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眉頭微皺,仍舊一語不發地轟擊屏障。
伴隨著屏障的碎裂修復,肉眼可見的,方圓幾里的人頭石榴,成片成片地枯萎乾癟。
而那些血肉本就所剩無幾的人體樹榦,失去全身精華所在的果實后,便一股腦摔倒在地,化為塵土。
「不肯回答么…」
「偵探小說家」往椅背上一躺,滿不在乎地自言自語道,「那讓我猜猜看——」
「其實,你本質上,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即便給予他人善意,也是建立在心情愉悅、順手而為的情況下…」
「你頗費周折地追到這裡,或許根本不是在意「不死少女」的處境,而單純是因為由於色慾三番五次的冒犯,想將他斬殺泄憤…」
「哦,眼神變了?被我說中了?」
他向上推推眼鏡,嘴角噙著一抹得意,「果然,我們很像,一樣的道德感薄弱,一樣的蔑視人間律令,只是有時嫌麻煩,才偽裝得平凡,當一個處處受制的普通人。」
「別否認。」
「我曾經也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所以我偶然聽說幼年甄橙的事迹時,自認為良心受到煎熬,想出一本書暗諷世間黑暗,才匆忙抵達事發地取材。」
「然而,當看到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她,我拷問內心,忽覺得,若非面前是一具空洞的、任人擺弄的軀殼,在這個不被世人關注的小屋裡,恐怕我當真願意掏些票子,照顧她的生意…」
「從那時起,我大徹大悟——」
「原來,我是一頭衣冠楚楚的野獸,一頭被教育和知識馴化的野獸,一頭被道德、法律、文明等諸多鎖鏈束縛的野獸。」
話到此時,飛劍星塵不間斷的恐怖攻伐,終於將「血石榴樹」以外的血石榴消耗殆盡。
見狀,饒是有些神經質的「偵探小說家」,也不由為此咋舌,話語一頓。
不過他回頭瞧瞧碩果累累的大樹,便安心許多,於是接著道:
「可大夢初醒后,我卻很迷茫…」
「我害怕露出兇相,被人類排斥,但我又厭惡偽裝,融入百態社會…」
「於是我隱居,僅僅通過紙筆,通過一段段文字,與外界交流…」
「可偏偏在這時…」
「偵探小說家」的雙眸驟然一亮,「我重逢了『覺醒』的少女甄橙!」
「雖然她的身體飽受摧殘,有些地方不堪入目,可我卻從她身上嗅到一股迷人、極具誘惑的氣息…」
「我收留她,與她成為男女朋友,度過一段讓我無心動筆的銷魂時光。」
「但很快我就發現…」
說著說著,他的眼神又暗澹下去,「義無反顧選擇獨自生存的她,像極一隻雌性勐獸的她,沉溺於魚水之歡,獠牙退化,利爪鈍敝…」
「再到後來,她甚至試圖全身心地依賴我!」
「依賴,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不但消磨她的野性,還妄想將我也一併束縛…」
「被逼無奈,我只得坦白內心,選擇離去…」
「而在臨行之前,我們約定,當她弒父,徹底斬斷人倫枷鎖,變得強大、無須再依靠我時,我願意與她一起共度餘生、繁衍後代。」
「可惜,她至死都沒做到…」
說到這,「偵探小說家」眼底驟然升起一陣熱情,火辣辣地看向林辰,表情邪異道,「好在,你的出現,讓我本能地感到欣喜若狂,澹化了對她的失望…」
「「半仙」…」
「我的偵探…」
「你完全有資格,擔當我那部遺世之作的另一位主角!」
「所以…」
「快醒來吧!」
「快斬斷世俗的束縛吧!」
一聲聲嘶吼,
伴隨著那對血紅赤目,徹底將「偵探小說家」的溫文爾雅的外表,撕得稀巴爛。
他整個人變得癲狂,活像一隻人形野獸在放聲咆孝。
「哼,可笑!」
見到這副場景,林辰忽地單手一招,停下飛劍,漠然道,「你如此在意世俗,在意文明與野蠻之間的藩籬,歸根結底,是因為你心中,始終認為二者有高下之分,有雲泥之別。」
「倘若你真的看透,自以為是隨心所欲的野獸,哪裡還會糾結這種事?」
「呵,還以為你多了不起,能給我的生活增添些許趣味,鬧了半天,不過是一個心中道德標尺斷裂、沒有勇氣丈量文明深度的懦夫罷了!」
「我不是懦夫!」
發癲的「偵探小說家」,相比於生死,更在意自己的生存理念。
因此,面對林辰的質疑,他無比憤怒,「別裝模作樣了!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野蠻是文明的起點,亦是終點!」
「看看這個時代吧——」
「肆虐的冥靈,不正是自詡文明的人類一手造成的嗎?!」
「瞧瞧這棵「血石榴樹」吧——」
「埋人村的興起,不正是源於兩座城市居民的私慾嗎?!」
「利用更強大的體制,殺掉一批遵循弱肉強食法則的鄉土村民,然後洋洋得意地宣傳自己的功績,渾然不顧事件的起因,也不管自己本身腐爛成何種模樣…」
「這種自鳴得意的文明,不正是野蠻的雛形嗎?!」
「呵呵,你說的,是失敗的文明。」
繼續維持著飛劍懸空,林辰懶洋洋回道,「常言道,給歲月以文明。人類的生存延續,人類的發明發展,都可以概括為一場實驗。」
「而這場生存實驗的全過程,將填充、詮釋其所經歷的時光。」
「成則,文明時代;敗則,回歸原始。」
「你先前問我,為何不管「血翼女王」,我現在便告訴你——」
「我很強,大概有一天,我能斬盡天下鬼魅,可是,我再強,也無法強行操控全部人類,讓他們按照一種既定的生存準則,去發展一種高尚的文明。」
「所以,單單斬殺一兩隻冥王,意義不大。」
「我希望看到的,是它自己頑強生存下來。」
「並且我認為,我能看到。」
「……」
「偵探小說家」久久不語。
他或許還能拎出兩句,反駁林辰的話語,但卻沒有絲毫把握,能用某句話,徹底說服對方。
「很好,你讓我啞口無言了…」
他逐漸恢復冷靜,臉上掛著一抹澹澹的嘲諷,「如果當初我能早早地遇到你,興許就不會絕望得投湖自盡吧…」
「看來,我只能等下一次,再試著與你爭鋒了…」
下一次?
林辰咧嘴一笑。
「其實,-你有句話說的很對。」
「哦?哪句?」
得到這位夙敵的認可,「偵探小說家」頓時兩眼放光。
「我弱小時,曾無力地見證親人被擄走…」
林辰想起一家人圍著破木桌喝雞湯的後續,眸光變得深邃。
徵兵…
壯年乾爹無奈投誠…
廢物的他,手腿被插了四刀,證實病患,僥倖逃脫…
然而瘋狂的齊國士卒,連乾娘都不放過,非要拉去當廚娘…
乾娘顫巍巍地問,她走了,孩子怎麼辦,惹得其他也要被拉走的村姑聯合壯膽抗議…
由此招來記恨…
狠毒的士卒,操刀持槍,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玷污大姐,然後,一刀捅死小妹,將她們一併扔在雪地上,指著說:喏,就這麼辦…
乾爹乾娘奮不顧身地反抗,結果卻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而他,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至此,全村再無異議。
…
林辰閉上雙眸,短暫平息片刻。
待再次睜開時,已是兩團凜冽。
「所以,我最厭惡,有人擅自帶走、傷害我身邊的人,而恰巧,你們讓我再次體驗到這種無力感…」
林辰用嘴角,勾勒出一抹難以融化的笑容,「如你所說,我確實很生氣啊!」
「?!」
「偵探小說家」隱隱感受到一股不妙,當即就想拔腿開熘。
可林辰手腕一折,雙指一沉,霎時間,原本靜靜懸於空中、毫無聲息的飛劍,勐然爆發出雷霆萬鈞的氣勢,奮力朝下一斬——
「陪你聊這麼久,等的,便是這一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