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若實質的黑色霧氣從壓迫感的源頭迅速擴散，在兩頭野熊開始拔腿逃命的時候加爾終於從無法動彈的恐懼中回過神來，不遠處傳來獵鷹的嘯叫和人的驚叫，他聽到有人在用精靈語尖叫，聲音驚駭欲絕：

「是屍者！屍者回來了！」

加爾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知道什麼是屍者，雖然他不像那些青年們用自己的眼睛見過那些可怕的東西，每個出生在卡拉諾爾的孩子都從龍骨館的幼教館見過那些令人心膽俱裂的怪物，那些從陰暗的冥界，從赫卡路爾的宮殿里侵入中庭的怪物帶著腐蝕一切生命的體液和撕碎一切活物的爪牙，他知道自己應當盡量逃跑，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加爾覺得如果現在他試圖從樹枝上蹦過去，在屍者撕碎他之前他就已經砸在地上變成一具屍體了。

拼一把嗎？

他同樣覺得如果拼一把，他估計死得更快。

一枚樹葉打著旋從他不遠處落下，被那片擴散得越來越快的黑氣一侵染就變成了碎成千萬片的灰色蝴蝶。

他一咬牙，伸手去抓面前的樹枝，就算腿軟了也得先逃才行，他可不想和那片樹葉落到一樣的下場。

也許身體的力量是要用危機才能逼出來的，他並沒有變成自己想象中手軟腳軟的樣子，反而在樹杈間騰挪移轉，眨眼間就跑出了半里開外，並且速度越來越快，身體也越來越輕，眼看黑氣馬上就要被他甩在身後。

他不敢回頭看，如果他回頭看，就會發現自己腰后不知何時形成了一對淡金色的光翼，雖然淡金色的光芒稀薄而脆弱，但那確確實實是一對翅膀，一對屬於妖精的翅膀。

這對翅膀隨著他的動作揮動，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提供給他一絲重要的推力，幫他在樹枝間維持微妙的平衡，同時散發出的金光數次將已經幾乎觸摸到小少年的黑氣逼退，來自黑暗冥界的氣息似乎對這股力量相當忌憚，哪怕他半秒鐘前離開的樹枝馬上就被腐蝕變成灰黑色的粉末飄飄揚揚向地面落下，他腳下的路始終籠罩在一路金光之中，眼看他就要脫離森林，進入卡拉諾爾的範圍了。

前面沒路了。

加爾的視野豁然開朗，他借著慣性從樹頂一躍而下，一雙金色光翼瞬間光芒大盛，幾乎在瞬間止住了他迅速下墜的趨勢，更是讓他在躍下樹枝之後滑出了遠遠比一個幼年的精靈的極限要遠得多的距離，在他落地之後就片片碎裂，化作金色的光粒消失在了空氣中。

加蘭德利爾塔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只知道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往前狂奔，從遠處看去那追著他黑氣就像一道狂怒的暴風，只差一點就要將這個孩子整個吞噬進去。

卡拉諾爾有迷鎖，有能夠阻擋屍者和冥界侵蝕的魔法陣，只要進入迷鎖範圍，他就贏了！

思考這件事的瞬間他通過了一道無形的屏障，撲進屏障的同時他扯著嗓子尖叫起來。

「是屍者！屍者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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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滾滾煙塵被強大的迷鎖封鎖在了卡拉諾爾鎮之外，鎮外的草地被它腐蝕殆盡，迷鎖一線將同一片草地變成了兩半完全不同的模樣，一邊化作灰黑的粉塵，另一邊雖然青翠欲滴，卻是被那怪物造成的衝擊震得不住抖動。鎮上駐紮的長老和法師都去加固迷鎖和對抗屍者了，就連加爾的父母也只是確定了他沒事就衝上了前線，

直到驚魂未定的現在，這個被恰莎希雅麗抱在懷裡還有些瑟瑟發抖的小少年才看清楚那隻追逐著他的屍者到底是何種醜惡的模樣。

它像只長著人頭和骨尾的肥碩蜘蛛，後背上彷彿背負著無數慘死的屍體，那些扭曲的人臉在它背後腹底堆積成無聲嚎叫的山峰，頭部更是被大堆慘叫扭曲的人臉遮蓋，就像它長了無數張人臉無數個頭顱，加爾甚至從那裡面看到了和他一起參加成人禮的人有些熟悉的面孔。它長著和蜘蛛近似的十數條長腳，只是上面長滿了噁心的肉瘤，肉瘤上亦是浮現出一張張扭曲的面孔，那上面不斷滴落著灰色的腐蝕性汁液，將已經變得一片灰黑的草地變得更加千瘡百孔。它不斷用那些長著贅瘤的長腳撞擊著迷鎖障壁，一道道魔紋從它撞擊的位置擴散出去，絢爛的色彩和充滿死亡氣息的黑色風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爸爸媽媽不會有事吧？」加爾抬頭看看自己的姐姐，又吞了口唾沫，他的喉嚨彷彿要冒出火來，又痛又干。

希雅緊了緊抱著弟弟的手臂：「沒問題的，他們是卡拉諾爾最強的戰士，他們一定沒問題的。」

一根根散發著聖潔金光的箭矢刺入了這頭怪物身上的一個個人頭裡，聖火金色的火苗從這些地方擴散開來，燒得怪物狂吼亂叫，那些醜惡的復足撞擊魔法障壁的力量更是加強了一個等級，加爾彷彿聽到了迷鎖障壁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碎裂聲，嚇得緊緊抱住姐姐的手臂，眼睛卻無法從那醜惡的東西身上離開，這場戰鬥彷彿有什麼奇異的吸引力，他一邊感受著出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恐懼，一邊被目眩神迷的戰場吸引得目不轉睛——

「龍骨館的援兵來了！」有人這麼叫道。

一道白晝雷霆劈開了黑色的風暴圍牆，準確地命中了屍者後背的人臉山峰，將它的身體直接焚燒了厚厚一層，怪物吃痛發出令人耳膜穿透的慘叫，轉動著自己臃腫的身體朝放出雷霆的方向撲去，卻有一道小小的閃光突破直達天際的黑色風暴，閃光中灰白色的長發在狂風中舞動，老人單手持握一人多高的法杖，單人微型迷鎖將黑氣牢牢鎖在身體周圍一尺之外，又一道雷霆照著屍者還燃燒著聖火的頭部狠狠劈了下去。

「咔嚓！」

「要你……死……呃呃……！」

黑色的空氣中怪物的碎肉橫飛，它的慘叫彷彿都成有了什麼可尋邏輯的語言，蘇帕伊讓卡拉厲聲暴喝！

「挖出它的核心！」

黑色風暴中另一道金色流光從角落裡激射而出，遊俠的眼睛亮如熔金，一雙閃著聖潔金光的短劍在屍者的傷口中運轉如風，怪物尖聲慘叫，扭動著肥碩的身軀試圖將這小小的流光從身上甩落，帶著尖刺的骨尾不斷扎進自己後背的傷口，烏爾洛薩卻彷彿吸在了它背上，毫不在意灰黑色的腐蝕性體液，躲閃著骨尾的進攻一路從它背後鑽進了怪物的身體！

怪物發出凄厲的尖叫。

「殺……呃呃……死……要你……！」

無數人臉的慘叫匯成模糊不清的語言，剛剛鑽進怪物身體的遊俠卻帶著一股噴射出的灰黑色血液再次跳上半空，對著蘇帕伊讓卡拉大叫：「再來！有防禦！」

老人單手起勢，一團以太很快在被污染的空氣中隱隱成型，它旋轉著尖嘯著，朝烏爾洛薩切出的巨大傷口狠狠砸落！

「留下核心，我要知道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老者長嘯一聲，和他一同前來的法師終於將大型打擊魔法準備完畢，數十枚以太長針將怪物的頭胸部和關節狠狠釘入地面，怪物絕望地吼叫掙扎，而烏爾洛薩再次鑽入它的身體，很快一枚同樣滴落著灰黑色汁液的奇形結晶被高高拋出怪物的身體，緊隨其後的是重新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的遊俠。

臉上看不出歲月痕迹的男人咧嘴一笑：「老頭子，搞定了！」

屍者隨之癱軟下來，但以無數屍體堆積起來的怪物並沒有死去，而是無力地在地上蠕動，有氣無力的慘叫化作模糊的語言。

「殺……死……我……們……殺……死……」

最後，這些慘叫也消失了，怪物的屍體漸漸化作灰色的膿水滴滴答答滴落一地，在地面上燒出一個個黑色的窟窿，最終只留下了彷彿一個巨大的畸形人類那樣的骨架，就連那骨架，也在片刻之後變成粉末，隨風飄散了。

加爾看出了一身的冷汗，抬頭乾巴巴地看著姐姐問：「希雅，它……它們剛才說，殺死它們？」

「那是被它所吞噬的人們在最後的痛苦中所留下的願望。」恰莎希雅麗低下頭，在鼻尖前握拳祈禱，「爸媽他們替他們報仇了，也讓他們解脫了。」

「它到底是從哪裡出來的？屍者不是在凜冬之戰中都被擊敗了嗎？那些黑氣又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東西，它又是怎麼吞噬了那麼多人的？」加爾一口氣問出好幾個問題，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希雅這才意識到弟弟自從逃出生天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過，趕忙和自己的部下要來水囊，小少年捧著水囊咕咚咕咚喝了整整半袋才緩過勁來。

「我也不知道，長老會把它的核心拿來解析，也許能找到它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希雅皺著眉頭，「但我不覺得黑暗精靈的迷鎖那麼脆弱，這才剛剛二十年，神級迷鎖不該這麼快就出現漏洞的。具體的東西，如果你哥還在這裡，他應該能跟你講清楚，但我對這些東西不那麼熟悉，只知道如果這些東西躲在空虛之庭的話……」

看著屍者化作隨風飄散的粉末，加爾只覺得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全身都在發痛，四肢沉得像是捆了石頭，眼皮也愈來愈沉，很快就聽不到姐姐的聲音，沉入了深深的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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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被追逐，這次的追逐彷彿沒有盡頭，他眼前是彷彿長槍叢林的森林，漆黑一片，黑暗的森立中長著針葉的樹枝刺破他的手臂小腿，劃破他的臉和身體，他全身流著血，他感覺自己的鮮血快要流幹了。

他很累，但他停不下來，就算他不想再跑了，不想再做這些無謂的追逐，哪怕成為那追他的東西的腹中美食都無所謂，他不想再跑了，但他停不下來。

為什麼停不下來？為什麼？為什麼？

背後的東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感受到那東西的鼻息，感受到它腥臭的大嘴已經要吞下這世界上的一切——

「啊！！！！」

加爾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卻發現自己正躺在父母的大床上，窗外月光流麗，希雅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

「希雅？」

他輕輕晃晃姐姐的手，淺金色長發的少女眨眨眼睛起身，水藍色的雙眼在月光中散發出朦朧的光輝，她先反應了一會，突然瞪大眼睛抓住加蘭德利爾塔的手臂：「你醒了！你嚇死我了！你已經睡了一整天還多了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要死了你真的太嚇人了……」

加爾嗷嗷慘叫：「疼，希雅，好疼，別抓呃啊啊啊……」

在餐廳狼吞虎咽地吞下兩盤炒飯三杯果汁還在吸溜一盤拌面的加爾一邊吃一邊聽姐姐講述他昏倒之後的事情，他的昏迷應該是一路從長老林跑回卡拉諾爾造成的脫力導致，那之後蘇帕長老用魔法陣將那枚核心單獨隔離，又指揮卡拉諾爾的法師將迷鎖的以太載量調到最高，擋住大型屍者消滅之後還會肆虐幾天的黑之死霧，就帶著長老們去長老廳開會了，光輝家的夫妻倆都是緋色走廊的長老，當然也要參加。

也許這就是烏爾洛薩說的不能做一個合格的父親，加爾心想。

「然後呢？他們開會開了一天多？」小少年嘴裡塞滿沾滿醬汁的麵條，嗚嗚噥噥地跟姐姐交談。

希雅在加爾腦袋上不怎麼輕的敲了一記，敲得小孩又嗷的一聲：「注意你的禮儀，吃完東西再說話。他們確實開會到現在，畢竟這次事件挺嚴重的，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凜冬之戰結束二十年後還會有這樣的東西從天之劍一路狂飆到卡拉諾爾，如果不是龍骨館也有迷鎖，我們的損失可就大得多了。」

加爾怔住：「那哥哥，如果哥哥還在長老林里……」

「所以我覺得某種意義上他也是很幸運的，如果不是他消失了，很可能會在這次事件里受傷，甚至被死霧感染。」希雅嘆氣，又給加爾倒了杯果汁，「你的幸運程度跟他也有一拼，你知道你進迷鎖進得多及時嗎？你要是遲上半秒鐘，現在你後背和腿上一半的肌肉和皮膚都要被割下來，用治療魔法讓它們重新生長才行。」

加爾想了一下那個場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所以那就是屍者，是二十年前爸爸媽媽他們對付的敵人？」他吞下最後一口拌面，喃喃道。

少女水藍色的眸子看向窗外的月光：「是的，那就是屍者，他們就是從這樣的地方……殺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