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無論是富甲一方的的商賈，還是位高權重的侯王，還是呼風喚雨的仙師，他們都有操控不了的東西，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夢。

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貧苦百姓，也可以在美夢裏瞥見一抹富貴寧和；即使是英勇無畏的女將軍，也會在噩夢裏被卸下一切盔甲，變成一個單純的沒有安全感的女人。

百城霜就在這樣的噩夢中飽受着折磨，時而是在戰場上力竭摔倒，眼看千刀萬箭向她襲來；時而如沉溺於大海，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只有無助的窒息。

可即使是在這樣的噩夢裏，卻依然有一個不安的聲音在對她說：不要醒來，不要醒來，醒來就會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讓她想要就這樣沉沉地睡去……

可是，又有一個聲音，攔在如雲的敵陣前，穿透深海汪洋，向她鄭重許諾：

「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這音色堅定不疑而又有些耳熟，像一束光打在她心裏，讓她安心，感到溫暖，讓她即使不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歷，也忍不住牢牢抓住這束光，向著光明攀登。

於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唯獨在她的眼前，亮起了，一束光！

那是一種幽幽的、藍水晶似的熒光，在看到這束光的同時，各種感覺都回到了她的身體。她感到全身好冷，寒入骨髓，而光芒又太過刺眼，灼痛了她的眼睛。

然而，在她的眼睛適應了寒魄槍的光芒以後，就看到了，在黑與藍之間，原來還有第三種顏色。

是白。

白色的牙、白色的毛，還有，狼的臉孔。

三個狼頭，正在張口咬着、拽動她手裏的寒魄槍。

幽幽之中，殺意暴漲！

狼頭警覺地向她轉動過來，看到百城霜已經睜開了眼，狼眼中流露出恐懼，但依然有一頭狼向著百城霜的臉上撲了上來。

百城霜同時抬起一隻手掌，打在撲來的狼頭上，一巴掌把它拍飛。

接着，寒魄殺氣大起，唬得另外兩頭狼一時不能動彈，而百城霜將躺倒的身體側翻，以單掌按地，撐起了全身離地，同時兩條長腿如彈簧般迅速收起，接着展腿猛踢，兩隻銀白戰靴全部踹在了狼身上！

兩頭狼嚎叫兩聲，隨後就在百城霜眼前消失了，而嚎聲迅速遠逝。

百城霜心中起疑，收勢，站起身，向前湊近去看怎麼回事。

土石滑落的聲音驟然響起，百城霜一驚，趕忙收住腳步。

就在離她醒來之地不到一丈外的前方，就是萬丈懸崖！

而三頭狼都被她從懸崖上打了下去。

百城霜站定雙足，微閉眼目，壓下心中的震驚，然後，仰起脖頸，向前方放眼望去——

一幅幽冥繪圖便躍然於她的眼中。

她彷彿是正處於某個深淵之下。幽暗陰冷，許多幽綠的火苗上下飄蕩，與她的槍光相映，「神光兮熲熲，鬼火兮熒熒。」（注）照亮了深淵中幾座龐大的石峰，巍峨而沉默，像一根根直達天際的石柱，在黑暗而廣闊的空間中矗立孤聳。

而百城霜自己，此刻也正身處在其中一座石峰的峰腰上。

石峰外側大多繞有盤旋上下的石路，寬窄不一，石峰間又有虹橋一樣的巨岩相互勾連，彷彿這裏是一張用石柱織成的巨大蛛網。

再遠些，石峰向上通到哪裏？下面又是什麼？就看不清了。

可百城霜的探索還沒有停止。

她張開手掌，冰氣凝結，一片六角形的雪花在她手中成形。

她輕送一口氣，雪花便被吹起來，飛向黑暗的上空。

安靜，然後——

「啪！」

雪花在黑暗中驟然炸開，炸出一片雪白的亮光，如同銀月初生。

百城霜牢牢望着雪光的方向，張開了嘴唇。

她看到了，在這片空間的最上方，石峰的頂端——

是湖水。

水波蕩漾在天上！

怎麼回事？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無數的生物被光亮驚動了，一齊撲飛上去，有蝙蝠，還有別的妖物，數不清幾百幾千隻翅膀很快把雪光完全掩蓋。光芒漸漸消沒。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雜訊中黑暗重新降臨，這一次，那看不見的黑暗中更增添了恐怖的色彩。

百城霜伸出兩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脈搏。

還在跳動。

她鬆了一口氣。剛才，她真的以為這裏是陰曹地府。

可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裏是什麼地方？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即使在用力回憶之後，她也只能想到，自己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創以後，寒魄槍自動發動了「玄冰護命訣」，讓她陷入昏迷。之後，自己似乎蘇醒過一次，可印象也不深了，與那些一蘇醒便想不起來的夢境沒有什麼區別。

對於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她沒有一點線索。

既然多想無益，那麼重要的事，就只剩下如何從這裏離開了。百城霜想。不知道戰爭怎麼樣了，不論勝敗，如果還有人在戰鬥，她也應該返回戰場。

百城霜舉足向上方走去。雖然她已經知道石峰的頂端，是一片浮空的湖水，但本能告訴她，下方更沒有出路。不論是隱隱傳來的猛獸的吼聲，還是空氣中飄上來的淡淡血腥氣，都讓她產生不詳的感覺。

況且，在雪光亮徹的時候，她也看到石峰的底部，插入了大團濃郁的霧氣，因此看不到地面。說不定還有毒氣混在裏面。

看似平緩的山路其實滿布沙石，百城霜在荒涼的山岩上穩步攀登，偶爾會看到岩壁上出現黑魆魆的洞口，把頭探進去，裏面是中空的，不知道通向哪裏。

偶爾她也會驚起黑暗中的小動物，讓列隊路過的螞蟻屏住了呼吸，讓竊食中的老鼠加快了逃離的步伐。

漸漸的，她聽到了水波搖晃的聲音，這說明她已經走到很高了，可是底下猛獸的吼聲卻更近了，彷彿正在追蹤着她的腳印。

她大步邁進，同時準備着戰鬥。

但在她之前，卻有另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片空間亘古的沉默。

「喝啊——哈！」

百城霜聞聲大驚——是人的喊聲！

「喝啊——」

而且，是戰鬥的聲音，來自另一座石峰的下方！

這一刻，水浪的聲音對她再也沒有了任何吸引力，她從石峰上跳下去，徑直落在一座通往聲音來處的石橋上。

「蹭！」

落地之後，她卻沒有站穩，從石橋上滑落，所幸及時將長槍插進了石頭裏，才沒有直接掉下去。

她重新翻上了石橋，才發現自己這時的身體有多虛弱，力量已經十不存一。

但這顯然不是能止步的時候，殺喝聲越來越猛烈，她要趕在那個神秘的聲音主人死去前，詢問這裏的情況！

百城霜大步奔走，先是跳到發出聲音的石峰上，接着以高超輕功，踩着石壁，以垂直於石壁的角度直接向下長奔，突破一團霧氣后，她看到了火光。

火光是從下方一個貼著石壁的狹窄洞口裏散出來的，殺喝聲也是從那裏面發出的。只是在洞口外，還堵著五六隻白皮毛的狼。

百城霜頓時明白，聲音的主人是在與這些狼廝殺，並且被圍困在了石洞裏面。

她以雙手握住槍身，槍尖筆直向下，接着雙腳離開石壁，將身體全部貼在槍身上，宛如人與槍合為一體，向下筆直地落去。

帶着下墜的萬鈞之力，百城霜一槍直接捅穿了一頭狼的後背，槍尖直沒入地面，人與槍正落在狼群中間，而她貼緊槍桿的挺拔身姿如一面旗向外展開，身形展動，抓着豎直扎穩在地里的長槍，飛轉一圈，戰靴踢踏，將剩下的四隻狼全部從石道上踢下了懸崖。

百城霜掃清洞口的白狼，便收身半跪在地上，拔槍起身，向洞口裏一望，看到洞裏還被四頭狼圍着的人。她和對方一起愣住了。

「葉子啟？」

「霜將軍！」

——

註：出自漢·王逸《九思·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