨立的社會，艦長往往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但在動不動就長達數百年的航行之中，在這狹隘幽閉的世界裏，出現什麼樣的變化，都不奇怪。甚至，一些心理現象難以解釋。在這片星海之中，存在着許許多多這樣的『死船』，它們沒有遭受外敵，也沒有遭受危機，可是卻已經死了，能源耗盡，身軀腐朽，沒有任何生命，或者意識的存在，從艦長到船員，乃至於飛船本身，都死在了自我的地獄之中……」沈世講述的這些，都是真實的。尤其是那些對原能的研究不夠深的文明，他們沒有很好的辦法去解決宇宙航行，甚至是宇宙流浪的過程之中產生的意志危機。越小型的飛船，越少的船員，就越容易出現這種危機。在這片黑暗的宇宙之中，普通的生靈本就脆弱的意志，更顯得無比的渺小，且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