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神田玉池，玄武館——

自打跟佐那子的關係變得不清不楚之後，青登去玄武館串門的次數便變多了起來。

久而久之，他跟玄武館一系的門人及千葉子弟……即千葉道三郎和千葉多門四郎都混熟了起來。

比起高深莫測的千葉榮次郎、豪爽不羈的千葉重太郎、傲骨嶙嶙的千葉多門四郎、端莊持重的佐那子，千葉道三郎是千葉家族中最不像劍士的那一位。

面容清秀、皮膚白皙、舉止溫文爾雅、嘴角時常掛着一抹平和的笑意……如此面相，與其說是在道場里揮舞刀劍的劍士，倒不如說更像是在書齋里研究古籍的書生。

僅從表面上來看，完全想像不出來這位性格和善、沒有什麼架子的青年，居然會是江戶「三大道場」之首的玄武館的領袖。

在青登發起此次的「江戶征伐」的大約半年以前，他就已向千葉道三郎發出挑戰。

回首2年前的那場紅白合戰，千葉道三郎以一敵五，獨戰試衛館的五大強者。

是時，試衛館這邊的陣容是青登、總司、近藤勇、土方歲三、井上源三郎……可以說，試衛館里最強的幾個人都在這兒了。

結果，他們愣是拿千葉道三郎沒有任何辦法。

在千葉道三郎自創的「北辰二刀流」面前，青登等人被打得丟盔棄甲。

戰至最後，僅剩青登和總司苦苦支撐。

若非「流光」和「平青眼三段突」的威力非凡。

若非青登和總司默契十足。

若非二人的運氣不錯。

要不然，當時的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戰勝千葉道三郎。

青登半年前的挑戰，便是懷着一股「一雪前恥」的期願。

興許是對方也很想知道現在的自己跟青登相比，究竟孰強孰弱吧……總而言之，當青登發起挑戰時，千葉道三郎毫不躊躇地點頭答應了。

二人的對戰場地，選在了江戶郊外的某片空地上。

那一天，試衛館、玄武館、小千葉劍館的核心成員們都來觀戰了。

這是一場令青登至今回想起來，都不禁感到全身發麻的苦戰。

二人之間的鏖戰，持續了足足近1個小時！

在跟千葉道三郎對戰時，完全沒有「在跟他人單挑」的感覺。

他自創的「北辰二刀流」，配合其天賦「左右互博」，簡直就是「賴皮」的代名詞。

他的左右雙劍能同時從不同的角度發起進攻，一個人打出兩個人的輸出。

而且「這兩個人」還是相得益彰的絕佳拍檔，彼此間的配合無比絕妙。

進攻時如風與火，風助火勢，火趁風威；防守時如木與土，木借土力，土壯木膽。

光是為了防住千葉道三郎那千變萬化的招式，就已佔去青登的大半精力，無力發起能夠威脅對方的攻擊。

而千葉道三郎也難以攻破青登的守勢。

誰也奈何不了對方……這種勢均力敵的戰鬥，拼的就是「別犯錯」。

誰犯的錯誤更少，誰就能擁有更大的贏面。

最終，當戰況漸酣時，千葉道三郎出現了一瞬間的恍神——青登精準地把握住這次千載難逢的時機，大膽地挺身上前，揮劍斬落，擊飛其面罩，艱難地取得險勝。

根據青登的粗略估算……千葉道三郎跟羅剎應在伯仲之間。

在跟羅剎對決時，青登在兩大永世天賦：「逆轉之龍」、「無惘之八幡」的加持下，才勉勉強強地戰勝對方。

而現在，僅在常態下就能打敗跟羅剎同級的高手。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在半年前的時候，千葉道三郎就已不是青登的對手，那就更別提半年後的現在了。

論成長速度，千葉道三郎怎麼也不可能比得過開掛的青登。

儘管受限於身體機能，青登的劍術水平始終未得寸進，但他在這半年裏又獲得或升級了許多有助於戰鬥的天賦。

別的不說，光是在此次的「江戶征伐」里，青登的天賦能力就又迎來了一次大升級。

在「攻破」練兵館的翌日，青登快馬加鞭地直奔玄武館。

青登也好，千葉道三郎也罷，都很清楚彼此目前的實力差距。

但後者仍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前者的挑戰，同他展開了闊別半年的對決。

半年前需花上近1個小時才能決出成敗的戰鬥，這次僅用了10分鐘就使勝負見了分曉。

儘管二人的交戰過程中不乏驚險之處，但結果終究未出眾人所料——繼士學館、練兵館之後，連玄武館也失守了。

此則消息一出，江戶市民無不目瞪口呆。

至此，江戶的「三大道場」悉數淪陷！

對江戶市民……不，應該說是對全日本的心慕武學的人而言，江戶的「三大道場」乃高不可登的武學聖地。

留學江戶，在「三大道場」里深造——此乃無數鄉下劍士的夢想。

講武所雖集合了以男谷精一郎為首的一大批怪物，但因為其建立歷史過短，而且只有旗本子弟才能入學，所以少了分厚重感與親切感。

連「三大道場」都沒能擋住仁王的劍鋒……

一時間，「江戶征伐」的話題熱度再沖新高。

不過……某些細心的町民敏銳發現：還有一座道場尚未被青登攻破。

雖然該道場的門徒基本都做過青登的對手，但仍有一人，青登尚未跟他較量過。

我一定要跟他比試一場——青登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情，才向小千葉劍館投出挑戰信的。

……

……

江戶，桶町，小千葉劍館——

挺得筆直的腰桿、安放在兩腿上的雙手、標準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坐姿、擱在身體右側地板上的毗盧遮那和定鬼神……青登目光筆直地注視面前的千葉定吉。

「……橘君，你就這麼想跟老夫比試嗎？」

千葉定吉邊說邊露出苦笑。

青登微微一笑，換上幽默的口吻：

「據我所知，但凡是對武道有所追求的人，就沒有不想跟您比試的。」

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看，創立時間還不足30年的北辰一刀流，在日本的諸多劍術流派中乃毋庸置疑的後起之秀。

然而，偏偏就是這個年輕得過分的「新人」，硬是靠着無可置喙的綜合素質以及有如神助的絕好運氣，迅速地發展成當今日本的第一大門派。

其地位之崇高，難以動搖。

年輕時的千葉定吉，也是一位獨領風騷的人物。

才華橫溢，協助其兄開發北辰一刀流，並為北辰一刀流的發揚光大做出了不可磨滅的突出貢獻。

換言之，在一定程度上，千葉定吉就是北辰一刀流本身！

這樣的豪傑……青登怎會不想跟對方較量一場呢？

實質上，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已邀戰對方。

一方面是出於「想要獲得其天賦」的功利性緣故。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開闊眼界——北辰一刀流的「人形化身」，這不得見識一下？

然而，面對青登的歷次邀戰，千葉定吉一直回以不變的答覆：「年事已高，有心無力」。

不過青登並未就此放棄。

今時今日，他再度向其發出挑戰。

對方都已明確拒絕了，自己還在這死纏爛打……說實話，這樣的舉動，頗顯失禮。

但有時候，人就是要厚臉皮一點。

青登恰好就是那種臉皮很厚……或者說是視臉皮為無物的人。

畢竟他可是能夠臉不紅心不跳地揚言「我要娶三個正妻」的神奇物種。

臉皮之於青登，有如內褲之於男性——有是理所應當，沒也無關緊要。

「千葉先生，無論如何，在下都想一睹公之風采！」

青登一字一頓地補充道。

「若不能在上洛之前達成此願，在下實在是心有不甘！」

當青登的話音落下時，在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千葉定吉的身上。

除了榮次郎之外的千葉家族的所有成員——道三郎、多門四郎、重太郎和佐那子，全都在場，無人缺席。

佐那子揚起美目，看了看不遠處的青登，接着又望了望主座上的父親，神情複雜，一副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

就這麼躊躇了好一會兒后，她總算是深吸一口氣，鄭重道：

「父親，橘君不日就要離開江戶了，我認為趁此機會指點他一番，將是一份不錯的餞別禮。」

「……」

千葉定吉側過腦袋，無聲地望着佐那子。

雖然他什麼話也沒說，但其眼神已將他想說的話語給如實地表述了出來：你都還沒嫁人呢，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佐那子讀出了父親的眼神意思，頓時臉蛋通粉地垂下螓首，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窘迫。

「指點……現在的我，哪有那個能力指點橘君啊。」

以百感交集的口吻這般說道后，千葉定吉「呼」地長出一口氣。

「行吧，既然佐那子都來幫你說話了，那我們就來……活動幾下筋骨吧。」

說罷，他慢慢站起身，聲音隨着身體的直立而一點點抬高。

青登愣了一下，隨後剛勁有力地回應道：

「請多指教！」

一時間，端坐在道場兩側的千葉子弟們、小千葉劍館的門徒們，紛紛面露凜然神情。

千葉定吉的出陣……哪怕是身為其兒女的千葉重太郎和佐那子，也許久沒有看見這副光景了！

千葉定吉大步流星地走到武器架旁，摘了兩三柄竹劍空掄試了試，從中選定一柄後走向道場的正中央。

青登將毗盧遮那、定鬼神、以及腰間的脅差交給佐那子保管並就近取來一柄竹劍，接着移身至千葉定吉的正對面。

雙方之間留出了10步上下的空間。

二人默默互施一禮，架好竹劍。

「來吧，橘君，我可是如你所願地握起竹劍了，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千葉定吉的面貌大變。

平日裏總閃爍著柔和眸光的雙眼，現在眯成了一道縫，其中暗藏刀鋒一般的寒芒！

這樣的眼神，令人毫不懷疑：其對手的任何錶情、舉止，都逃不過這雙眼。

同一時間，他輕描淡寫地擺出了一個青眼構式，劍尖輕輕抽動。

他並沒有放「勢」。

可他的這副看似隨便擺出來的架勢，卻蘊藏着一種令人膽寒發豎的威壓感！

就體型而言，千葉定吉是十分標準的中年人。

身材因發福而走樣得厲害。

五官也在贅肉的堆積下，變得既臃腫又油光水亮。

能夠生出千葉重太郎這樣的五官分明的「硬漢型帥哥」，以及佐那子這樣的「江戶第一美人」，千葉定吉自身的顏值自然不差。

怎奈何……一胖毀所有。

目前只能在眉宇里、言談間等細微之處，一窺曾經的驚艷風貌了。

只不過，身材胖歸胖，顏值殘歸殘，可其輕盈的雙臂、四平八穩的身姿、紮實有力的腳步，絲毫感覺不到歲月在其身上刻下的痕迹！

「……」

青登默默地沉低下盤，竹劍向左傾斜，構式從青眼變為更加穩當持重的中段。

不論是青登還是千葉定吉，他們的身形動作都沒有絲毫破綻。

就這樣，二人虎視眈眈，一動不動。

時值黃昏。

在他們遙相對峙的這一會兒，夕陽的餘暉打進道場，染紅地板與牆壁的同時，給二人的身體邊緣鑲嵌上一道介於鮮血與玫瑰的艷紅，顯得深沉而又艷麗。

乍然間，千葉定吉動了。

只見他以腳掌黏地的步法，邁動右足，向前挪出半步，旋即又踏回原位，似是欲進又止。

同一時間，青登也動了。

他並不像對方那樣審慎行事，他昂首挺胸，以劍鋒節節逼近對方。

千葉定吉瞧他慢慢靠近，便踩穩了蠢蠢欲動的腳跟，一副坐等對手來攻的模樣。

青登的移動方式，就像是在用腳丈量地面似的。

並非大步向前，而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隨着二人間距的不斷拉近，現場空氣中的「濃稠感」愈來愈濃厚。

便在雙方還有三、四步遠時，青登猛地沉下腰！身化殘影！

跨步、衝刺、舉劍、揮砍——這些動作都在同時進行。

在同一時間進行的，還有千葉定吉的閃躲。

他敏捷地往後一跳，宛如金雞獨立般屹立在青登的斬擊範圍之外。

下一刻，這隻「金雞」反跳回來，「啪」的一聲——他的竹劍發出巨響，朝青登的面部斬去。

青登下意識地舉劍防禦……可就在這個時候，本應是襲向其面部的竹劍，陡然以讓人匪夷所思的角度往下一拐，掃向他的右腕。

正是北辰一刀流的經典套路：做勢攻擊臉部卻轉攻手部。

這項技巧落到千葉定吉的手上，轉化為「爐火純青」的最佳註解。

雖然這不是什麼特別厲害的招數，但是再普通的招數，只要落到高人的手上也依然能發揮出非凡的威力。

更何況千葉定吉還是此招的開發者之一。

青登的瞳孔微微一縮，身體先意識一步地展開行動。

收攏手臂、持劍后跳、拉開間合——行如流水的動作。

他撤退向後的動作中暗藏反擊的招式。

然而……千葉定吉並未上鈎。

他眼睜睜地任由青登遠離，並不追擊，只靜靜地重整架勢。

這一次，他采中段構式，劍尖依舊如鶺鴒之尾般微微抽動。

——修鍊至極致的北辰一刀流，果然難纏啊……

青登邊想邊莞爾。

北辰一刀流乃注重技巧的流派。

說句不客氣的……北辰一刀流的高手都是熱衷於耍技巧、玩套路的老陰逼！

雖說在武術界裏，「一力降十會」乃不變的真理，但只要技巧和套路使用得當，弱者反殺強者也不無可能。

剛才的那一下真的很險……如果青登沒有天賦「神速+5」的加持，如果青登沒有極豐富的戰鬥經驗，如果千葉定吉拿的是真刀，那麼青登的右手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

「……」

青登無聲地岔開雙腳，劍尖上揚，架勢切換成他最熟練的霞段構式。

下一息，他的竹劍已迎面飛向千葉定吉。

千葉定吉側身閃躲，但其衣裳還是被劍尖給擦到了。

青登的追擊很快，僅剎那間他就劈出了第二劍。

這一次，對方沒有閃躲。

他微微曲起雙膝，把手中劍斜著往上擦去。

竹劍擊在空中。

不出青登所料——又是打在棉花上的手感，十成力氣去掉了四、五成。

對刀之後，雙方不約而同地繼續挺步上前。

衣袖相交，錯肩而過。

等青登轉過身來再次面對千葉定吉時，對方已經踏步衝到了其面前，整個視野里充滿了肥碩的身影。

青登剛才一直緊握劍柄，這會兒他稍微鬆了鬆手勁兒，給了竹劍一種輕盈的律動——劍尖如鶺鴒之尾般微微抽動。

嗡！

劍鋒劃破大氣，擊向千葉定吉的面門。

正當千葉定吉架起竹劍，準備格開青登的斬擊時……後者的劍路驀地拐了個彎，向下墜去！墜向前者的右腕。

跟適才完全一樣的光景……只不過這一次，雙方的角色互換了。

面龐上掠過一抹愕色的千葉定吉，險之又險地躲過青登的套路並拔足後退。

「……」

「……」

二人默然不語地注視彼此。

須臾，他們同時勾起唇角。

青年的笑容上掛着興奮。

老人的笑容上掛着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