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

左禾雙拳緊握，面部線條鋒銳如刀，「讓我再一次失去珍視之人的，也是冥靈啊！我怎麼可能再相信你的話，相信你背後的那位冥靈呢！」

她一字一句的話語，宛若一刀刀剁在桉板上，充滿憤恨，擲地有聲。

冬雅書屋，店名從其老闆和老闆娘的名字中，各取一字：黎冬，周文雅。

自從周文雅懷孕、行動不便，左禾常常借著幫她整理書籍的名義跑到店裡，然後看著兩人秀恩愛。

雖然她心頭糾結，希望周文雅能將關切與愛意分給自己一點，但與之相比，看著她幸福的模樣，更為重要。

日子平澹如水，不算有滋有味，但也滋潤心田。

直到某天，黎冬由於組織內的重要工作，搭乘一列特殊班機，前往西國出差。

去時相當順利，然而專機返航的途中，墜落了。

這則突如其來的噩耗，對於身懷六甲的周文雅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

左禾擔心她身體和精神狀況，於是推掉許多任務，還搬到書店內，陪她一起生活。

也正是由於她全心全意的守候，周文雅才從痛楚中逐漸恢復，一心備孕，等待孩子出世。

兩人相廝相守，看起來，她們餘生或許能組建一個家庭，將孩子撫養成人。

左禾自以為頂替了黎冬的位置，時而暗自竊喜，時而又因為自己的想法，充滿罪惡感。

因此，當黎冬化作虛弱的冥靈返回此地，向擁有冥眼的她懇請，希望能陪在周文雅身邊，親眼看著孩子出世再消散時，左禾為了化解心中的罪惡感，沒太多猶豫，便答應這一請求。

她又何曾不明白，人類轉化成冥靈之後，遲早有一天會喪失情感，淪為徹頭徹尾的鬼魅。

她本不該的啊！

如果沒有相信黎冬，

她和周文雅一定還好好地，坐在那間堆滿書籍的書屋裡，一縷陽光穿過窗戶，光芒中浮動著許多灰塵顆粒，她們迎著金燦的光芒，討論著一本厚重書籍的內容，歡聲笑語……

她怎麼能信任冥靈呢！

左禾很懊悔，也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呵呵……」

可面對她激烈的宣洩，張誠只是苦澀一笑，問道：「你不願相信冥靈，可如果，你最珍視的那位身死，化作冥靈歸來呢？」

左禾的身體一顫。

「你我，都曾與半仙打過交道。」

張誠見她意有所動，接著說，「以前，半仙曾問過我，為什麼我的衣著很整齊，鬍鬚卻亂糟糟……」

其餘幾人看向張誠，如今的他，鬍鬚與衣著都很邋遢。

「我搪塞了他……」

「畢竟我不可能直說……」

「我的妻子成為冥靈，被我圈養著啊！」

張誠眼睛通紅，痛苦地拽著自己的頭髮，哀嚎道，「我是人！我是地府成員！我當然明白冥靈終將惡化！」

「可是！」

「那是我的妻子！」

「我的孩子多年前早夭，她一直活在抑鬱之中，我為了籌錢幫她治病，只得奔波工作，可她也死了，死在一個人、靜悄悄、冰冷的屋子裡，不願吃飯，活活餓死……」

說到此處，張誠猙獰的表情，逐漸被冰冷的壓抑取代，「正當我為自己可悲的一生感慨時，我發現，她變成了冥靈，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我。」

「我怕自己瘋掉，就說服自己：她，就是我的妻子。」

「在家，我用自己的能力，把她關在那個小屋裡，讓她疊衣服、打掃衛生，假裝一切如常；在外，我完成工作，提高職位，竭盡一切探尋地府內的情報，想找到讓冥靈死而復生的辦法。」

「可知道得越多，我越明白這件事的艱難。」

說到這，張誠已然面無表情。

他掃過沉默不語的賀一偉、牛鐵，目光最終落在左禾身上，「那麼，當有人告訴我——管他是人還是冥靈，他說，一場交易，酬勞是讓我的妻子回歸正常，甚至視情況而定，將我孩子的亡魂也找出……」

「請問，換做是你，你該如何選擇。」

左禾沒說話。

理智告訴她，冥靈不可信，那個所謂的聖教更是意在侵蝕人類世界，危害重大。

可情感上，倘若周文雅有天以冥靈的身份回到冬雅書屋，那她……大概率是會接受的。

理智與情感的交鋒，讓左禾感覺一陣胸悶。

她抬起手，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氣，試圖讓自己好受一些。

「答應他吧……」

一個極具誘惑力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腦海中。

「我只是人類中小小的一員，何必置身於兩大種族的交鋒中，被絞得粉碎呢？」

「答應他，找回小雅……」

「只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價，我就能……」

「不要再堅持了，根據這段時間搜集到的情報，「一封遺書」至少也是領主級存在，單憑我自己，根本無法對抗……」

左禾弓著身子，眼神迷離。

在一句句的蠱惑聲中，她不由想起多年前，下課鈴聲響后，自己孤苦伶仃地坐在窗明几淨的大學教室內，看著身邊的同學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討論著午飯吃什麼。

「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那時，她機械而麻木地思索著。

她此刻坐在這裡的唯一動力，就是童年從火海逃生后，媽媽的那一聲聲吶喊。

她活著，似乎只是不想讓那個女人的心血白費。

「可是，要到什麼時候，才算活到頭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煩躁地在書本上畫滿雜亂無章的黑色線條。

「嘿！」

正在此時，一直溫暖的手掌放在她的腦袋上，揉揉她的頭髮，「書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所以，不許弄髒它哦！」

左禾一愣。

這聲音很熟悉，因為，她剛剛聽完聲音主人的一堂課。

因此，她並未反抗，只是生怕頭頂上的手拿走一般，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之人，沐浴在午間燦爛的陽光里。

她的名字，叫周文雅。

「小雅……小雅……」

左禾痴痴地喊著，她的腦中，有無數後來兩人相識相知的畫面閃過。

伴隨於此，她的膝蓋逐漸彎曲，朝向地面落去。

彷彿她的背上，有一座山。

啊，確實有座山，是名為禁斷之戀的山巒。

她再一次找到活下去的動力，並將全部的情感，寄托在那道身影之上。

情感里，有依靠，有卷戀，有喜歡……

有愛。

「為了小雅，加入，也無所謂吧……」

這道話語聲響起，左禾心中的部分堅守，徹底潰敗。

她的記憶里，那場將母親一寸一寸吞噬的火海，逐漸熄滅。

「不好！」

這段回憶說來漫長，但在賀一偉的眼裡，張誠的自述剛講完，左禾就發生了異樣。

於是他登時反應過來，迅速朝牛鐵道，「左禾應該是中了邪教的手段，為免她也淪落，必須立刻制止他們！」

雖說此時，賀一偉很同情張誠的遭遇，但在桃源鄉修行過的他，知悉了很多上古年間的冥靈情報。

在那時，冥靈被古人稱作妖魔，可不是浪得虛名！

賀一偉不願與舊識生死相向，但更不願看著他們助紂為虐，幫助冥靈禍害人間！

嗤！

兩團明晃晃的火苗亮起，賀一偉果斷朝誦經台上的張誠出手！

與此同時，沉默寡言的牛鐵身影一陣模湖，向江暖飛身而去！

「我真不願傷害你們啊……」

張誠遺憾地搖搖頭，取出一枚詭異的匕首，將鋒利的刀刃握在手中，刃向手心。

眼看大戰一觸即發，然而下一秒，眾人的舉動彷彿定格成照片里的人物一般，陡然停滯不動。

左禾雙童無神，膝蓋距離地面只剩幾厘米，恰在此時，一個手掌搭在她肩膀上，一如，曾經有隻溫暖的手，放在她的頭頂。

「看清楚，你心中的那位，可不是你自己哦。」

悠悠的話語聲道。

嗤！

話語驚醒左禾，那片即將熄滅的火海，也再度熊熊燃起。

透過火光，她看見一個『自己』，正朝她鬼魅一笑。

「嘖，功虧於潰啊……」

『自己』開口了，第一個字還是跟她一模一樣的聲音，但第二個就變了，從第三個開始，更是變成了男性在訴說！

伴隨這一狀況，『自己』的身形逐漸模湖，被一團紫影所取代。

「是你在蠱惑我遺忘母親、接納冥靈？！」

左禾的兩道目光，化作兩把寒光爍爍的刀子，怒吼道，「給我滾出去！」

「你不想救出『小雅』了么？」

紫影明知失敗在即，仍賊心不死地笑吟吟問道。

「滾滾滾！」

與周文雅在一起的時光，溫暖，幸福，是左禾最為珍貴的寶物。

所以，她決不允許外人、尤其是冥靈染指！

而在她劇烈的反抗下，終於，一縷紫煙從她的眉心中飄出，懸浮在半空中。

左禾恢復理智以後，緩緩站直身子，同時看向身後之人——

教堂敞開的門框里，裝著一塊刺眼的光，白光中有道飄逸瀟洒的身影，正是林辰。

「你也該走出來了。」

林辰稍微用了一些力氣，在左禾的腦門上，來了一記手刀。

在他看來，左禾與修行界那邊的自己一樣，有著悲慘而絕望的經歷，甚至連冰冷的目光都很相似。

他在她的身上，找到自己曾經的影子。

所以他的這記手刀，是想打醒左禾，讓她直面痛苦，別再逃避，努力地戰勝人生中的不幸。

只有這樣，她才能再次邁開步伐，走向明天。

「謝……謝。」

左禾有點遲鈍地道謝，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撲通亂跳，並在活潑的跳動中，萌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

咦，為什麼？

哦，他的語氣里，有對我的期待呀。

期待，就是希望。

左禾目光變得清澈，直勾勾地看著林辰。

「嗯？」

林辰有些納悶。

不過還沒等他問些什麼，跟在他身後的白雪路就倏然躥出，一把抱住左禾，滿是歉意地說道：

「小左姐，對不起！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也許小雅姐姐就不會……」

白雪路是真的很愧疚。

來時路上，她從林辰那得知有關左禾的一切，頓時覺得，這事跟自己脫不開關係。

抵達這裡，又眼見左禾憔悴的模樣，她心裡的自責就更盛了。

而被她這麼一打岔，左禾熾熱的眸光平息，流露一絲苦澀，搖搖頭道：

「不怪你，倘若不是跟你離開，也許我們都會葬身在那……再者說，我們一起相處幾日，都沒有任何狀況發生，偏偏離開的那一小會，小雅她——」

「總之，那冥靈很有可故意趁著這段間隙，暗中出手。」

「如果是這樣，該發生的，一樣會發生，畢竟，我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跟小雅在一起……」

左禾是在勸慰白雪路，更是在勸慰自己。

「小左姐，我好心疼你……」

白雪路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她跟左禾認識的時間並不久，但卻受過其很多幫助，尤其是她得知師兄『已死』，暗自神傷的那段時間，左禾對她更是百般照顧。

而如今，她不僅得知周文雅遇難，更是知道了左禾的過往，一時間，心疼不已。

左禾無奈一笑。

她們二人的互動姑且不談。

林辰稍一點撥，幫助左禾從蠱惑中脫困后，頓時從紫影上的氣息，辨別出他的真實身份——

「夢魔聖主」！

早在多日前，冥獸即將出世的時候，「夢魔聖主」就降臨在一位「狂信徒」的身上，曾對他出手。

面對全盛狀態下的他，「夢魔聖主」即便再強，但囿於世界規則，也無法造成一絲一毫的威脅。

不過，對於分身的他而言，還是得認真以待的。

因此，他繼續全力催動鎮封鎖鏈，使眼前四人無法動彈，隨之屈指一彈，射出兩道微光，沒入張誠和江暖的眉心。

直到此時，他才放開束縛。

「嗯？！」

鎮封只是封鎖動作，無法扼制思想。

所以剛恢復，賀一偉與牛鐵就驚駭異常地看向林辰，彷彿在看著怪物一般。

若非他們能辨認出，這位是千真萬確的人類，恐怕早就拔腿開熘了。

確實，他們二人在桃源鄉得過一部分隱世宗門的傳承，實力強勁，但也沒有一點把握，能跟動輒封印空間的怪物戰鬥！

林辰並未在意他們，只是輕笑著對張誠和江暖說道：

「一段時日沒見，你們怎麼淪落到這般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