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招待許朔和莉莉恩,老闆讓老闆娘多準備幾道菜。
眾人圍桌而坐等待開飯,莉莉恩和繆真一左一右地將許朔夾在中間,老闆坐在對面盯著許朔,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小子,幾日不見,我怎麼覺得你的身材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老闆比劃著許朔的身體說道。
「有嗎?」許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沒感覺有什麼不同。
「感覺壯了不少。」
許朔聳聳肩。
「是嗎,我沒感覺……對了,介紹一下,這位是莉莉恩·溫克。」許朔為莉莉恩做了個簡單的介紹,接著他轉向禿頭老闆,「然後,這位大叔是……說起來,老闆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來著。」
老闆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
「是嘛。」老闆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說道:「那,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杜滋達·隆,莉莉恩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很高興認識您。」
老闆和莉莉恩握過手,接著指向繆真,「這個小丫頭是繆真,喂,繆真,你還沒跟這位姐姐問過好呢。」
繆真從剛才開始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現在也安靜地抓著許朔的衣角,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老闆的聲音,她抬起臉來,向著莉莉恩點了點頭。
「姐姐您好。」
「你好啊,繆真小妹妹。」莉莉恩笑了笑,看向老闆,「隆先生,您女兒真可愛。」
還不等老闆有說些什麼,繆真搶先說道:「我不是老闆的女兒!」
繆真的聲音短暫而急促,聽起來甚至有些激動。
莉莉恩被嚇了一跳,她看著老闆對繆真的態度,心想應該是父女才對,沒想到繆真會這麼激烈的否定。
「抱,抱歉,我以為……」
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許朔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繆真,在他的印象中,繆真不是這樣一個會在陌生人面前情緒失控的女孩。
是和老闆吵架了嗎?
這時,繆真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有些過激,她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在眾人的視線中跳下椅子,快步走下了通往地下倉庫的樓梯。
許朔一愣,將視線投向老闆,後者無聲地嘆了口氣,露出一個苦笑。
「她怎麼了?」許朔問。
「這個……」老闆看了一眼莉莉恩,起身離座,對許朔說道:「能來一下嗎?」
許朔和莉莉恩對視一眼,莉莉恩點了點頭,示意許朔不用管她。
在老闆的帶領下,許朔來到了酒館二樓,走廊最深處的房間——「繆真的房間」。
房間里床上的被子都已經收起來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床板,牆上的掛件也都沒了,看起來為了搬走,老闆和老闆娘特意收拾過了。
發現許朔在打量房間,老闆苦笑著說道:「因為繆真她無論如何都不願住進這裡,而且考慮到再過不久我們就要搬走了,索性就把這個房間清理乾淨了。」
「哦哦。」許朔點點頭。
「繆真她……」老闆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覺得都是她的錯,我們要搬走,她覺得是她的錯,她還覺得她害我妻子受傷,又害死了你,這兩天都很沮喪。幸好你今天來看我們,謝謝你。」
「不用……」
其實是來蹭飯的,許朔有些心虛地想到。
「但是你也知道,
這怎麼可能是她的錯呢?說到底無論她會不會在那個時候出現,酒館最終都會被羅剎他們拿走,我當時雖然嘴硬了一下,但終究是不可能反抗黑巾賊的,性命和酒館哪個重要我還是分得清的。」老闆說道。
「我和妻子也聊過了,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也還是不會把繆真交出去的,我的妻子也是,我們都把繆真當作珍貴的女兒來看待的,就算……就算為此付出生命也沒關係。」
「但是,繆真她覺得她只是這裡的住客,她不想拖累我們,她,她不想跟我們一起走。可是,她不走的話,又能去哪裡呢?難道要睡大街嗎?我真的很苦惱……」
許朔有些意外,面前這個挺著將軍肚的中年大男人,居然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
「其實我也不想搬走啊,這個酒館我也開了二十幾年了,一把年紀了還要從頭來過什麼的……但是沒辦法啊,這就是我們弱者的宿命啊,光是能活著,就已經很不錯了……」
許朔看著眼前的老闆的臉,不知怎麼的想起了前天為他療傷的神官。
『總之,只要你還呆在這個國家一天,就照著規則活吧。』
那個人是這樣說的。
規則,宿命,明明是不同的詞,怎麼聽起來像一個意思。
(怎麼回事,感覺……有點呼吸不過來。)
說到最後,老闆握住許朔的手,「對不起,本來這種事不該拜託別人,但是我說的話繆真她根本聽不進去,能不能請你幫幫我呢?」
「嗯,你說吧。」
「請你幫我勸勸繆真吧,勸她跟我們一起走吧,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獨自在這個街上活下去呢,拜託你了。」老闆低下了頭。
許朔看著老闆光禿禿的頭皮,用了兩三秒的時間,才如夢中醒來般猛地點頭,「啊啊,好的,我試試吧。」
老闆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地看向許朔,「……你還好吧?這個請求,讓你感到為難了嗎?」
「沒有啊。」許朔搖搖頭,轉身走出門外,「我現在就去和繆真說。」
在背過身的瞬間,許朔的五官痛苦地縮緊成一團,從剛才開始,他後背受傷的地方突然一陣一陣地脹痛,心臟撲通撲通的聲音直接透過血管在腦內炸響。
(奇怪,怎麼突然開始痛了……算了,吃完飯趕緊去看一下神官吧……啊,在那之前,得先找繆真談談才行……)
許朔扶著階梯的扶手,一步一頓地走下樓去,當他和坐在一樓的莉莉恩對上眼時,他向著莉莉恩擠出了笑臉,並比了一個大拇指,表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後踏入通往地下倉庫的階梯中。
沒走幾步,他就又一次聞到了那帶著塵土味的混雜空氣,這感覺就像一步步走下一個灌滿水的大缸里,頭幾秒,連吞吐唾沫都變得困難。
真虧她能在這種地方住上幾年啊,許朔心想。
倉庫還是那個倉庫,但是多了好幾個裝滿東西的木箱,應該這兩天收拾出來的雜物吧。
這裡一如既往的昏暗,繆真瘦小的身軀就眼前,她靠著階梯坐在自己那張簡陋的床上,雙手環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不知在想些什麼。
為了不觸動傷口,許朔下樓的速度很慢,老舊的樓梯也隨著他的步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繆真肯定注意到了,但是直到許朔來到她身旁,她都沒有回頭看過一次。
「繆真。」許朔輕聲呼喚道。
「……許朔哥。」繆真回應道。
像是什麼特殊的名字交換儀式般,兩人互相叫了對方的名字,但馬上又陷入沉寂中。
繆真將臉埋在膝蓋中,許朔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扶著一旁的階梯,緩緩地在繆真身旁坐下。
得說點什麼才行,許朔舔舔嘴唇,如磨漿糊般轉動自己的腦子。
「那個……」
(要說什麼好,要說什麼才能說服繆真跟老闆走呢?對了,要先想明白為什麼繆真不願意離開,這裡那麼危險……啊啊好疼!)
傷處再一次突突地脹痛起來,許朔咬緊牙齒,努力無視那痛感,將注意力集中在思考上。
(我想想,她應該是不願給老闆他們帶來負擔吧,這孩子,善良是善良,就是有時候太死腦筋了。)
許朔咽了口唾沫,他看著身旁的繆真,張了張嘴。
(要說什麼,不要有負擔,老闆和老闆娘都把你當親女兒呢,這樣?)
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許朔急忙把嘴閉緊,把不知是什麼順著食道湧上來的東西咽下。
(好像行不通,剛才莉莉恩就是提到了女兒這個詞,繆真才跑來這裡的。那,到底要說什麼好。)
這時,或許是疑惑於許朔長久的沉默,繆真抬起頭來,清澈的雙瞳即便是在這昏暗的地下倉庫中也隱隱泛著光芒,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
(說到底別人有什麼資格要求她離開這裡呢?她只是想自立,想靠著自己的雙手活下來而已,這又是什麼錯呢?她什麼都沒做錯,憑什麼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和幾年前從叔父家裡搬出來的我有什麼區別,我又怎麼能勸她?)
許朔大口地呼吸著地下倉庫中的渾濁空氣,冷汗不聲不響地浸濕他的後背。
(可老闆說得對,留在這裡實在太危險了,為了她好,還是……但我該怎麼說。)
身體不適的信號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許朔的大腦,模糊著他的思考,最後的最後,許朔開口了。
「對不起,繆真,我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好。」許朔的聲音里已經沒有力氣了,「但是你可以跟老闆他們一起搬去鄰鎮嗎?」
繆真直直地望著許朔的眼睛,一言不發。
許朔想通過眼神好好確認繆真的想法,但當他看向繆真時,視野卻模糊了起來,他只好開口問道:「可以嗎?」
等了幾秒,總算聽見了繆真的回答。
「放心吧,許朔哥,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許朔點點頭,「是嘛,那就好,我……」
下一秒,意識被推向無邊的黑暗,世界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