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好幾回打官司,都是依靠細節取勝。
許遵也曾多番叮囑他們,細節細節還是細節。
而蘇轍他們也以為自己已經做到足夠細緻,再怎麼這證據也不可能出問題,但但到底還是沒有人家張斐細。
這份看似鐵證的證據卻存有巨大的爭議。
更有趣的是,這二者用的手段都是如出一轍,官府將民田視為荒地,根據律法沒收官府,而趙文政將官府的牧場視為荒地,然後根據律法規定,派人去「開墾」,最後據為己有。
根據張斐所提供的證據,目前這片土地到底是荒地,是官田,還是民田,都無法確定,那檢察院憑什麼去告人家侵占官田。
再加上檢察院本就是國家機構,且又代表著官府,而他們手中的帳目又是官府提供的,如果明知官府提供的帳目是有問題,還要判的話,這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到時完全沒有法律可言。
當張斐和蘇轍回到座位上時,在坐的人從蘇轍的臉上已經得到答桉。
這罪名估計是很難判得下來。
但蘇轍也沒有氣餒,因為還有一條罪名,那就是販賣私鹽。
這個罪名一旦判下來,是可以判得非常重,甚至可以處以死刑,雖然死刑不適用於宗師,但只要成功,有無前兩條罪名都不重要。
逃不過這條罪名,那之前你辯駁的再漂亮,也是無濟於事的。
都是死路一條。
反觀張斐這邊,那許止倩整理著文桉,但神情不但沒有變的輕鬆,反而變得更加凝重,仿佛他們處於下風一般。
將整理好的文桉放到張斐面前時,許止倩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那招真的能行嗎?」
張斐笑道:「如果我有十分把握拿下這條罪名的話,那我就得收趙知事三萬貫,而不是兩萬貫。」
稍作修整後,蘇轍便要求傳王洪進上堂。
等到王洪進坐在被告席上,蘇轍問道:「王洪進,根據我們所查,你在去年曾販賣三千餘斗私鹽到許州,不知你可認罪?」
「我反對!」
張斐立刻站起身來,道:「我認為蘇檢控的問法,是帶有誤導性的。」
曾鞏好奇道:「誤導性?」
張斐點點頭道:「王洪進去年只是運送三千斗良藥去許州,而不是私鹽。」
「良藥?」
曾鞏驚愕道。
將藥認成鹽,檢察院不應該犯這種錯誤吧?
張斐點點頭道:「不錯,是救命的良藥。」
曾鞏不禁看向蘇轍。
一時間院內院外也是議論聲大噪。
難道又是赤裸裸地誣告?
王安石、司馬光等人也是面面相覷。
關於侵占土地,官員們心裡都很清楚,但是販賣私鹽,他們並不知道這具體內情,這不會搞錯了吧。
也不應該啊!
趙文政販賣私鹽,也是有些官員知曉的。
「肅靜!」
曾鞏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
坐著的齊濟都忍不住開口道:「不可能,絕對是私鹽,不是什麼良藥,我們有證人可以證明,同時王洪進和趙文政的帳目上寫得也都是鹽。」
張斐道:「帳目寫得確實是鹽,因為這良藥的名字就叫做鹽。」
「?」
這。
院內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是呆呆地看著張斐。
指鹿為馬,可都沒有你這麼狠啊!
還能這麼辯嗎?
你咋不說那是銀子?
「混帳!」
曾鞏當即就暴跳如雷,「豈有此理,你竟敢拿著指鹿為馬的把戲來戲弄本知府。
」
許止倩都紅著臉,低著頭,當時張斐告訴她的時候,她人都是懵的,你這哪是在辯護,簡直就是玩弄大家。
張斐卻是一本正經道:「在下絕不敢戲弄知府,在下有人證可以證明那是良藥,而不是私鹽。」
還有證人?
簡直離譜!
曾鞏暫且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道:「傳證人。」
但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一瘸一拐的上得堂來,而且這男子脖子有著明顯的腫大。
蘇轍看到這脖子,頓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小人許生子見過知府。」
「坐吧。」
曾鞏指向證人席。
「小人遵命。」
這許生子倒是直接去到證人席坐下,他沒有辦法,畢竟這足有殘疾。
張斐站起身來,「許叔叔,你是哪裡人?」
許生子回答道:「我是許州長葛縣漯鄉人。」
張斐道:「我能否冒昧問一句,你的脖子是天生這麼大,還是?」
許生子立刻回道:「這是因為我前年生得一場大病,脖子才變得這麼大。」
張斐問道:「不知什麼病?」
許生子道:「我鄉里是喚作大脖子病。」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不知你為什麼會得這種病?」
門口一人搶答道:「這俺都知道,沒鹽吃就會生這大脖子病。」
許生子連連點頭,「那小哥說得對,就是因為沒有鹽吃,才生得這病。」
張斐問道:「為什麼你會沒有鹽吃?」
許生子嘆道:「這原本是有的,可是兩年前突然那鹽價漲了一倍多,而且裡面摻了很多土渣子,咱買不起,也沒法吃,後來那販鹽商人就不上咱們那裡賣了,咱們就沒鹽吃了。」
他的語氣倒是沒有太多波動,就跟嘮家常一樣,仿佛已經看破了一切。
或許也是因為習慣了這種事。
很平常。
張斐又問道:「也就是說大家都沒鹽吃?」
許生子道:「當時咱鄉里很多人都沒有鹽吃,只能用窪水或者獵物的血來制點滷水當鹽吃,當時好多都得了這大脖子病,全身都水腫,眼睛都鼓了出來,甚至還有人死了。」
「還有人死?」
張斐故作驚奇道。
許生子道:「我知道的,可就有七八個。」
張斐又好奇地問道:「那為什麼你們又好了?」
許生子道:「那當然是因為後來又有人來賣鹽,那咱吃了鹽,自然就慢慢好了。」
「是嗎?」
張斐疑惑道:「那你們哪來的錢賣鹽?不是說大家都買不起嗎?」
「其實後來那販鹽的商人,價格倒也不便宜,但至少咱們農戶都還買得起,而且還比以前的鹽多好很多,那裡面沒有摻土渣子,買上一斤能吃上不少日。」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如果沒有這人來賣鹽,你認為會是怎樣的結果?」
「咱說不定也病死了,其實不病死,也會餓死的,許多人病的都沒有力氣種田了。」
許生子是搖頭一嘆,沒有悲傷,只有苦中作樂的無奈。
「那是不是可以說,這鹽就是一味良藥,救了你們的命。」
「當然可以。」
「謝謝!」
張斐向曾鞏道:「我問完了。」
蘇轍站起身來,「請問許大叔,那販鹽之人是跟你們說賣鹽還是賣藥?」
「販鹽之人當然是說賣鹽。」許生子莫名其妙看著蘇轍。
門外響起零星的笑聲。
蘇轍又問道:「你是買鹽,還是買藥?」
許生子撓著頭道:「咱當然是買鹽。」
蘇轍向曾鞏道:「我問完了。」
曾鞏先是讓人帶許生子下去,然後向張斐問道:「你的證人都說這是鹽,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張斐回答道:「我認為如何定義一物,不能光看其是什麼,還得看此物的用途。就在去年,汴京城發生一樁命桉,兇手是個火夫,他用鐵鍋將對方砸死,而在當時的供詞裡面,鐵鍋被定義為兇器,故而是違法的,司法明顯是根據這個鐵鍋用途來判定的,而不是根據它本身是什麼。眾所周知,鐵鍋可不是武器。
根據我們所查,在兩年前許州的鹽價翻倍上漲,以至於許多鄉村的農戶買不起鹽,從而導致,無人去那裡賣鹽,以至於當時出現不少大脖子病,是趙知事讓王洪進販鹽到當地,治好了當地百姓的大脖子病,這絕對可以理解為販賣藥物。」
齊濟都被張斐的狡辯給逗笑了,打趣道:「如今人家病好了,你們為什麼還在賣?」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桉,一本正經道:「我們尋訪多為郎中,得知這種藥物需長期服用的。」
「噗嗤!」
許止倩當即忍不住笑出聲來,趕緊將頭埋下去。
原來那份文桉只是販賣私鹽的地點而已。
但是張斐這廝卻能說得跟真的似得。
曾鞏皺眉向張斐道:「倘若如你所言,只怕這天下私鹽皆可以此來脫罪。」
張斐道:「如果情況都如趙知事一樣,當然不算違法。試想一下,如果朝廷決定停止販賣官鹽三年,且不修改鹽法,導致天下人都病了,天下郎中開出的藥方都是鹽,那這些郎中到底是販賣私鹽,還是在賣藥。」
齊濟忍不住道:「你這是強詞奪理,朝廷為何會禁止販賣官鹽?」
張斐道:「那我換一種說法,如果朝廷規定每斤鹽五貫錢,導致不少人吃不起,結果都生病了。郎中開除的藥方是鹽,並且以普通藥物的價格賣給患者,是販鹽還是賣藥?」
齊濟不做聲了。
張斐環目四顧,朗聲道:「諸位不要忽略一個事實,就是當趙知事指使王洪進販鹽去許州時,當地許多地方都嚴重缺鹽,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就是因為當時許州官府突然抬高鹽價,以至於販鹽者需高價賣出從官府手中所得之鹽,才能夠賺得利潤,而由於價格過高,導致許多鄉民是無力購買鹽,又導致販鹽者見這些地區都無利可圖,索性就不在這些地方售賣。
可眾所周知,這鹽和糧食是一樣的,缺少鹽,這人立刻會患有疾病,可能都活不下去。有道是人命關天,法不應該高於人命,根據史書記載,任何高於人命的法,都是惡法,也不會有人遵守。
基於這一點,如何判定這是私鹽,還是藥,其實很簡單,就是辛勤勞作的尋常百姓都能買得起生命所需之鹽,那麼官鹽之外的鹽就是私鹽,是違法的,但如果百姓們都買不起生命所需之鹽,那麼官鹽之外的鹽就是藥,是合法的。」
蘇轍看向齊濟問道:「王洪進的私鹽都是賣去了許州嗎?」
齊濟道:「我們查到的私鹽,都是賣去許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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