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城南,「樹林」正向山坡上移動。
當城牆終於出現在熹微晨光下,那一直呼喚著「樹林」的琴聲卻忽然停止了。
一位身軀雄健如山的老人破「林」而出,面朝百泉之城,駐馬長立;之後,向身側擺開了他的偃月金刀。
那一刻,他身後的「樹林」忽然有了呼吸聲。
「哈哈哈哈哈,聽說古有程門立雪,這乾州賊在天水城外守了三天的雪,著實是好學得很吶!」
老人回首長笑,長刀北指。
「小子們,這就隨老夫去教教這些馬賊,什麼是琅琊軍威!」
老人話落,萬人相喝——
「殺!」
整座山震動了,萬軍衝下山坡,沖在最前方的老將,正是琅琊國鎮國大將軍——樂伯!
……
天水城中,百泉冰封,唯有一條「流水」正向城外傾瀉。
大嵩帝姬獨孤鳳佇立在城牆下,眼看兵出如龍,眼眶微紅地喃喃自語著:「尹伯伯……」
「公主不必太過傷懷。」吳老在一旁說道:「長琴老兄一生夙願,今日終於得償,此生無憾矣。我與老童為他高興也來不及。」
「對,對,」童老接道:「老尹他……他總算如願了。」
「公主,二位前輩,」一襲白衣的柳惜言忽然走來三人身前,作禮道:「在下請求隨軍出城,還請三位大人應允。」
「呵,原來柳公子也動容了。」吳老面露欣慰,道:「不知道公子可有興發,來記述今日之事?」
「花間詞人,何足為英雄立言哉?」柳惜言搖首輕笑,繼而眼波微凝:「不過,若是家師在這裡的話,大概會這麼說吧——」
「縱有琴歌絕烈火,豈聞刀劍讓功勛!」
……
雙軍齊發,如同兩條水龍入淵,龐大的人海衝撞到一起,傳說飛快地隕落,也飛快地誕生:樂伯領風雷騎直突中軍,陣斬炎流部族長哈扎爾於天水城東;
年過六旬的石翁老頭子一直站在城頭上,舉出手臂竟比年輕人還要肌肉虯扎,白髮沖頂,聚石成星,一顆一顆砸了下去,加上尹長畫歃血染紅九天重雲,為落石附火,戰場宛若天裂……
葉子啟和顧峰第一次踏上了真正的戰場,放眼四方,儘是人群奔走,喘息聲、腳步聲、喊殺聲震耳欲聾。一種狂熱的殺戮情緒從他們心底升騰而起,甚至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
向前!向前!心聲已不可抑制,但人群擁堵,遲遲不能衝到前線,甚至讓葉子啟在緊張中感到了不耐煩。前方人牆像割草一樣倒下后,霍然間四面八方就都是敵人,說不上做好準備,第一把馬刀就抵到眉前。
武器冰冷,血液熱烈。
葉子啟感到大腦空白,一派亂殺,不時響起的老妖頭的提醒,終於讓他免於受戮。萬軍之戰,勝負終顯。哈扎爾死後蠻族潰退,雷州全軍追殺,一路追到馬賊們都馳馬消失到視線盡頭,方才罷兵。
之後是清理戰場。紅霞遍地,葉子啟體力不支,坐倒在石頭上,夕陽中有人走來,顧峰與他對坐一旁。
手抹劍上血,「你殺了多少?」葉子啟問道。
「沒數。」
顧峰的無衣劍彷彿還沒有從戰事中醒過來,猶自顫慄著,嗡嗡作響。
賜予它靈力的人已經逝去,殘留的力量,彷彿在為逝去的主人悲鳴。
「我們總算……報了一點仇了。」葉子啟沙聲道。
「小兄弟,
你們沒受傷吧。」隨聲出現的是易國前將軍張成大。
「托將軍的福,我們都沒有大礙。」葉顧起身應道。
「呵,看你們年紀不大,這是第幾次上戰場啦?」
「實不相瞞,這還是第一次。」
「哦?第一次上戰場,最是容易戰死的時候,你們兩個撐過了這一場,以後當大有可為。」張成大笑著說完,葉子啟趕忙謙遜兩句。
張成大又正色道:「這回天水一戰,兩位小兄弟都對我易國貢獻許多,本將就不多說謝的話,過一陣,去你們國主那兒,好好給你們表功!」
「多謝將軍費心,晚輩受寵若驚。」
送走張將軍,兩人再次對視,恍悟他們現在還活著坐在這裡,本就是一件太值得慶祝的事。
慶幸、悲傷和使命感混雜心頭,便在一塊兒對了一拳。之後迎著夕陽向城中走去。
獲勝后的天水城中,並沒有勝利的氣氛。
葉子啟回到兵營便倒頭休息,翌日出門,街道一望如洗,一排排房檐下掛滿了白燈籠。
那個習慣了把喪事辦成喜事表功的尹國主,這一天卻命令滿城居喪,直到最後也沒有口出慶賀之言。
這就是結果,戰爭結束了,他們贏了。也失去太多。
琅琊的軍隊在城中得到最好的款待。在最初炎流部圍城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樂伯當機立斷,集結大寒關全部騎兵趕赴支援,途中晝夜不歇。如今戰事已了,樂伯便許士兵們在大吃大喝后又大睡了一天一夜。
當第三日士兵們醒來,樂伯又命令風雷騎全速往大寒關回趕。
對這位琅琊名將而言,並沒有太多沉浸於勝利中的時間,突然出現的炎流部,向整個雷州敲響了警鐘——
草原上的那兩位火汗王,難道已經暗中休戰?才會讓一整個部落的兵力全部出現在雷州?
能夠運送如此數量的馬匹度過萬目河,他們究竟準備了多久?
最危險的可能,雷州境內,是否還潛藏著其他的大規模蠻族軍隊?
而此刻大寒關守備大減,一旦被乘虛攻入,將是琅琊大難!
當然,樂伯也沒忘記安排兵力護送雎國侯百城炅與成國侯九方戩回國。畢竟這種形勢莫測的時刻,更需要各方勢力都有人主持大局。
因此,在對尹長琴的追悼還未結束的時候,在滿城不絕的哭聲中,葉子啟與顧峰隨軍出城,護送王駕回宮。
再次走過城門,天空中不再有琴聲,只有如雪般飄飛的紙錢。
「壯士且留步。」
一聲溫和柔美的音色,忽在這時直衝葉子啟耳中來,應聲回頭,一襲素白衣衫霎時盈滿眼眶,如同是仙子降臨凡塵。
出言之人,竟是大嵩帝姬獨孤鳳。
「屬下參見帝姬大人。」葉子啟強行壓住內心震驚,趕忙行禮說。
「不用拘謹。」獨孤鳳輕聲說:「先前保舉壯士,果然未失所望,本宮欣慰得很。這趟雷州之行,本宮經歷了許多觸動心魄的事,壯士就是一例。宋州不知雪,這片宋州人夢中的雪國大地,一點也未令本宮失望。」
「公主會告訴皇帝來救我們嗎?」葉子啟忍不住說道,說完才驚覺失言。
獨孤鳳輕輕笑了笑,卻轉了話頭:
「返程臨近,本宮大約是沒有機會親往雎國了。在宋州的時候,我父王常常提到,雎國侯因為創製『武棋』,被世人稱為『棋王』。
父王對此常有不服,因為在棋藝方面,父王也很是自得,便一直想要與雎國侯比一回。可是,這回親見了面,我卻覺得雎國侯實在不像個棋痴之人,不知壯士可否替本宮和父王解此一惑,雎國侯是否如傳聞般嗜愛棋道呢?」
「別人怎麼想,屬下不知道。只是『嗜愛棋道』這種事,多半是假的了。」
獨孤鳳一驚:「為什麼?」
葉子啟道:「如果是真正熱衷棋藝的人,怎麼會忍受『武棋』這種隨意踐踏棋規的東西呢?」
實際上,寒葉軍人都覺得「武棋」是為了讓那些長年不上戰場的一衛少爺兵們,也有一條靠武力升職的通道,以此振作軍風才對——葉子啟想道。
獨孤鳳微微一笑:「還未知道壯士的名字。」
「屬下名叫葉子啟。」
「葉子啟……本宮記住了。」獨孤鳳目光漸漸渺茫:「在這片大地上見到的事情,本宮都不會忘記的。」
「哈哈哈——」一雙大手突然撲落在葉子啟的肩膀上,葉子啟驚愕回頭——成國侯九方戩!
「小子打得好哇!前幾天對付那隻四個膀子的妖鳥——有功!有功!」九方戩大笑著連拍葉子啟肩膀,感動得葉子啟差點以為他接下來就要問廉洪野將軍在哪,他好去給將軍提鞋了。
「帝姬大人,咱們那馬匹貿易的事兒……」
「葉壯士。」獨孤鳳沖葉子啟微笑道:「本宮就不叨擾了,壯士請回吧。」
葉子啟鬆了一口氣,告謝退回軍中。
等獨孤鳳與九方戩談過以後,「天下第一才子」柳惜言又來到獨孤鳳與吳老、童老面前,鞠禮道:「三位不遠萬里攜小生來此,小生感激之至,無以為報。只是為找尋家弟,不得不在此別過。雷州是非之地,公主切請珍重,早回中原。」
獨孤鳳乃回禮道:「有勞公子掛心,祝公子早日找到惜時公子,兄弟二人攜手回鄉。」
言罷,柳惜言獨身離去,童老望他背影笑道:「這小子,明明是他放心不下公主安危,不遠萬里護送,到頭來還作這般說,不敢表露半句心——哎喲,老吳,你踹我幹啥,哎喲——」
吳老把童老踹到再不敢說話,才轉過臉,見獨孤鳳並不在意,方才放下心來。獨孤鳳很欣賞柳惜言,吳老自己也一樣,可吳老知道,對這位令天下無數女子魂牽夢繞的翩翩公子,公主的態度也只是到此,只能到此。
因為鳳凰,生來要遨遊九天之上。
獨孤鳳仰頭眺望城牆,鳳目含光,在太陽下閃閃發亮。
若是她也有得償所願的一天,六州就該有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