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正似乎也不習慣和人說這些。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想起那個卑鄙的吻,目光忍不住緩和許多。
儘管是他搶來的東西,可也許是他這輩子唯一能得到的東西了。
喻嗔根本睡不着,她擔憂奶奶,一會兒不安地睜開眼睛,看看喻燃又閉上眼睛。
一旁的喻燃眉頭微蹙,最後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妹妹。
你煩不煩啊,挨着就挨着,能不能不要動來動去。
喻燃猶豫幾秒鐘,伸出一隻手,把她小腦袋往旁邊推。
待一邊兒去。
被哥哥嫌棄,喻嗔眨眨眼睛,老老實實坐端正。
徐學民捂住嘴,低低咳了一聲,掩飾自己想笑的感覺。身邊柏少在喻燃推喻嗔那一刻,下意識想站起來,他身子微微動了動,最後忍耐地坐了回去。
徐學民心想,如果這時候能給柏少一個畫外音,他肯定想說,喻燃不讓你靠,你靠着我好了,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可惜他家柏少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三個小時以後,飛機在s市降落。
一行人下了飛機,還得坐車去漣水鎮的醫院。
徐學民調好導航,親自開車,送他們回去。
柏正坐在前排,喻嗔和哥哥坐在後排。喻嗔焦慮不安,越靠近漣水鎮,這樣的感覺越明顯,她怕自己到的時候,聽到不好的消息。
喻燃始終維持着那個淡漠的表情,看不出他什麼心情。
夜已深,回到闊別一年的漣水,即便在黑夜裏,喻嗔也感覺到故鄉變了許多,唯一不變的是河流,以前每家每戶房子挨着河流建,現在一些板房還沒拆除,有幾家新的小樓在黑夜裏看不真切。
路上安安靜靜,房子裏面亮着燈。
終於到了醫院,喻嗔和哥哥下車。
她回頭,對徐學民鞠了一躬:「謝謝您。」
喻嗔頓了頓,看向柏正,輕聲道:「也謝謝你,柏正。」
柏正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得到她的感謝。她曾經傻乎乎追着他跑的時候,也是這樣真誠而輕和。
他心裏忍不住柔軟下來:「不用謝,你去醫院吧。」
喻嗔和喻燃連忙往醫院跑。
徐學民看一眼柏少,道:「小姑娘吃軟不吃硬。」
柏少這一身骨頭太硬了,脾氣也又臭又硬,怪不得人家討厭。
柏正頓了頓,抿住雙唇。
萬姝茗對一雙兒女招招手:「過來看看奶奶。」
喻嗔連忙走過去,床上的老人頭髮銀白,她閉着眼睛,眼窩凹陷,臉色蒼白,十分虛弱。
老人家似有所覺,睜開渾濁的眼,看着孫兒孫女,眼中多了幾分色彩。
「阿燃,嗔寶。」
「奶奶!」喻嗔眼中含着淚,握住老人家枯瘦的手。
喻燃慢慢在老人身邊蹲下,握住她另一隻手,他嗓音低沉:「奶奶。」
奶奶笑了,眼神慈祥和藹。她看看喻燃:「阿燃是大小夥子了,長得真俊,比你爺爺年輕時候還好看。」
喻燃沒說話,握緊了老人家的手。
奶奶又看向喻嗔。
這個小孫女,才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心肝。因為喻燃總生病,喻中岩和萬姝茗更多心思花在了喻燃身上,小姑娘從小乖得不像話,幫老人家幹活,奶聲奶氣陪她講話,還給她按肩揉腿。
老人家眼裏泛出些許淚花,她的嗔寶,無異於是世上最好看的寶貝。
即便小時候被人忽視,她也快樂柔軟地像個小天使。
奶奶說:「我沒事,人都有這一天,我這輩子沒什麼遺憾的。嗔寶,大城市好不好玩,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喻嗔忍住眼淚,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好玩,和奶奶說的一樣漂亮,沒人欺負我,大家都很好。」
喻中岩端了碗水進來:「媽,喝點水。」
萬姝茗連忙用棉簽沾了,給老人潤唇。老人已經吃不下東西了,喝水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喻嗔說:「我來吧。」
萬姝茗把碗遞給女兒。
喻嗔悉心給老人餵了水,老人沒什麼精神,又閉上了眼睛。
萬姝茗嘆息一聲,低聲對喻嗔和喻燃道:「你們先出來,讓奶奶歇一會兒。」
兄妹倆走出門,喻嗔咬牙,問道:「醫生怎麼說。」
萬姝茗看看喻中岩,喻中岩手背在背後,眼裏多了幾分沉痛。
無需他們講什麼,喻嗔便明白了。
約莫就是這兩天了。
萬姝茗把喻嗔摟在懷裏,拍拍女兒脊背。
春夜帶着幾分寒涼,一家人都待在醫院,誰也沒走。
醫院外面,柏正在車裏坐了一夜。
他也睡不着,去年他來漣水的時候,還是個實打實的混球,他恨透了牧夢儀對他的看法,心想即便來了漣水,他一個人也不會救,還非要活着回去不可。
他咬着草莖,惡劣地想,管他們去死啊。
然而漣水滿目瘡痍,他環視一圈,聽見倖存者痛苦的哀吟。柏正低低罵了聲,開始搜救倖存者。
他並沒有遇見喻嗔的緣分。
餘震來臨,他被砸傷,傷得很重。柏正忍住疼痛,誰也沒講。
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願者營帳。
大家又冷又餓,後來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說:「一個小姑娘說給你。」
血腥氣彌散在他唇邊,然而轉眼,卻被另一種馥郁的香氣代替。
他睜開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聞到這麼好聞的香,像是在補償他十幾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齊放,夏季和風溫柔。
他因為一種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動。然而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後來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給牧原的東西。
她也受着傷,卻惦記恩人晚上會冷。
柏正漆黑的雙眼看着漣水的夜空。如果沒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經和牧原兩情相悅?
他們的青春里,他是個突兀的掠奪者,是一個錯誤的存在。
她給錯了東西,他喜歡錯了人。
追根到底,還是誰先動心誰更悲哀。
天漸漸亮起來,六點半時,奶奶精神變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額,走出門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對上一雙紅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圓圓的眼睛看着她。
「奶奶。」
老人家知道,孫女沒有睡。
她這輕輕一聲喚,旁邊的喻燃也睜開了眼睛,喻燃也沒有睡。
奶奶沖兩個孩子招招手,在唇上豎起一根手指,語氣帶上幾分活潑:「別吵醒了你們爸媽,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嗎?」
喻嗔點點頭,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孫三人,在天將明的時候出了醫院。
柏正坐在車裏,手抵著下巴看喻嗔。
她約莫哭得厲害,眼睛才那樣紅。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簡單,讓她真正喜歡的人很少,可是每個得到的,都十分珍貴。
柏正沒有跟上去。
在十八歲這年,他清晰地認識到,對於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對於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遠不要出現。
喜歡這種事,哪有什麼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鑰匙打開家門,皺褶的臉上佈滿笑意:「老頭子啊,嗔寶和阿燃回家了。」
家裏當然沒人能應她。
這個房子是老人用補貼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來的,家家戶戶都換了新風格,但是奶奶依舊選擇保留着喻嗔成長的模樣。
人不能沒有根,以後他們沒了,總得給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
她帶着兩個孩子去後院,公雞打着鳴,高高昂起頭,邁著高傲的步子在院子裏走。
老人先餵了雞,然後和他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攬一個孩子。
她慈祥地道:「長大咯,我們家兩個孩子都長大咯。」
喻嗔知道,這多半是老人迴光返照。
「阿燃要快樂一點,要有喜歡的東西,這個世界啊,有很多趣味。」
奶奶摸摸喻嗔頭髮:「嗔寶要永遠這樣樂觀友善,好好保護自己。你們爸媽他們啊,一把年紀了,卻不靠譜。沒有人保護你的話,你要自己保護自己。從小你就愛笑,以後也要多笑。即便讓人覺得你可愛討喜,這輩子也會順遂許多。」
上天饋贈的孩子,笑起來整個世界的陽光都溫柔了。
喻嗔抱着老人,點點頭。
奶奶低聲唱歌給他們聽,是小時候哄喻嗔睡覺的童謠。
「楊嘎嘎葉,水裏飄,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騎着大紅馬,我就騎着樹棵叉。姐姐戴着銀墜墜,我就騎着麥穗穗……」
太陽徹底出來,她的聲音漸漸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聲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靜靜走了。
漣水鎮下了一場春雨,萬姝茗和喻中岩為老人辦後事。
槐河的水暈開一圈圈波紋。
歲月養大了孩子,卻帶走了老人。
柏正沒離開,他遠遠看着喻嗔,她時常發獃,有時候忍不住抱着膝蓋小聲抽泣。
老人離開,她應該是家裏最傷心的。
喻燃並不會安慰她,喻中岩和萬姝茗忙着,也沒有時間照料她。
她的淚水似乎泡軟了他又冷又硬的骨頭,柏正第一次試着主動離開她。
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先離開。
喻嗔跟着爸媽回t市那天,已經過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裏的東西,拎着行李,跨出院子。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著股機靈勁兒:「這個給你。」
喻嗔低眸,看見一個金色的畫糖。
畫糖是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鳳凰。
小男孩絞盡腦汁,想那個看上去兇巴巴的大哥哥的話,半晌說:「乖,你別哭了。」
他一本正經的安慰憨態可掬,她卻依稀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喻嗔拿着小鳳凰,輕聲說:「謝謝你。」
透過家鄉綿綿煙雨,她踮腳望了望,沒有看見柏正的身影。
喻嗔這才想起,柏正陪了她和哥哥一路。
但是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段時間,他的人生,也在最難過的低谷。
他習慣了一個人吞咽痛苦,也開始學着努力不打擾她的生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安慰,你們敲下的每一個字我全部都認真看了,枝枝會開心會努力的。為了那麼好的你們,也為了自己。
明天整理感謝霸王票,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