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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十一章 誘餌字體大小: A+
     

    在這方世界,一年中最熱鬧的時辰當屬上元節。

    上到長安下到州府,但凡還有能喘氣兒的,地方都會放開夜市,懸掛花燈,痛痛快快熱鬧上三天三夜。

    據李長安的便宜師傅所說,常有荒山野冢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節的熱鬧所吸引,跑來燈市與人同樂。

    至於,由此誕生的或驚悚或滑稽或纏綿悱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傳奇了。

    可這全國通用的習俗,到了瀟水地界就變了模樣。

    上元節草草操辦了事,所有的熱鬧,包括張燈放夜,乃至於隱晦的男女相親都挪在了這酒神祭上。

    與上元節相差彷彿。

    在祭典之時,會在酒神窖前,最繁華的一條水道上,一連兩日張燈放夜,並在第三天舉行盛大的祭禮,奉上美酒,拜謝神明。

    而今兒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兩側的街面上,各家店鋪的東家、掌柜、跑堂都不忙着張羅生意,只顧著掛起燈籠、繫上綵帶,在店門前佈置好精心準備的花燈,就等著到了晚上,大放異彩。

    而水面上更是熱鬧,大大小小的畫舫早早搶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於老早就從各地趕來的散樂、倡妓、優伶、百戲中有名堂的角兒,要在節日上,用精心準備了一年的節目,一鳴驚人,討個滿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轉悠上,等著先睹為快。

    在這兒個喜慶的日子,不管貧賤還是富貴,自然都換上了最好的衣飾,拿出了最好的面貌。便連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門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掙一個眼緣,好多討兩個銅錢不是?

    但一片熱鬧整潔里總有異數。

    熱熱鬧鬧的人群忽而裂開一條縫隙,打街頭處蹣跚「挪」來一個乞丐。

    衣衫破敗骯髒,頭髮似打結的水藻,臉上烏哩嘛黑還長個幾個大膿包,真叫臟過泥潭,臭過屎坑,蟲子都烏泱泱繞着他亂飛。

    勾來數不盡的白眼與嫌棄,他卻一點反應也無,只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個游屍走影。

    好死不死。

    對面來了幾個惡少年。

    一邊橫行無忌,一邊渾渾噩噩,雙方竟是誰也沒躲閃,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來無需多說。

    這乞丐便被這幫惡少年揪到旁邊的小巷深處一通毒打。

    說來也怪。

    似這種積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備的技能,這個時候就該團起身子,護住要害,大聲慘叫哀求。

    可這人卻只直挺挺地躺着,任那拳腳上身,哼也沒哼一下,只在嘴裏嗡嗡念叨着什麼。

    其中一個惡少年打得累了,捏著鼻子俯身細聽。

    原來只重複著一個字。

    「餓。」

    「還喊餓?」

    這惡少年怪笑起來。

    離開巷子,不多久,端著碗餿米湯回來。

    「吁。」

    像是喚豬狗一般,嘬嘴吹了聲哨響,把米湯往牆根里一潑。

    「給你吃。」

    上一刻,惡少年們還在嘻嘻哈哈,欣賞著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聲戛然而止,一個又一個活似被扼住了喉嚨的鴨子。

    他們只瞧見,方才還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條發狂的野狗,猛地撲向牆根,把自個兒的臉摁在牆角,拼了命般亂拱亂舔。

    饒是堅硬的牆面擠破了臉上的膿瘡,蹭出條紅黃相間的污跡也渾然不覺,只是奮力探著舌頭,要去勾石縫裏的殘羹。

    「瘋了,瘋了。」

    惡少年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都窺見了惡寒,乃至於一絲莫名的驚懼。

    趕緊裝模裝樣啐了幾口,再撂下幾句狠話,慌忙離去。

    乞丐渾不在意,或者說沒有餘力去在意。

    方才那點兒米湯入肚,反倒點燃了腹中飢餓,眼下正燒得五臟六腑生疼咧!

    此刻,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吃!

    他乾脆剝下殘著餿米湯氣味兒的苔蘚與牆皮,囫圇著塞進嘴裏。

    這時候,旁邊塞進個軟糯糯的聲音。

    「你沒事吧?」

    他抬眼一看,荊木叉子、綠襦裙,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來發善心。

    乞丐嚅囁著:「餓。」

    說話間,嘴角里露出丁點兒苔蘚,他忙不迭塞回嘴裏。

    小姑娘看着嘆了口氣。

    「那個吃不得。」

    她掏出了幾個銅子,遞過來。

    「拿去買個餅子吧。」

    乞丐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看着銅錢,或者說,他死死地盯着那隻拿着銅錢的手。

    那麼白!

    難么嫩!

    像是泡好的雞爪,又像是去了毛、焯過水的羊蹄。

    喉嚨滾動。

    他猛地逮住了這隻「羊蹄」。

    …………

    「我幹了什麼?!」

    「我幹了什麼?!」

    「我幹了什麼?!」

    一間破棄宅院,陰暗的房間里,乞丐揪扯著頭髮反覆地問自己。

    漸漸的。

    他抱着身子,縮在角落,竟是嗚咽著哭泣起來。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沒有自尊可言,但卻是個缺淚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慘淡而乏善可稱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過兩次。

    第一次是為還賭債,抵賣了祖產,氣死了父母。

    第二次還是為了賭債,發賣了不離不棄的妻子。

    而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飢餓,混著心肝脾肺腎,一同從眼眶裏擠出去。

    只因他莫名覺得,這次將要失去的,好似比前兩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為人該有的東西。

    就這麼蜷縮著,嗚咽著,混混沌沌著。

    冷不丁的。

    屋外隱隱傳來:

    「他娘的,這破地兒忒多的蟲子!趕緊逮了那廝,回去交差。」

    「你可瞧見他確實還在?」

    「瞧得清楚,那爛賭鬼剛才還在屋裏發瘟嘞。」

    爛賭鬼?!

    乞丐一個激靈。

    事發啦?

    這麼快官府就找上門了!

    他顧不得掉貓尿子,利索地翻身起來,熟門熟路摸索到牆角,掀開堆疊的亂草,露出一個狗洞。

    門外腳步聲漸漸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鑽了進去。

    可是,剛放了個腦袋,頭皮上便是一緊,竟是被人揪著頭髮,生生給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定眼一瞧。

    一條漢子袒著花臂膀,戲謔地看着自個兒。

    娘咧!

    乞丐從腳趾抖到了心尖兒。

    「花閻羅」張通!

    ……

    「你個爛泥鬼,爺爺找你,你還敢跑?」

    張通拽著乞丐的頭髮,就像拎着蘿蔔纓子,隨手抖弄著,心裏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還想吃獨食,殊不知兄弟幾個的眼線時刻都盯着咧。那邊衙門沒行動,自個兒這邊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曉得其他幾個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來要分一杯羹。

    不過么。

    這瀟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個比他張通更清楚?

    這不,拔了頭籌不是?

    他正尋思:這功勞怎麼也得值個二三十兩銀子。

    忽的。

    手裏滑膩膩,頗不自在。

    鬆開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頭髮里不知藏着什麼蟲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給捏爛在了手裏。

    紅的蟲血、黃的膿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滿手都是。

    噁心得張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個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悶着聲,不敢置氣,忍着左臉上浮起的腫痛,手腳並用就要逃跑。

    可惜沒爬出幾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臉上。

    張少楠冷笑着把他堵了回來。

    這下兩邊臉算是齊了活,腫成了個猴屁股。

    眼看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乞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勁兒磕起了頭。

    「通爺、楠爺,欠你們的錢,求求再寬限個幾天,下次……下次我一定還上。」

    乞丐一邊哀求着,一邊抽空瞥了一眼,只見着「花閻羅」抱着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裏一個咯噔,慌了神。

    「通爺你大慈大悲,可千萬饒我一條爛命。留着我,賬還有地方要;殺了我,可就沒法還錢了啊!」

    張通嗤笑一聲,正想踹這沒皮沒臉的爛貨幾腳,可眼角瞥見,那李道人正和幾人往這邊趕來。

    咧了咧嘴。

    「放心。」

    「這次既不收債,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來。

    「爺爺我今天是來救你這條爛命的。」

    「啊?」

    …………

    東風夜放花千樹。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樹連綿,歌舞喧囂,燈火通明,遊人如織。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長街,實際上連帶附近的坊市,可說半個瀟水都被這歡慶熱鬧所囊括。

    可是有熱鬧,就有冷清;有繁華,就有落寞。

    寒鴉悲空,落在城東一間闔鎖重重的院落。

    這是瀟水府衙大牢。

    一個被排斥在繁華外的角落。

    裏頭的倒霉蛋兒可享受不了節日的喜慶,只能隔着鐵欄,眼巴巴聽着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還有牢中惱人的蚊蟲聲響。

    「嗡~嗡~」

    「啪!」

    「噓!你小聲點。」

    「小聲個屁,都這會兒了,我看那兇手壓根就不會來!」

    俄爾。

    冷清中響起幾聲喧鬧,角落裏一面帷幕被扯開,「花閻羅」氣急敗壞鑽了出來。

    往年這時。

    他已然在燈市上一擲千金,然後逍遙快活去了。

    可今兒為了銀子,只得縮在這牢房裏,等著魚兒咬鈎。

    然而,到了這時辰,估算著燈市都要散場了,兇手卻還沒來,反是自個兒白白餵飽了滿牢的蚊子。

    「設伏就設伏,偏偏把地兒放在大牢裏,那兇徒又不是傻子,如何肯自投羅網?」

    他不停抱怨著。

    身邊。

    張少楠是弟弟,不好多說;遊俠兒和劍客保持着高手風範,只是沉默佇立;道人靜坐養神,懶得搭理。

    只有鄭屠子耐不住聒噪,皺眉於他解釋道:

    「這乞丐白天襲擊了一個女娃子,雖沒幹成什麼事,但一身臭氣也把人家給熏暈了。眾目睽睽之下,許多人都知曉。不把他抓進牢裏,豈不更加惹人懷疑?」

    「懷疑便懷疑,也比乾等著喂蚊子好!」

    他消息靈通,哪裏會不知道這事?只是心情焦躁,胡亂撒潑罷了。

    「我看這事就不靠譜,定是那捕頭藉著由頭耍咱們嘞。否則,官府怎麼不多派幾個人來?由得咱們掙這份賞錢?」

    「本就是下餌設伏,哪兒能大張旗鼓?」

    鄭屠子也是個暴脾氣,看張通仍舊不依不饒,乾脆就罵道。

    「你要是耐不住儘管離開。那兇徒可是一個人殺散了數百兵馬,就憑你兄弟倆的花拳繡腿,也莫在這兒拖人後腿,白白耽擱了性命。」

    張通面色一變。

    「你這屠子……」

    張少楠趕緊拉住哥哥。

    他可曉得這屠子的底細,卻是不好招惹,只是笑道。

    「城裏的巡檢兵馬儘是些歪瓜裂棗,我兄弟兩條哨棒就能殺他個七進七出。」

    他拍著胸脯,大言不慚。

    「我看那個兇徒未必有多厲害,不過仗着幻術耍弄他人罷了。只要有所準備,破了她戲法,定教她有來無回!」

    「是極。」

    張通給兄弟撐起場子,指著角落備好的「秘密武器」。

    「童子尿、黑狗血、月事布、香爐灰,別說她一個賣弄戲法的殺人犯,就是龍虎山的天師來了,我兄弟照樣潑他個狗血淋頭。」

    這下,馮道人可就坐不住了。

    「狂妄!」

    他冷哼一聲。

    「道法博大精深,豈是你個無賴漢能夠妄議的?」

    「喲呵。」

    張通嗤笑了一聲,陰陽怪氣說道:

    「你的道法可真真厲害,偷起蒸餅來,說偷小的決不偷大的?」

    馮道人「騰」地一下就紅了臉。

    「那是幻術,是點化……修道人的事情如何能算偷。」

    兩兄弟本就只是煩躁,見到道士認真了,正好拿他開刷解悶兒。

    嬉皮笑臉問道:

    「這麼說,道法比刀劍厲害咯?」

    「自然。」

    「那用法術的馮道人肯定也比使劍的李道人厲害咯?」

    馮道人不好明說,只是抬起鼻孔。

    「哼。」

    回答不言而喻。

    兩兄弟相視嘿嘿一笑,煞有介事問道:

    「可我怎麼聽說,李道人是被請進衙門的,某些人卻是被綁進官府。這法術既然厲害,怎麼到了官差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馮道人滿臉尷尬。

    「我輩行事自有規矩,怎可為了一己之私,濫用術法?」

    「哦~~」

    混混兄弟故意拉長了音調。

    「那偷……」

    「那是點化!點化!」

    道人氣急敗壞,正要繼續辯解。

    突然。

    「閉嘴。」

    遊俠兒沉聲喝到,目光凜然,指着腳下。

    眾人隨之看去。

    藉著天井滲進的慘淡月光,瞧見一層稀薄的霧氣悄無聲息淹沒了腳面。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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