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羽微微一怔:「大約——不輸於十年之前?」
「是啊。死亡並不是結束,用生命發出的聲音,總是會留下迴響。」
林鴻羽若有所思:「明知道會死,也有人前赴後繼地加入我們,這都是因為我們留下的好名聲?」
程霸也說:「那是,江湖上誰不敬我們俠義道一聲好漢子。」
「不只是『好』而已。如今,我道的正式弟子有三千人,更多的武林人士雖然因為受不了我們嚴於自苦的門規而沒有加入,但也對我們保持着敬佩和善意。因此,我道中人在江湖上做事,總是如魚得水,處處有人幫忙。」
樂仲語氣凝重:「這是一代代義士拿血換來的名聲,這才是我道的立命之本!」
「晚輩受教。」
「可是,這幾年,無論在民間,還是江湖,我們的名聲都大不如前了。」
「這……晚輩確有所覺。」林鴻羽低聲道。
「是那些看不慣我們的壞心眼!」程霸大聲嚷。
樂仲道:「諸子百家裏,只有我們養著一隻不弱於軍隊的力量,各州諸侯看不順眼,追剿我們,都是常事。可是這幾年,諸侯們開始學會從名聲上打擊我們了。
到處發公文告示,說我們以武犯禁,擅殺朝廷命官,擾亂治安,草菅人命,甚至蠱惑官員入門,讓他們把俠魁令看得重於王令,以亂王法。還鼓動百家著書立說,反駁我道學說是亂世偽經,這些……」
「是造謠誹謗!」林鴻羽立刻接道。
「……有部分也是真的。」
「咳,咳……」
「意氣用事,路見不平就以暴制暴,這對我們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老百姓起初不願意相信這些誇大其詞抹黑我們的話,可說的多了,就會將信將疑,武林人士也等着我們與百家論道,可出面一個死一個,我們就只能讓他們等得灰心。
鄧耳長老每天抱着他的《俠辯》研究,說靠着他的『言有三表』,一定能把百家駁倒,俠魁就把他關了禁閉,免得他哪天真忍不住跑到學宮去送死。」
林鴻羽汗顏道:「鄧長老生起氣來,的確是勸不住。」
「其實不讓他亂來,主要是因為我和俠魁都覺得,就算他辯贏了也沒什麼用。連篇累牘地論經明理,除了書生,誰又真的會細細考究呢?
想要重獲人心,不一定非要收集證據、把我們做過的事都一件件擺在每個人面前,再挨個理清其中的道理,這也不可能做得到。
相反,我們什麼證據都不用給,什麼道理都不用論,只要讓人們願意相信我們就成了。
講清楚立場,比講清楚道理更易得人心。」
程霸驚愕道:「無憑無據,這要如何讓別人願意相信我們?」
「程霸,你說說,老百姓最喜歡的是什麼人?」
程霸看到樂仲此時的表情大有深意,頓時緊張起來:「長老,那本帶畫的《南淮群芳譜》,我去年就還給鴻羽了,他再沒借給我過,裏面的內容早就……」
「咳,咳!」林鴻羽又犯起了咳嗽。
程霸又擺過頭:「你今天是不是嗓子不好?」
林鴻羽滿臉鬱悶地低下頭,半晌,才抬頭說道:「長老,老百姓最喜歡的人,是鎮海、伏魔二位神將,還有——廉將軍?」
樂仲點頭:「是啊。文人墨客從來最喜歡歌頌抗擊外敵的武將,老百姓也最喜歡聽他們的故事。
『北國鐵壁』廉洪野——這可是打敗了乾州馬王的人啊!
在老夫年輕的時候,
『馬王』二字就是懸在每個嵩朝百姓心頭上的一口刀,九州無可爭議的最強武者,是我嵩朝最強大的敵人。可這十五年來,『馬王』卻變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取笑的談資,這都是因為廉洪野打敗了他!」
林鴻羽若有所悟:「所以我們千里迢迢地從永州跑來雎國,是沖着廉將軍的好名聲?」
樂仲這時的神色鄭重起來:「廉將軍希望我們去中原各國傳達蠻族侵邊的實情,而我們這麼做的時候,本身就是在傳達另一個信息:俠義道在替廉將軍做事!這樣,我們俠義道的名聲就和廉將軍綁在一起了。
如此,這些年對我們名聲攻訐的言論,就不攻自破了。說到底,諸侯們本身也沒什麼信譽,人們看到了我們怎麼做,就不會在乎別人怎麼說。這樣,才是真正鞏固我俠義道的立命之本!」
「這——還有這麼大作用?我們不是光來幫忙的?」程霸瞠目道。
林鴻羽則思慮說:「也許,人們會懷疑廉將軍是被我們蠱惑,或者是迫於蠻族壓力,才找了我們合作呢?」
樂仲搖搖頭:「這豈不是說廉將軍識人不明?老百姓和江湖人都不會這麼想的,百姓只會把人分成善惡兩種,非黑即白,好人做的事,就不會有錯。我們與廉將軍共事,就一定也是好人,老百姓只會這樣想。」
「晚輩受教。」
樂仲又說道:「如今,我們遇到蠻族大軍,的確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在老夫看來,這卻未必是壞事。
無論輸贏,俠義道與蠻族整隻部落血戰的事迹,都會傳回中原,還有什麼比為家國大義而戰更加光榮?
就算我們真的都死在這裏,以後也會有更多的熱血之人,慕名加入我俠義道中。這就夠了。
從來英雄有後人,何畏先烈為我身?
想想下個月的說書棚子裏要說什麼?『九百大俠共赴邊關,廉將軍喜得神助克蠻賊』?哈,說起來都覺得過癮,反正戰場遲早都是我輩的歸宿,老夫至少希望指揮壟葬最後一次揮劍的,能是廉將軍這樣的名將。」
「長老說得好!」程霸聽得血熱,當即說道:「若是為此,老子就是戰死也值。方才是俺錯了,眼界太短,多虧長老指教!」
林鴻羽也恭敬道:「長老,晚輩明白了。護國衛道,晚輩萬死不辭。」
樂仲欣慰地點點頭:「死的事以後再說,你們兩個功課不專心,涉獵倒挺廣泛啊,《群芳譜》?平時還看些什麼書,都拿出來說一說。」
林鴻羽:「……」
一頓胖揍之後。
「長老,晚輩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林鴻羽問道:「廉將軍想和我們建立長久深入的合作,而不只是今年幫他傳一次話而已,甚至同意我們互相派遣人手進入高層……廉將軍是有別的野心嗎?」
「是。」
「可廉將軍那個性子,又沒有子女。」
「沒有子女,可他有徒弟啊。」
「是霜——」
「噓。」樂仲讓林鴻羽噤聲,然後看向了石室的入口。
一個威武的身影,和一個年輕將領,一起走了進來。
「長老,休養得如何了?」
「若將軍需要,老夫現在便可隨將軍出戰。」樂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