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輝家的大門少見的在深夜裡被敲響了。

烏爾洛薩披上一件外套下樓的時候，還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自己最近得罪的人，感覺並不會有什麼會半夜來追殺自己的傢伙，這才打開了門，面前站著的卻是個波浪長發的女人，她一抬頭，兩道如劍的目光從那雙深藍的眼睛里直射進了烏爾洛薩的心底。

烏爾洛薩蒙了一下，思索了一圈自己年輕的時候招惹過的女人，感覺似乎沒有這麼一號角色，才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晚上好，您……找誰？」

「我是加蘭德利爾塔的音樂老師，也是他的追隨者。」女人神色冰冷，「他出事了，我覺得有必要通知他的家長。」

一家人急匆匆地跟著寧戈安娜爾趕到鎮子另一端的豪宅時，已經到了後半夜的時間了。譚娜塔克急出了一頭汗，烏爾洛薩沉著臉一言不發，恰莎希雅麗貝齒咬著嘴唇，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齒痕。一切的擔心都在看到陷在米色被褥里，雙眼緊閉、小臉煞白的加爾時變成了現實，希雅水藍色的大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恨不能抓住寧戈安娜爾的衣領質問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面對她對加爾可以稱得上是無微不至的照顧，連這個暴脾氣的少女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譚娜塔克和烏爾洛薩的臉色很是複雜。

母親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高熱已經退下去了，但一滴滴沁出的冷汗並沒有消失。好在他的呼吸還算平穩，緊急請來的私人醫生也還沒走，每半個小時有人喂他喝一次補充以太的藥水，除了意識不清以外，也並沒有非常緊急的情況，狀態還算平穩。

「寧戈安娜爾小姐，現在是什麼情況？」烏爾洛薩問道。

「他連續使用了太多以太，現在身體透支，大概需要療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寧戈看著蘭蘭一邊打呵欠一邊用一條白手巾擦著小少年頭上的冷汗，「雖然很愧疚，但他是為我使用的那些以太，所以他的治療我會負起責任。蘭蘭你去休息吧，把安琪叫來替班。」

希雅握著加爾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比起在寧戈小姐這裡，我覺得他更願意回到家去休息。」

「但他在我這裡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療和照料，我的父母都曾經卧床很久，這裡的侍從都已經習慣了照顧卧床不起的病人。」寧戈安娜爾淡淡道，「當然如果各位執意要接他回家，我也不會阻攔的，只是請收下治療用的藥水和一些補身體的禮品，聊表我的歉意。」

希雅咬了咬牙，沒有反駁她。寧戈安娜爾安排的確實很妥當，但少女還是忍不住想要抱怨兩句：「如果你真想照顧他，不如直接將他送到醫院裡去，那樣他得到的治療也更加全面。」

「一個音樂家將一個剛入部隊的罰役兵以私人身份送到醫院去，我覺得會引起混亂的。」寧戈很平靜。

希雅還想再說點什麼，旁邊的烏爾洛薩拉了拉她的胳膊，少女有些恨恨地住了嘴，手上輕柔地為弟弟按摩著手指，一雙藍眼睛卻緊盯著寧戈安娜爾。

譚娜塔克從兒子身上移開目光，綠眼睛里的神色恢復了堅定：「謝謝寧戈小姐的照顧，等到加爾的情況穩定下來，我們會接他回家。」

寧戈點了點頭：「那麼我先離開了，安琪會留在這裡照顧加爾，這間房間這段時間就交給你們使用了。另外，你們如果去軍營給加爾請假，我希望你們可以帶上我，這樣會比較有說服力。」

說罷她便離開了房間，將空間留給了這一家人。

「菲斯德從哪找來的這個姑娘。」烏爾洛薩皺眉，低聲嘟噥。

譚娜塔克撇了撇嘴：「我不是太喜歡這個姑娘，她無處不在的優越感令人不適。」

「但她確實做了很完善的應急處理，也及時通知了我們。」烏爾洛薩嘆了口氣，「你在這裡看著加爾吧，明早我和她去找菲斯德說這件事，希望他和長老會能看在加爾是守護者的面子上網開一面。至於希雅，你先回家去睡吧，明天鎮口不是該你值班嗎？」

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了為兒子擦汗的譚娜塔克，牆邊垂手侍立的女僕，以及坐在床頭臉色很差的燈火。

「你應該保護他的。」譚娜塔克淡淡道。

「我的職責是成為繼承者的助力，幫他實現他想做到的事情。」燈火對保護二字避而不談。

「但現在他很痛苦。」譚娜塔克攥緊了手巾。

燈火深吸一口氣：「我提醒過他的，他選擇了儘力。」

「……什麼守護者繼承者的，就那麼重要嗎？」譚娜塔克眼裡含淚，「他成為守護者之後倒下的次數，比他過去二十年之間都多，他從一個健康的快樂的孩子變成了現在這樣子，還被抓進了軍營當罰役兵，你能說這裡面沒有你的責任嗎？」

「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啊！」燈火雙手狠狠插進頭髮，把自己的頭髮揉成一團金光，「我記憶里的其他繼承者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他們都會成為優秀的音樂家，會成為某一個國家某一個族群的中流砥柱，他們都會正常地創造魔法，正常地建立自己的追隨者軍隊，正常地擔負起作為繼承者的責任，成為英雄百年留名，可為什麼到了他這裡會變成這副模樣？難道異常的不是他自己嗎？」

「也許你本不該選中他成為守護者的。」譚娜塔克搖搖頭，「他太單純了，不應該成為什麼偉大的音樂家，什麼強大的戰士，他應該像個普通孩子那樣，在學校里和同學嬉戲玩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責任變成這副模樣。」

「我也想啊！我真的很想！但我能怎麼辦？！」燈火把頭埋在手臂里咆哮起來，「如果那時候他不成為繼承者，那時候你們的命都要留在天之劍里！然後那東西會衝出長老林，會吞掉卡拉諾爾，會掀起新的戰爭！那樣還有什麼未來，什麼機會，他還有什麼可能性過上你想讓他過的那種生活！」

「一直以來，我能夠做的就是保護好他，讓他平安長大。」譚娜塔克喃喃道，「但現在不一樣了，從那時候開始，就是他一直在保護我們……我還是太無力了，太弱小了。我已經……做不到了。」

「我早就說過，他的路只能他自己走。」燈火抬起頭，金色的眼睛看著加爾熟睡中的臉，「我們能做到的只有給他掃清路上的障礙，幫他指出路途的艱險，而不是抱著他，替他走路，就算你是他的母親也一樣。」

譚娜塔克眼眶微紅，她看了燈火幾秒鐘，最終還是將頭別過去，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加爾終於睡醒的時候，已經是四天以後了。

他醒來以後第一個感覺就是餓，這幾天他一直靠藥水維持著基本的營養，再加上這次被嚴重透支的身體，他感覺自己的手指都是軟的，整個人也被包裹在一團軟軟的棉花里，連睜眼都顯得困難。他強撐起自己的腦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臉上充滿關切的母親。

他不禁笑了出來：「媽媽。」

「你終於醒了。」譚娜塔克伸手將他扶起來，「現在感覺怎麼樣？」

「其實還好，睡得挺香，就是餓。」加爾笑道。

小少年被扶起來后就斜斜地靠在大堆的枕頭上，不一時蘭蘭就送上了一碗溫度正好的熱粥，譚娜塔克端起碗來，把半滿的勺子送進兒子的嘴裡。

加爾咂摸了兩口，開始反抗：「我自己會吃，不用你喂。」

「不行，飯灑到被子上怎麼辦，你的手還在抖。」譚娜塔克不由分說地將又一勺鹹粥塞進他嘴裡，「至少吃完這碗，有點力氣了再說。」

小少年乖乖張嘴，很快吃完了一碗，感覺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但身體依舊軟綿綿的，他想動一動，還是感覺全身發軟，只能乖乖地靠在枕頭上，等著女僕拿來今天的藥水。

譚娜塔克把碗放在旁邊的桌上，給他掖了掖被子：「今天早上醫生說你的以太補充的差不多了，這兩天應該就能醒來，沒想到你晚上就醒了。」

「我又睡了好幾天？」加爾用眼睛追著母親的動作，「軍營那邊怎麼樣了？」

「你爸幫你活動了很多關係，他們最終決定給你一個月的假期，讓你好好養身體。」譚娜塔克微笑，「聽說你的教官可生氣了，說你回去要好好教訓你來著。」

加爾想了想卡琳娜的馬鞭和瓦利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聽說你在軍營表現可好了，和媽媽講講。」譚娜塔克摸著兒子的頭，「這半個月一直沒見你，希雅可想你了。」

「說起來希雅呢？」加爾在房間里來回掃視，卻只看見母親和女僕，「只有你一個人在寧戈老師這裡？其他人呢？」

譚娜塔克接過女僕手裡的藥水：「她去軍營拿你的曼陀鈴了，來，該吃藥了。」

「哦……」加爾悶悶地接過藥水喝完，「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上午聽醫生說你快醒了她就去了，現在應該快回來了吧。」譚娜塔克將藥水空瓶交給女僕，「你爸說給你帶幾本書來，等你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我們就回家。」

加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個……其實……」

「什麼？」

加爾抬手撓撓頭：「呃，我是想說，寧戈老師這裡挺舒服的，我在這裡也能練琴，所以不回去也可……以……」

他看著譚娜塔克的臉就垮下來了。

小孩急忙補救：「當然，當然我還是想回去的，只是覺得在這邊練琴比較方便而已，我可想念我那張床了。」

「你都這樣子了，就先別想練琴的事了。」譚娜塔克板起臉來，「你知道這次你又給多少人添了麻煩嗎？你的老師是大半夜來到家裡找我們的，第二天你爸又在軍營和長老會之間跑了整整一天，連中午飯都沒吃，月亮到天頂了才回來，他后一天還有巡邏……」

「我回去！我會回去的！別擔心！」加爾幾乎要尖叫起來了，他可不想面對媽媽的嘮叨，「但是有必要跟老師說一聲我醒了吧，你去吧，你去跟老師說，我就老老實實在這裡待著，你看蘭蘭姐姐在這呢，我沒事的你快去吧！」

「蘭蘭，能拜託你去和寧戈小姐說一聲加爾醒了嗎？」譚娜塔克看向女僕，淡淡道。

***

寧戈安娜爾跟著蘭蘭來到加爾暫住的房間時，加爾已經被訓得耳朵都耷拉下來了，整個人縮在被子里，一臉「我還不如不醒過來」的表情。跟在她身邊的是燈火和仍然保持半透明狀態的布里亞德恩，這位中年紳士的身影看起來比第一天的時候要凝實了許多，想來燈火應該幫他固定了一些以太用來構建身體。

燈火直接衝到了加爾臉上，伸手捏捏他的臉蛋又扒了扒他的眼皮，還掀開被子看了兩眼，在空中用它的經典姿勢把腿一盤：「還行，就是又瘦了點，你過了這幾天得多吃點才行。」

加爾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躺著不想理它，倒是對寧戈安娜爾點頭致意：「老師，你費心了。」

寧戈安娜爾擺了擺手：「不用這樣，我現在是你的追隨者，你又幫我救回了我父親，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倒是你，現在感覺還好嗎？需不需要我再請醫生來替你診治一下？」

「我覺得我其實挺好的，就是沒勁。」加爾活動著手腕，「可能得再躺個一兩天也說不定，但是以太的存儲量應該已經沒問題了——不如說，我感覺好像我身體里的以太更多了點。」

「大量使用以太之後再及時恢復，確實有可能出現以太存量反而增多的情況。」燈火捏著自己的下巴，隨即又伸手點著加爾的鼻子，「但是絕對不要想著用這種方式增加自己的以太，一不小心是會沒命的，你知道你這次的行為有多危險嗎？要不是有靈魂結晶在，你現在應該已經變成一具乾屍了。」

「那你應該早知道的啊！」加爾一瞪眼，「你怎麼不提前跟我說？只是透支以太哪有那麼可怕！」

「我也不知道寧戈身上的以太量和以太濃度都那麼高啊！」燈火理直氣壯地嚷嚷，「再說了我要是什麼都知道了那我就是神了，不對，神都沒有什麼都知道的能力啊！」

「寧戈老師又不是法師，哪來那麼多的以太量！」加爾也提高了嗓門嚷嚷，「我不信！你又糊弄我！」

「那個……」寧戈安娜爾很無辜地舉手。

「什麼事？」燈火扭頭看她。

寧戈咳嗽了一聲，臉上帶著點捉摸不定的笑意：「如果從廣義上來講，我可能還真的算是個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