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是索尼EMCS的電子設計部次長，田中実（shí）。”

“我的中文名叫田忠實。”

“很有幸，這位先生手中的walkman或許有我的一份設計功勞。”

商務艙裡的一位中年男士眼見剛纔對索尼做出批評的兩人沒有迴應自己的問題，主動介紹身份。

隨後，他笑道：“不是有意打擾，確實心有迫切，想聽聽先生的看法。”

這個年代能坐商務艙的多少有些不一樣，更何況這個航班的目的地是紐約，田中実的態度很謙遜，但他心裡對於索尼是很認可和自豪的。

方卓有點意外，這麼近的位置就有位小日子過得不錯的日本人，而且，就是索尼的。

他微微一笑，沒打算多和對方糾葛：“只是隨便說說，田中次長不用當真。”

雖然聽起來的音節都一樣，但日本人的姓氏是田中而非田，次長的自稱嘛，國內的分公司可能不會採用這樣的叫法，這位大概還是位索尼本土的中層。

至於索尼EMCS就不清楚是職能部門還是子公司了。

方卓心裡簡單判斷了下對方的情況。

“這位先生但說無妨，不用顧及我在索尼。”田中実有些執拗，古怪口音加上書面用語顯得頗有怪異，他衝着方卓說道，“真理愈辯愈明。”

“索尼是家很偉大的公司，我剛纔只是在打趣朋友，田中先生不用放在心上。”方卓稍微側頭，有點無奈的對田中実說道。

田中実謙虛的說道：“不不不，先生剛纔是很認真的。”

說一次是態度誠懇，連說三次就是骨子裡傲慢了。

方卓對於一點比較奇怪，爲什麼這位語氣上還能有這種獨特的謙遜感。

他彬彬有禮的說道：“既然田中先生非要我說，那我就隨便說說一己之見，有謬誤的地方萬望田中先生不要在意。”

一旁的潘犇低聲問空姐要了三杯咖啡，一邊關掉手裡的walkman導火索，一邊饒有興趣的觀看這一幕，他心裡略有些遺憾，應該飛到一半的時候再拿出來隨身聽，那樣旅途纔不會寂寞。

方卓依舊很有禮貌的說道：“我個人很佩服索尼公司，也很喜歡盛田昭夫先生，看過他的不少書。”

田中実聽到“盛田昭夫”這個索尼創始人的名字便變得肅然起敬，最起碼，表情上是如此。

然而，接下來的話就讓他變了臉色。

方卓悠悠的說道：“要說索尼的戰略問題，那就要先說說日本和美國的半導體之爭，很遺憾，日本輸掉了這場堪稱國運之爭的高精尖競爭。”

索尼最開始發家的就是因晶體管而來的收音機，隨後還有集成電路和半導體民用化的電視機等家用電器以及計算器等電子產品。

十五年前，日本佔領了世界上超過50%的半導體市場。

然後，美國開始出現日本威脅論以及對日半導體芯片企業的反傾銷關稅，它扶植韓國一起在這場競爭中直接重塑了全球的半導體產業鏈。

可以說，這是任何一個瞭解這段歷史的日本人永遠揮之不去的痛。

潘犇不太瞭解這方面的歷史，但他清晰的看到田中実的臉色變化，明白方總裁大概就是瞄着人家痛處使勁戳的。

田中実輕輕吸了口氣，淡淡的說道：“至少，我們曾經爭過，華夏還沒有進場的資格。”

方卓微微一笑，衝着潘犇用申城話說道：“他急了。”

田中実的臉色變黑，他能聽懂申城話！

方卓注意到神情，心裡嘀咕，這位田中不會還懂方言吧？難道不是索尼本土的？

田中実撫平心緒，開口致歉道：“不好意思，是我激動了，冒犯先生，很抱歉。”

“田中先生也沒有說錯，就好像日本當年花了十年時間把半導體產業國產化一樣，華夏也必然會有這個歷程，我只是對日本學習十年、超越十年、沒落十年的產業史有所感慨罷了。”方卓剛纔固然有刻意對準痛處，但感慨也是真的，日美兩國的半導體產業競爭着實精彩。

田中実臉色緩和，真誠的說道：“還請先生指教。”

客機已經起飛，白雲之上，一場小小的探討也引來隔壁一對夫婦的耳朵。

方卓抿了口咖啡，點點頭，頗有興致的說道：“這場技術爭端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綿延至今的，日本當初在半導體產業戰略上更多的是押注模擬電路，美國則是選擇數字電路。”

“這種情況下，索尼的模擬器件太出色了，拿它的電視產品來說吧，一直在堅持做映像管技術，但今年液晶電視的上市有沒有讓索尼驚醒呢？”

方卓笑着問了一句。

田中実臉色凝重，難以回答，他家裡剛剛買了一臺液晶電視。

“電視是索尼一個比較重要的產品線，液晶電視對於索尼的衝擊在這兩年裡肯定會越來越大。”

“剛纔田中先生說自己是電子設計部的，參與過walkman的設計是吧？”

“這個當然也是索尼獨步天下的產品，可是，據我所知，上個月在美國有家蘋果公司發佈了一款支持mp3格式的Ipod，田中先生知道嗎？”

“說來也巧，我看Ipod的發佈會也多次提及‘數字’音樂的發展。”

“這一次，索尼是像堅持CRT映像管技術一樣的堅持walkman，還是要積極轉向這種基於互聯網的數字音樂播放器呢？”

方卓如此詢問。

田中実看了眼潘犇桌上的walkman，緩緩開口道：“我有注意到那款Ipod，可是，據公司的人評估，它不可能擊敗walkman。”

他訴說自己的理由：“它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無法爲用戶提供高音質，還有，它的使用時間也少於我們的walkman，價格上更是頗爲昂貴。”

“而且，索尼音樂擁有着世界上最多的音樂版權。”

“或許，Ipod會有一定的市場，但它不可能擊敗walkman，無法取代已經暢銷了二十年的經典產品。”

田中実的聲音很篤定。

方卓似贊非贊：“是啊，walkman已經暢銷二十年之久，真是久啊。”

他雙手稍微合十：“一點胡言亂語，田中先生不必掛懷，只是我的瞎想罷了。”

田中実認真的說道：“先生見解不凡，不知道怎麼稱呼？”

“免貴姓方。”方卓微笑，“這一趟是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不一樣的景色。”

田中実感激的說道：“方先生的話令我驚訝，希望以後能有合作的機會。”

方卓含笑頷首，客套道：“希望有這麼一天。”

索尼的田中次長轉過身，面無表情的喝了口涼下來的咖啡，他自顧自坐了一會，試圖平靜情緒，可那句“真是久啊”卻像是陰雲一樣佈滿心頭。

“方總怎麼還懂這些？涉獵真廣啊。”潘犇打開walkman聽了半首歌才用申城話對方卓說道。

“有時候和許總監聊天，他懂這些，科班出身嘛，我聽多了也明白點，主要是覺得有意思。”方卓也用申城話回答，然而，瞧見田中実的臉稍微側了側。

方卓想了想，用粵語說道：“這小日本好像能聽懂申城話，咱換一種。”

潘犇茫然的看着方卓，依舊用申城話說道：“呃，方總，我不懂粵語啊。”

方卓：“……你聽歌吧。”

風投這種時常天南地北考察項目的人難道不該多掌握幾門主流方言？

潘犇苦笑搖頭，乾脆也就聽起媳婦專門錄給自己的歌。

田中実失望的翻開書，這位方先生肯定不是如他所說的出來看看景色，先不管對形勢判斷的對不對吧，如此關心和思考就不是生活工作中常見的人。

而且，索尼在電視方面確實壓力很大，關於mp3的討論也很多，自己這一趟去紐約就肩負着多瞭解Ipod的任務，如果有必要，索尼音樂將對蘋果的iTunes發起調查和訴訟。

申城飛往紐約的航班很久。

田中実中途試圖多瞭解瞭解後面座上方先生的來歷，然而，即便找機會交換名片，他也給出一個身上沒帶的理由，倒是旁邊那個普普通通年紀稍大的男人給了張風投IDG的名片。

IDG？

方先生難道也是投資機構的人才麼？

倒也有可能，可他話裡提到的“科班出身”的“許總監”又是什麼人呢？

田中実難耐好奇，終於又在臨下機時和對方交換了號碼。

等到下機，他才發現原來不只是兩個人，另外一羣人尊敬的簇擁着這位方先生離開，架勢上倒有幾分山口組的意思了——當然，這羣人的神色證明他們是比較生澀且好奇的，必然不是社團組織。

到了停車場，田中実又目睹着這羣人被三輛車接走，方先生臨下車前似乎對自己的目光若有所覺，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因爲這個目光，田中実謙遜的朝着那個方向鞠了一躬，可隨着車輛的駛離，他又有些痛恨自己民族的禮儀。

“走吧，渡邊君，我們直接去公司。”

……

“方總，這一路我快憋死了。”

“下回學學粵語，應用還挺廣的。”

方卓接過潘犇遞過來的礦泉水，調侃道。

潘犇搖搖頭，誰能想到飛機上能有這麼一出呢，不過，方總也是雞賊，說起競爭也是提Ipod，不知道那位田中実會不會把方總當作想來美國要授權的經銷商。

他放下車窗，說道：“咱們在紐約對接的是我們IDG的全球高級副總裁史密斯，他能提供一定的幫助和便利，M1在美國的一些手續也是經過史密斯。”

“噢，史總，要不要對他表示表示？”方卓詢問。

“咳，咳，方總，我是IDG的人，這個事你就不要問我了。”潘犇尷尬的說道。

方卓嚴肅道：“潘總，老熊把你借給我就是讓你暫時當我的人，你現在跟我是一邊的，明白麼？你得體會領導的心思啊，這史密斯又不管你在IDG華夏區的升遷，你得幫我一起把老熊也期盼的事業做好。”

潘犇嘆了口氣：“那我來送吧。”

“你看你這人。”方卓隨手去掉自己手腕上的表就要往潘犇的手腕上戴，“特別感謝潘總對我們創業者的體恤，創業不容易啊。”

潘犇哭笑不得的抽掉手：“方總就別和我來這個了，咱們這趟就抓緊看看怎麼做市場吧。”

方卓一笑，重新戴回手表，這還是小周送給自己的禮物，別看那傢伙悶悶的，有時候還挺會來事。

“其實，我們的競爭策略已經很清晰了，更適用的系統+更低廉的價格。”方卓看了眼窗外黯淡的天色，“M1手續齊全後，史密斯能不能爲我們介紹合適的渠道？”

“當然，現在我想看看Ipod的市場表現調研，IDG有嗎？還是有什麼靠譜的機構研究報告？”

“還有，蘋果是怎麼應對訴訟，它的iTunes可是直接導入歌曲的，版權方面是向哪幾家公司買的授權。”

“再看看用戶的口碑反饋是什麼樣。”

方卓隨口一說就是諸多問題。

潘犇連忙打開手機一一記下來，然後說道：“明天下午約的史密斯，我們今晚先調調時差。”

“嗯，沒問題。”方卓飛機上睡了好幾個小時，這會沒有絲毫睏意，他把自己這邊的車窗也放下，使勁吸了兩口新鮮空氣，驀然想起很久前聽過的一個問題，嘿然道，“這空氣也不香甜啊。”

“什麼？”潘犇沒聽清。

“我說這月亮也不圓。”方卓指了指已經掛在天空的月亮。

潘犇笑了笑，知道方總是在開玩笑。

三輛車抵達下榻酒店，方卓先和一同來的七位員工重申了下紀律，又和這羣人中的楊琬副總聊了幾句才一起用了晚餐後回到房間。

時間還早，房間裡有電腦。

方卓一邊體驗着紐約的網速，一邊打開亞馬遜，瀏覽了會上面玲琅滿目的商品，現在的時刻，美國互聯網確實先進很多。

稍過一會，他收到來自潘犇的郵件，上面寫着一些最新的蘋果產品調研。

方卓看了幾分鐘，發現一個問題，iTunes上的音樂居然還都是免費的，沒有進行授權處理，它的方式是CD轉錄和網絡分享，這和後世熟悉的那個音樂平臺幾乎是完全不同。

他思索了一會，起身走了幾步推開窗，瞧見外面的天空，月亮確實沒多圓，就像現在的蘋果還沒那麼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