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井伸之召開的臨時董事會打了個突然襲擊。

方卓不清楚這位索尼掌門人是發現什麼情況還是早就有這樣的打算。

按照這幾天的情況來看，沒準是大家長的威嚴發作，就是想玩這種套路。

只是，這樣一來，斯金格和久多良木健乃至背後大賀典雄的溝通確實化爲泡影，無法進行開誠佈公式的交流——哪怕面對面的溝通都未必能這樣，更何況現在可能只有一兩通電話。

方卓在回酒店的路上琢磨了一番，久多良木健在索尼內部素有暴躁的名聲，但如果真如設想中那樣，他對斯金格外籍董事長的公開反對是爲了拉攏支持，那今天接到斯金格的電話，也未必不能辨別雙方合作的前景。

臨時董事會是在中午十二點。

考慮到路程不遠以及此刻的斯金格正在見出井伸之，方卓回酒店先有條不紊的吃了頓簡單的午餐，順便冷靜思量自己這次能做的事情。

“許老師，國內專家對CMOS圖像傳感器的論證發來了嗎？”

方卓臨去索尼總部的時候把技術總監許柯登拉上了車。

“呃，還沒有，咱們國內研究這方面的比較少，我又生怕真的給方總帶來錯誤的判斷。”許柯登謹慎的說道，“所以，還在找最內行的專家。”

他見老闆皺眉，繼續說道：“目前能確定的就是，CMOS材料比現在的CCD材料在噪音和速度上有更好的表現，能很大程度上降低芯片的功耗。”

“而且，索尼本身在相機上很有造詣，今年還傳着要併購相機品牌美能達。”

“就按照現在的判斷，他們在CMOS上面是很有雄心壯志的。”

方卓微微點頭，索尼的好東西是真不少，相機、鏡頭、半導體、面板等等都有涉獵，要不怎麼說他們引起爲傲的就是技術呢。

“行，許老師，這個事不用催，不要急，我要的是準確的判斷。”他囑咐道，“等索尼的事結束，你可以組個技術團隊來日本交流，瞧瞧有什麼是對我們做手機有益的。”

方卓略一沉吟，又說道：“索尼這兩年的情況不好，如果真的特別值得研發，我們可以試試學習它的做法。”

“索尼音樂和貝塔斯曼最開始合併的方案是各自50%，索尼手機和愛立信手機合併的公司也是各持50%，看，他們就喜歡這樣搞。”

“要是這個CMOS有前途，我可以試着讓索尼剝離出來業務，我們五五分的成立合資公司。”

“不限於這個，還有什麼技術、什麼鏡頭等等，你列個清單，一項一項的確認。”

許柯登領會老闆的意圖，剛想調侃就見轎車停下。

方卓開了車門，一步跳下。

許柯登隔門一看，赫然是到了索尼總部。

他愕然的問道：“呃，這，老闆，怎麼來索尼了？”

“來爲朋友兩肋插刀了，你不用上去了，附近隨便吃，記我賬上。”方卓站在車旁邊，仰頭看了看索尼的招牌，回頭笑道。

許柯登心中好奇燃動，但見方總已經大步往前走，只好嘀咕道：“方總，哥們義氣不是真正的友誼啊。”

他也跟着下車，瞧了瞧索尼總部，猜測方總這一趟的情況。

儘管方總一直說他是來東京看熱鬧，但這幾天的所見所聞，今天很可能是侷限在小範圍又會影響整個索尼帝國的事情。

許柯登憋住好奇，等着或早或晚能看到的變化。

……

索尼集團的總部很豪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索尼還沒死呢。

方卓對於索尼在美國總部那幢樓的豪華程度也很驚訝，現在第一次來東京總部覺得還是這裡更有索尼味道。

臨時董事會在十七樓的會議室。

當方卓抵達的時候，會議室裡應該來的人幾乎都到了。

“今天是董事會會議，無關人士不應該參加。”一位已經坐着的日本人明顯是認出了競爭對手的總裁，先於別人開口之前試圖出聲驅趕。

方卓也認出了這個人，正是首席運營官COO高條靜雄，或者說，他能認出索尼集團董事會裡的所有董事。

不用他開口，自有斯金格出聲。

“方先生是索尼音樂的董事，是索尼美國的重要合作伙伴，也是我提名的索尼集團外部董事。”斯金格沉聲道，“我邀請方先生來這裡，正是尊重於他對於當今電子消費品的判斷和經驗。”

高條靜雄不吃這一套，旁邊的其他索尼董事也蠢蠢欲動。

然而，主座的出井伸之揮了揮手，衆人已經安分了。

“我在華夏見過方先生。”索尼掌門人緩緩出聲，姿態頗高的點評道，“易科所做的音樂播放器極其出色的引領了潮流，很不錯。”

方卓不介意這種姿態，笑道：“易科是向索尼學習，兩家有很多合作的地方，相信未來的合作會更廣更深。”

他邊說邊坐在了斯金格的旁邊。

今天這個會議室，只是稍一打量就清楚了格局。

一邊是索尼集團的外部董事，連斯金格這位現任副董事長也坐在這一側。

另一邊則是索尼集團的內部董事，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執行董事。

兩邊比例不是對分。

索尼集團董事會的內部董事是12人，算上出井伸之和斯金格，而外部董事都是日本各大企業掌門人，共5人。

所以，臨時董事會要在一個小時內召集還是需要費一番功夫的，像三井住友的董事長岡田明重、富士公司的董事長小林陽太郎這些人並不是時刻都在東京。

方卓正對面是纔剛剛分開的副總裁中鉢良治，他恭謹的坐着，表情嚴肅。

方卓對中鉢良治眨了眨眼。

中鉢良治也似有似無的眨了下眼，隨即眉目低垂，不再有視線交錯。

會議室裡的人還沒來齊，那位久多良木健仍舊沒到。

方卓趁着這功夫，也不好當着面玩手機，就用筆在面前的紙上書寫自己緊急思考的參會方式，礙於場面，只寫了兩句。

——詢問中鉢良治對索尼的改革。

——反對他，陳述集團現在不宜激進。

斯金格瞥了一眼，稍微品了品。

先前自己見中鉢良治的時候，對方對自己的改革措施表示贊同，現在在會議上公開詢問對方的看法，那就會被視爲判斷立場。

中鉢良治如果依舊追求“代表董事”的職務，極可能開口表述類似的改革方向。

在對方看來，這是一舉奠定他“總裁”+“代表董事”的機會，也是和自己這位接任者合拍的表現。

這個時候反手一刀……

激進改革本就不受大多數人待見，這是一個明面上的正當理由，董事會要討論的終究還是集團未來發展，不全是權力更迭，至於之後到底要怎麼推行，還有各種理由。

斯金格心裡反覆考慮，這一切都得建立在董事會先通過下一任董事長決議之後進行，出井要是先討論其他人的職務，那隻能靜觀其變了。

饒是斯金格已然是索尼的副董事長、索尼美國的總裁，現在關係到整個集團的掌門位置，他也患得患失起來。

砰。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最後一位董事久多良木健抵達。

然而，他卻不是一個人前來，走在久多良木健前面的正是索尼集團前董事長、時年75歲的大賀典雄。

大賀典雄戴着眼鏡，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

方卓和斯金格對視了一眼，都沒想到居然是這位前掌門人親自來這個臨時董事會，出井伸之是一定不會喊他的，那隻能是久多良木健想要搏一搏了。

不然，股東大會再掙扎的勝算更渺茫。

方卓已經修正了自己的認知，就索尼當前的風氣和情況，股東大會不容易掀起波浪。

一片問好之聲中，大賀典雄和久多良木健落座。

可以明顯的感覺出來，會議室裡原本拘謹的氛圍隨着大賀典雄的到來而變得有些奇怪。

大賀典雄從64年就是公司的董事，在他的帶領下，索尼幾乎就是最黃金的時光，隨身聽的流行、CD的普及、CBS併購哥倫比亞電影公司、MD的問世以及PS遊戲機的誕生都有這位的功勞。

大賀與井深大、盛田昭夫一直被視爲索尼的三駕馬車，地位不可謂不高，影響不可謂不深。

現在，他出現在索尼頹勢背景下的臨時董事會，這不禁讓人思索今天的變化。

好幾位立場居中的內部董事都覺得，這很可能是大賀要來阻止外籍董事長的任命了。

不像有人出聲質疑方卓的出現，儘管大賀典雄沒有投票權，在場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反對他的到來。

出井伸之同樣如此。

索尼的前後兩位掌門人坐在會議桌的一頭一尾，一時間倒有點分不清哪位纔是如今的董事長。

“今天，我們要討論索尼的下一任董事會人選。”出井伸之目光掃視全場，最後落在斯金格身上，繼續說道，“鑑於索尼當前的業務變化以及全球產業的發展，我認爲索尼需要更好的審視集團整體趨勢，必須以更積極、更包容的態度來面對全球化的發展。”

大賀典雄忽然開口：“是的，索尼現在面臨着很大的挑戰，如今也就PS、金融、娛樂領域還令人欣慰，索尼集團的全體上下必須重視起來，必須團結起來，這樣才能不負井深和盛田的期望。”

一位七十五歲的前任掌門人提到了他曾經共事的兩位索尼創始人，這不得不讓人聆聽他的教誨。

大賀典雄繼續往下說，言語之間有些傷感和怒其不爭，說話也變得略微絮叨。

方卓一邊聽，一邊思索着看了眼斯金格，這位大賀開頭第一句便是肯定了索尼娛樂領域的成就，也許是公正評價，但似乎又能對上早先和久多良木健的電話聯絡。

雖然雙方沒見，但那通電話本身便是一種態度。

果然，斯金格也有類似感受，而且，更強烈。

他是去年深深體會到日本管理層的排外情緒的，彼時可是一個提問都沒有，現在這是在討論未來董事會的場合下當衆肯定，彼此心裡便有隱約的共識。

斯金格的視線從大賀典雄跳到久多良木健臉上，對方表情凝重，眼神清醒，儼然沒有一絲傳說中的“暴躁”表現。

“所以，我認爲索尼集團的未來發展可以考慮斯金格副董事長。”

這時，大賀典雄釋放了更直接的信號，率先提出了下一任董事長的人選討論。

出井伸之聞言一怔，立即考慮到大賀這一趟前來的目的，既然不是斯金格，必然便是久多良木健了。

他露出一絲笑容又很快收起，點點頭：“是的，索尼美國的發展十分強勁，斯金格是一位罕見的天生的管理者，他有着讓人信服的能力，由他來負責集團的發展，我是放心的。”

大賀典雄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聽見了出井的這句話，也看到了對方主動迎上來的目光。

他畢竟年紀大了，費了一些功夫纔想起這熟悉的話。

曾經，大賀典雄決定下一任掌門人的時候就用過這樣的詞語。

當時僅僅用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喊來出井伸之，通知自己的決定，稱讚他是一位“罕見的天生的管理者”。

那已經是十年之前了。

大賀典雄搖搖頭，爲自己記憶和出井的記憶而搖頭。

出井伸之故作愕然的問道：“大賀先生，您有異議嗎？”

大賀典雄把對時間和人的感慨都收進褶子裡，平靜的說道：“沒有，投票吧。”

一分鐘之內，包括曾經公開反對的久多良木健也舉手贊成。

一位外籍董事長的任命竟然在索尼臨時董事會上全票通過。

從進門到投票，僅僅不過十分鐘。

儼然比上次決定繼任者的十五分鐘還要短暫。

然而，會議室裡的氣氛十分古怪，連一點掌聲都沒有。

斯金格愣住，既爲這個暫短的過程和投票結果而愣，也爲這個更像是罷免自己的氣氛而愣。

啪啪啪。

方卓最喜歡幹領掌的事，笑着鼓起掌來。

如此，會議室裡才響起祝賀斯金格獲選的掌聲。

但也正是見到競爭者的舉動，先前就出聲過的高條靜雄再次開口。

“斯金格先生，你認爲易科的總裁應該被提名爲我們索尼集團的外部董事嗎？”這位參與設計walkman的運營官強硬的說道，“這甚至不應該納入到討論之中。”

方卓正爲朋友和索尼的未來高興，轉眼間便陷入質疑。

他看了眼斯金格，見未來的董事長想要開口便擺擺手，示意由自己發聲。

畢竟，一位未來的外部董事也應該對索尼有所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