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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十章 邢捕頭字體大小: A+
     

    薄暮。

    城南昌豐坊。

    一條烏篷船輕輕飄飄靠岸。

    「邢老爺,到地兒啦。」

    「唔。」

    倚在船艙里打盹兒的邢捕頭「吱」了一聲,鑽出烏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這幾日可把他累慘了。

    追緝兇徒和酒神祭,這輩子最麻煩的兩件事兒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腳不沾地。這不,今天才被縣官老爺們拎過去,佈置了一通事,訓了幾頓話。

    眼下才給放歸還家。

    可惡手下的小崽子們還不曉事,明明有機會推脫出去的糟心事,卻為了些摸不著的銀子,偏偏要攥在手裏,一點也不體諒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搖頭自嘲了句:「勞碌命啊。」

    丟給船家一個銅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著刀柄,又恢復了瀟水縣總捕頭的氣派。

    他跳上岸邊石階,岸邊的行人們立時上來見禮。

    遇到富貴的,他躬身還禮,熱情寒暄。

    遇到貧寒的,他或是點頭,或是「嗯」上一聲,權當回應。

    遇到沒臉皮的,他就大搖大擺走過去,白眼都吝惜遞予一個。

    如此這般,分門別類,一一應付。

    沿途還順手買了幾個蒸餅、半隻燒雞。

    最後,腳步一轉,鑽進了街邊的一條巷道里。

    ……

    瀟水城中四處都開滿了紫藤蘿。

    而這條巷道里的開得格外繁盛,燦漫的紫色從兩側高高的坊牆上「流淌」下來,宛如兩條花瀑。須臾間,便將小小巷子淹沒。

    而時值傍晚。

    掛在西山上的殘陽,將晚霞鋪展開來,又為這暈人的紫里鍍上耀目的紅。

    於是,奼紫嫣紅都匯作了一個顏色。

    而這花兒也被陽光熏烤了一個整天,香氣愈加沁人心脾,讓老邢滿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許多。

    只是開得盛也不儘是好處。

    遮擋住前路不說,枝葉、花瓣都愛往衣脖子裏鑽,惹得過路人不勝其煩。

    「改天僱人鏟去一些。」

    老邢一邊嘀咕著,一邊撥開花鬘,往裏走了十來步,眼前便豁然開朗,到了一個小壩場,而壩場對面則是一間再熟悉不過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個身子不自覺就松垮了下來。

    「邢伯伯。」

    旁邊冷不丁一句嚇了他一大跳,趕緊扭頭過去。

    只見着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牽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還背着個一兩歲的奶娃子,原是鄰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兒面前墜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趕緊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臉,擺出長輩的威風,訓斥道:

    「都這麼晚了,們三個小娃娃怎麼還在外頭玩耍,遇到歹人怎麼辦?還不趕緊回家!」

    「曉得哩。」

    姐弟倆嘴上乖巧,是應了一聲,可腳下像是生了根,半點沒挪窩。

    老邢納悶兒瞧過去,只見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裏的餅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里咕嚕嚕叫喚了起來。

    老邢皺起眉頭。

    「家請的那婆子今兒又沒來?」

    「來了哩。」

    「煮了一大鍋飯。」

    「她自個兒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個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餅子好像也滾燙了起來,揣在手裏拿不住,乾脆塞給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頭甜甜地叫了一聲。

    「謝謝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頭的吩咐,回家關門分餅子去。

    可……

    「等著。」

    小姑娘抱着餅子怯生生轉過來,眼睛裏霧蒙蒙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餅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話,三兩步追上去,把手裏燒雞往她懷裏一塞。

    「這也拿走。」

    小姐弟頓時笑開了懷,連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喚起來。

    「謝謝邢伯伯。」

    「謝個什麼?」

    老邢吹鬍子瞪眼。

    「要給錢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個蒸餅合計九文,半隻燒雞作價四十,先賒著,回頭讓老爹補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應了一口,而後歡天喜地拉着老二,背着老么,回屋分餅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還板著個臉,等到小娃子們回屋鎖上大門前,探出兩個小腦袋齊齊又道了聲:「謝謝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綳不住,咧開了嘴,眉眼間都抖著笑意。

    可一扭頭,瞧見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門口,將剛剛的一切都看在眼裏,此刻臉上冷颼颼的。

    他的心肝兒當即一顫,笑臉也變作了苦瓜臉,臊眉耷眼叫了聲:

    「娘子。」

    趕忙上去擺手解釋:

    「莫生氣,我方才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說什麼呢?」

    老妻聞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豈是吝惜那幾個銅子?」

    說着,拉着老邢進了家門,幫他解下腰刀、公服,一邊忙活一邊說道。

    「那三個小人兒也是怪可憐的,母親早死,父親又忙於養家餬口常不在家,請了個沾親帶故的婆子幫忙照料,誰想也是個不省心的。大家鄰里鄰居的,平日裏多多幫襯也是應該。」

    「那還……」

    「我哪裏是惱,我只是惱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嘆。

    「平日裏,雖然不說,但我怎會不知道,這人啊最喜歡小孩子,卻偏偏娶了我這個肚子不爭氣的,別人這年紀都該抱上孫兒了,咱們卻連一兒半女都沒。」

    「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還說這些作什麼?」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勸慰道。

    「再說了,不是還有子瑜么?我可是把他當親生的對待。」

    一說到自家侄兒,妻子就是一頓抱怨。

    「那臭小子進了衙門,就忘了家裏。我可聽妹妹抱怨好幾次了,這臭小子幾天來,連個影子都沒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說是侄兒被人打斷了牙齒,自己特意不讓他回家的,趕緊轉移了話題。

    「別的還好說,有我看顧著,出不了大問題。就是他那脾氣還是莽撞了些,這幾天又被那幫老油子攛唆著,處處與那幾個揭榜的為難,要去爭搶勞什子的功勞。」

    老邢越說越氣,妻子撫着他的背脊,不咸不淡罵了一聲。

    「財帛動人心么。」

    老兩口平素里無話不談,所以妻子對衙門裏的一些齷齪也知之甚詳,譬如這一百兩銀子的懸賞。

    不過她說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兒薄子瑜。

    那孩子老兩口從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輕人常有的魯莽與心高氣傲,但本性不壞,斷不會為了些賞銀使陰私手段。

    她罵的是衙門裏那些把自家侄兒當槍使的老油條。

    老邢也是點點頭,卻仍有餘怒未消。

    「一個個也不掂量掂量,還不是咱們把事情辦砸了,上頭才開的懸賞?」

    妻子搖頭笑道:

    「自己有沒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讓不讓別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說着,話鋒一轉。

    「也怪縣老爺,有什麼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兇徒指不定已然落網,也沒這麼多的麻煩事。」

    「上頭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頭嘆了口氣。

    「當差吃糧而已,儘力而為吧。」

    末了,兩夫妻又說了一陣體己話,眼瞧著天色漸暗,大門那兒卻響起敲門聲。

    怪哉。

    都這時候了,怎麼還有人上門拜訪?

    歹!

    難不成又殺人啦?

    老天爺!昨個兒不是才死了一個么!

    老邢心頭叫喚,卻又不敢怠慢,趕緊小跑過去,打開了大門。

    欸?

    「玄霄道長?」

    …………

    片刻后。

    邢宅正堂。

    「如此說來,道長認為那兇手所殺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沒錯。」

    對面的短髮道人點頭回應。

    「嗯。」

    邢捕頭撫須長吟。

    他前一秒還在談論這些「義士」,沒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門來,口口聲聲說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線索。

    只不過……

    「玄霄道長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體會。」

    他呵呵一笑。

    「可這人偶爾胃口大開也只是尋常之事。譬如老夫,時常因公務耽擱了午飯,餓極了,晚上也能比平時多吃上幾碗。」

    「依道長所言,老夫豈不早該死上好幾遭?」

    捕頭搖搖頭,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對面的道士卻半點不為所動,反倒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十個餅子,三斤米飯,兩斤豬肉,半隻野兔和一隻鴨子。」

    「這是?」

    「這是錢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頭心裏一盤算。

    尋常人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著鬍子想了一陣,才遲疑說道:

    「可這吃多吃少畢竟是家私,便是一時填不滿腸肚,未免流言蜚語,尋常人家恐怕也會忍耐隱瞞,不會透露與他人。」

    「瞞不住的。」

    道士早想過這個問題,他解釋道。

    「譬如昨夜被殺的產婦,餓得狠了,甚至於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徑,直如邪崇附身,鬧得家宅不寧,哪裏遮掩得住?」

    聽到這話,捕頭笑道:「道長說笑了,這清平世道,哪裏來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兒?

    道士聽得一楞,腦子隱隱約約抓住點東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來。

    只是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細節的時候,只當捕頭職業性地粉飾太平,便放過不管了。

    思索間,耳邊又聽捕頭說道:「誠如道長所言。」

    他已經被說動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話語間仍有推諉。

    「可道長不曉得,這段時間咱們衙門裏的兄弟是忙得抽不開身,白天要辦案,晚上要輪番戍夜,再加上這兩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個人使。」

    「要依道長的意思,非得發動人手,挨家挨戶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擱了。」

    「再說猜測畢竟只是猜測,又沒個實在證據。我這裏好說,就怕說不動縣尊啊。」

    這就是道士不愛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畢竟人生地不熟,要做這事兒,必須得有地頭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難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誹了幾句,還是提醒道:

    「捕頭莫非忘了馮翀?」

    「馮道人?」

    邢捕頭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個乞丐!」

    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繞着廳堂走了幾圈,最後還是面露苦澀。

    「可這人手……」

    「無妨。」

    「捕頭只管找到那名乞兒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貧道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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