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距葉子啟夜盜兵符三天前的事情。

寒葉城北四百里，崇武山郊

在雎國，越是往北邊的地方，天氣越是寒冷潮濕，着實苦人。崇武山這時候還保留着冬意，整座山的樹木枝幹禿露，只有幾座賊寇紮起的營寨，橫七豎八地排布在山頂，分外扎眼。

但就在山下，此時卻矗立着四千鐵鑄似的人，任由寒風像浪潮一樣淌過他們的軍陣，不怯，不動，不言。

副將薛義打馬來回，把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掃過——這支隊伍，就是北方四國中最精銳的軍隊，雎國二衛。

隊伍的最前方，兩匹高頭大馬各乘一人，其一磨銀鎧甲重披，漆黑重劍在鞘，正是二衛衛長廉洪野；另一人身材奇偉挺拔，雪發爭出黃袍，卻是俠義道長老——「土地仙公」樂仲。

這位不屬於二衛的老人會在這裏，是因為雎國軍方與俠義道的合作。薛義深知，在他主持的雪龍坡武舉上，二衛從民間吸納了約兩千民勇，而其中足有一半其實是俠義道人士。而這也是「武舉」舉辦的初衷。

早在半年以前，原雎國二衛百夫長、如今作為俠義道使者的徐靖，便與廉洪野談妥了關於俠義道協助雎國清剿馬賊的事宜，但礙於俠義道在列國諸侯間不那麼好的名聲，最後就用了從民間徵兵這種形式來掩人耳目。

而十多日前，將國主百城炅送入易國以後，二衛就分成了數個千人隊，自南向北清剿馬賊，如今有四隻千人隊匯聚在此，是為了解決眼前紮根在崇武山上的「硬茬」。

樂仲手撫白須，仰望山頭問道：「這些乾州蠻子奇怪得很，搶完東西，不急着回家去，反倒學山賊在這兒紮起營寨來了。」

「這在蠻族中叫作『聚糧窩』，」廉洪野在一旁笑着解釋道：「他們每個部落搶去東西，都會存放到一處地方，就像是群準備過冬的老鼠。

到最後，再挑時日一塊兒運回乾州去。屆時各個部落都會派出重兵在萬目河岸接應，來防範其他部落半路奪糧。

乾州十二部，在雷州布下像這樣的窩點也有十二個。裏面的守賊把窩點看成他們的命根子，受到攻擊也不會像平常一樣且戰且逃，而是負隅頑抗。」

樂仲點點頭，又問道：「我聽說貴國國主尚在天水城參加雷州會，商討剿賊事宜，為何將軍這麼快就出兵攻拔這些蠻賊大寨了？」

「這兩年的雷州會以商討邊境糾紛為重，不妨礙國內行動，何況——」廉洪野揚鞭北指：「老鼠就在眼前，哪有不打掃乾淨屋子的道理？」

「呵，」樂仲聞言一笑，拱手道：「將軍雄見，俠義道全體聽將軍指揮。」

「薛義！」廉洪野喊話：「帶一千人馬，把各處出山要道守好了！」

「得令。」薛義立刻點兵離開。

接着，廉洪野便命令起剩餘人馬，兩千人排成陣勢，擊鼓前進。

迎接二衛軍隊的是馬賊一陣箭雨。軍中一聲號角，所有人舉起木盾向上，軍陣保持整齊的步伐向前邁進。箭雨一波又一波，然而軍陣嚴謹，沒有亂象。

待逼近山腳，一幫獸衣赤膊的蠻人終於沉不住氣，有的舉著馬刀，有的拿着弓箭，怪叫着一窩蜂沖向整齊的軍陣，如同傾瀉而下的洪水沖向堅硬的岩石。

樂仲這時勒馬隨廉洪野在高處觀察戰局，只見馬賊前赴後繼衝到軍陣前，二衛軍中大喝一聲：「進！」整齊的長矛忽然從軍陣中展開，如同一條條長蛇出洞，

兇狠咬向洞口外的敵人。

馬賊們收勢不住，立刻便被捅得人仰馬翻，待亂殺一陣，屍體堆成小山，馬賊終於知道這次來的軍隊厲害，硬拼不過，開始向後退去。

廉洪野見狀，又令擊鼓。埋伏在軍陣兩側的騎兵立刻上馬，大吼著追向逃竄的馬賊，馬賊登時喪膽，一片潰逃。

經此一役，還守在營寨的蠻人關緊營門，再不肯出擊，廉洪野也下令士兵停在山坡。

樂仲滿臉喜色地問道：「將軍何不乘勝追擊？」

廉洪野搖搖頭：「匪人居高臨下，強攻不便，這時候就該兵械出馬了。也要有勞俠義道的各位。」

「兵械？」樂仲往戰場一望，一輛投石機已經被送到山腳下，他頓時明白廉洪野對此次攻山是早有準備。

然而最令他驚訝的，是放到投石車邊的那些石頭，一個個都像長著心臟一樣，中央都有着火紅色的石心，又從石心散開火色的紋路，向石頭表面蔓延。

「是爆炎石？」樂仲驚呼。

「不錯。」廉洪野笑道：「這種礦物經過簡單煉製，就可以在受到衝擊后發生炸裂，用來做投石最合適不過。它在九州各國都是嚴查的違禁品，價格昂貴。本來這種東西，可不是我們這種邊陲小國用得起的。」

樂仲笑道：「可偏偏它唯一的出產地，就是你們雷州北方的雪嶺。」

廉洪野笑着點點頭，指向遠處軍陣道：「在大雪埋藏最深的地方，卻有着這世上最火熱的心臟，就像我們雷州的這些年輕人一樣啊。」

號令下達，投石機向山頂營寨投去巨石，石頭砸到土牆上，又炸裂開來，對防禦工事造成二次傷害；也有的落到人堆里，炸得屍塊橫飛，哀嚎連連。

廉洪野也對俠義道下了戰令，俠義道中人便一擁而上，他們個個身懷輕功，雖然結陣對壘比不上二衛的軍人，但在快速登山進寨、擾亂敵人陣腳上，要比普通軍人做得更好。

二衛隨後全軍攻上，只一波攻勢，就拿下所有營寨，千數馬賊慌不擇路地潰逃，薛義把守在出山的路口等着他們。

清理戰場結束后，夕陽隱匿於群山，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山頂營寨里燃起無數篝火，士兵們連夜清點繳獲的物資，或者原地休養。廉洪野同樂仲等首領走進營寨主廳，挑燈夜話。

「恭喜將軍啊！」樂仲一坐下來，就道賀說：「給百姓奪來這些口糧，用來賑濟災民，當是功德無量。」

「分內事而已。」廉洪野沖着樂仲，以及跟在他背後的三個中年俠客說：「長老同列位義士能夠來雎國助陣，才讓人欣慰。」

「這也是我們的分內事。」樂仲沉下神色，道：「這些年中原都在說，蠻族內亂，不足為慮；我們本來也是這麼想。

可老夫回到故土，才算知道蠻族之害愈演愈烈，竟已在北國肆虐至此。將軍放心，等回到中原，我們定在民間、官場，宣揚今年蠻族禍事之大，務令中州朝堂和各國諸侯有所警備。

好在聽聞天子也已經派遣窮桑的鳳公主前去雷州會問詢，鳳公主與尹長琴仙師有舊，當為雷州萬民發聲。將軍所慮，必不會成真。」

廉洪野點點頭，輕嘆了口氣。

其實這些年，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蠻人冬天會來雷州劫掠，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不論原本屬於哪個部落，蠻人只要來到雷州，都會暫時放下部落間的仇恨，進行合作，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總會引起廉洪野危險的預感。

他最擔憂東、西二汗王會突然有一天放下仇恨爭執，共同突襲雷州，讓整個嵩朝措手不及。當去年發現前來劫掠的馬賊里，-蠻族軍人的數目快速增長，廉洪野更將之視為不祥之兆。

因此，他今年大力推進與中原俠義道的合作，都是為了讓中州能夠有所警備。

如今聽到樂仲如此說法，他似乎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樂仲又道：「只是今日未能見到將軍的拔劍之姿，令老夫有些遺憾，畢竟將軍拿的可是——」

「它現在的名字是『黑子』。」廉洪野見樂仲伸手指向自己身側配劍，輕輕打斷道。

「黑子？好名字。」樂仲蒼老的雙手從黃袍中伸出，按在膝蓋上，臉孔上仰，露出神往的神色：

「記得二十年前，聽說魔劍認了主，整個中原都大為震動，擔心魔教自此興起，老夫那時還是個俠義道中普通弟子，也跟着身邊的人一樣憂心忡忡。何曾想，嘿，這卻成了魔教二十年來鬧得最大的笑話。」

「魔教啊，這名字很久沒聽到了——他們還在恨我嗎？」

「嘿，當然，他們的至高聖物落到教外的人手裏，這是他們何曾有過的恥辱？但除了夜夜不甘，那群宵小又能把將軍怎樣？」

廉洪野似乎被樂仲的話勾起了舊思，默默撫摸起黑子劍鞘，半晌，低笑道：「聽長老說起這些，看來今夜，是一定要與長老奉酒了。」

「將軍若有興緻，俠義道中人從來不會掃人酒興。」

「那不知長老酒後可還善談？本將久處邊塞，耳不聰，目不明，還想聽長老聊聊如今的天下之勢。」

樂仲聞言神色一振，大手一招：

「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