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天生的琴師。學藝十載,如今可謂琴技精熟。然而,琴曲並非只有宮、商、角、徽、羽五聲而已,琴曲中還有人的一生。下山去吧,不必替為師守喪,山下方有你的人生,去那裏找到你的琴曲。」
「琴為聽者奏。昔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將來,如果你的心中也有了想要為她演奏的人,或許就可以達到我天琴一脈的極藝了吧。」
鎮平十年,天琴老人病逝於天山太陰峰。鎮平十三年,天琴老人高徒,易國三公子尹長琴回歸國都天水,滿城哄然,爭聞天琴之曲。
時年尹長琴二十歲。
鎮平十四年三月,天水城
溫熏春暉下,一頂頂棗紅色的轎子在宮門前落腳,丫鬟們挽著小姐下來,容貌曼麗的女孩們走在紅色宮牆下,長輩們在一旁,給她們反覆嘮叨著今天宴會上的規矩。
春秋大宴,又稱「恩榮宴」,是易國每年最盛大的兩場宴會,這一天,易王尹天齊會在謝水園中賜宴,滿朝文武,攜家眷同席而坐,君臣同樂。今天是春宴。
走往謝水園的人群里,有兩名少女挽手同行,其中一人合中身材,神采活潑,名曰尹晴;另一人身材尚小,圓臉修眉,氣質玲瓏,名曰齊鶴兒。
尹晴拉近女伴,興奮道:「聽說了嗎?今天能看到長琴公子彈琴誒。我早先見過長琴公子一面,真的是,城中從沒有這樣瀟灑的人。該怎麼給你說才好呢?要是只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生平一面了。」
齊鶴兒道:「生平一面,是一輩子都記住那一次見面。你才見了他不到一年,怎麼知道以後都忘不了呢?」
「別這麼較真嘛,小鶴兒。」尹晴笑道:「你說,有沒有辦法讓長琴公子在宴會上注意到我啊?以前有個『曲有誤,周郎顧』(注一)的說法。你說我能不能——」
「你會彈曲么?」
「不會。」
「那就不能。」
「鶴兒——」尹晴無奈地摁著女伴的頭搖來搖去:「你就不能別這麼一板一眼的么?」
齊鶴兒仰起白凈的小臉:「不能。」
小姐們各入宴,分次列座。清風徐來,芳香醉人,美酒佳肴,喜氣洋洋。最有趣處,是那易王尹天齊,賜百官簪花,圍着飯桌的一個個大男人,把鮮花都扎在官帽上,往來祝酒,正是「六軍文武浩如雲,花簇頭冠樣樣新。」(注二)
年輕女孩們偷偷地指指點點,議論哪只花兒好看,哪只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齊鶴兒不喜議論旁人,然而聽到有趣處,一樣低頭輕笑。
少頃,三公子尹長琴徐徐步入園中。女孩們頓時一個個眼睛發亮,尹晴更抓着齊鶴兒肩膀說「來了,來了!」
齊鶴兒望向尹長琴,的確是有些俊逸風流,可再看女伴們,一個個含羞帶笑,不禁心中大不解,不過是皮囊好了些,何至於此?
尹長琴入席,向父王尹天齊及群臣行禮,然後坐到一床長琴前,撫琴彈奏,另有樂師以古箏、鼓樂為配。音聲起,錚錚然,節奏歡快喜悅,眼前是飄花飛雲,正是一曲《百鳥朝鳳》。
齊鶴兒臉色始變,直視尹長琴不避。
尹長琴眼目低垂,雖是為君王彈奏,然而天生一副傲潔性情,琴弦一動,就不禁沉浸在了自己的琴聲世界裏。若百鳥徜徉,若鳳聲清越,若溪水流雲。
忽然間,他瞥見宴上眾賓,各個面色歡樂,想起了自己在大雪山上病逝的老師。
想到自己琴技與老師天壤之別,可是老師卻無緣今日之樂,長守雪山授藝,不知道享受過人間熱鬧幾回?心中頓生悲愴之情。
情雖生變,然而手上熟練,自然不會撥錯琴弦,依舊是那歡慶之曲。然而,尹長琴再瞥向席間時,忽然發現,滿堂笑顏中,居然有一名少女目光悲愴,似與自己心聲相和。
那少女年齡尚小,然而面孔格外白凈,靈氣十足,在人群中也是顯眼。尹長琴頓時心生憐惜,不再想念亡師,專註彈琴,過一會兒,再看那名少女,已然神色如常,尹長琴心中更加驚異。
琴曲終了時,餘音繞塘。
尹長琴在滿堂喝彩中退下,召小廝李富貴,指席間少女問道:「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小廝道:「是齊少保家的閨女,名叫齊鶴兒。公子,要我去招呼她嗎?」
「不必了。」尹長琴道:「今日難得見到張將軍和富將軍回到城裏,還有許將軍也是頭一次見,應酬多得很,盡量免生事端。」
「是,公子。」
小廝答應着,心中暗贊:自家公子果然有志氣,不像那些光知道獵艷的貴少。常人只道三公子善於彈琴,卻不知道尹長琴在家裏,最常做的卻是練功和看兵書哩!
黃昏時,宴席散盡,官眷們各自離宮。尹晴又挽著齊鶴兒同行,因一天熱鬧,玩得乏了,這時她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可一向寡言少語的齊鶴兒卻忽然哼起了歌來——
「沐風雨兮,海客來。
乘玄武兮,配劍器。
一見如故兮,同行舟。
生平一面兮,歲歲秋。」
少女的聲音很輕,像青煙般彌散在宮闈里。
尹晴瞪大眼睛:「鶴兒,你好久不唱歌了。」
齊鶴兒頓了頓,輕輕一聲「嗯」,低頭不再言語,眼睛裏倒映着和晚霞一樣,沉厚而燦爛的光。
五月,天水城,泉子巷
生活在泉子巷裏的居民,近來生活變得有意趣了許多,時不時就聽到優美的琴聲穿街過巷,陶冶心性。
這都是因為尹長琴厭倦宮中生活,自請出宮居住,在這泉子巷中設府。
今日,尹長琴又在庭中彈琴,小廝李富貴在旁侍候。正演奏到興起,府門口處,忽然探出個腦袋來,面孔精緻小巧,蔥指挽著門楣。李富貴低笑道:
「公子,那姑娘又來了。」
來的正是齊少保家的千金齊鶴兒。
尹長琴卻不回應,依舊專心撥弦。
待琴曲終了,他才抬起頭來,向著扒在門口的女孩微微一笑。
齊鶴兒見狀,臉色發紅,慌忙跑開。
尹長琴無奈笑笑,這姑娘已經有一個月,常常來看他彈琴了。前幾次,他曾經中止彈奏,讓李富貴邀請這姑娘進門,可每次,未等李富貴走過去,這姑娘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慌忙跑走。
尹長琴猜不透這十四五歲少女的心思,反而怕驚擾了她,因此後來,乾脆就大門敞開,由着她「偷看」自己彈琴,「偷看」完以後獨自偷偷地離去。
尹長琴又一撥琴弦,嘴角微翹。
今天,他卻不想再放「兔子」白白溜走了。
——
注一:傳說周瑜聽人演奏的時候,每當發現錯誤,他就要向演奏者相顧,微微一笑,提醒撫琴者,錯音了。后便有『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說法,指女人為博取周郎的青睞,演奏時故意地撥錯了琴弦。
注二:語出宋·姜夔《郊祀後景靈宮恭謝紀事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