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日頭漸漸高升。
蕭璉妤離開後,蕭聿獨自坐在殿內,垂著眉眼,暗暗搓著手上的扳指,沉默了好半晌。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盛公公手持急奏走了進來。
盛公公許久未見皇上這般樣子,見之不由一愣。
但思及薛大人的口中的急奏,只好走上前,躬身道:「陛下,這是薛尚書遞上的刑審結果。」
蕭聿接過,看了看,抬眸道:「二王子那邊如何了?」
「二王子和寶音公主已經醒過來了,寶音公主……一直吵著要當面謝陛下救命之恩。」說到這,盛公公一頓,話鋒跟著一轉:「陛下藥還沒換,可要召寧院正入殿?」
蕭聿抬手捏了下太陽穴,直接起身,沉聲道:「不必,先走罷。」
盛公公見他動作幅度過大,連忙去扶,蕭聿收回自己的手,「朕早就沒事了。」
盛公公一邊碎步跟上,一邊惶恐道:「陛下!墜馬可不是小事!寧太醫昨兒不是說了?這傷筋動骨,怎麼都要好好休養百日才行,更何況陛下後頸還受了傷,皮肉傷趕上暑伏,稍有不注意,更會落下病根,萬萬不可小覷啊!」
蕭聿心有無奈,他十八歲帶兵迎敵,戰場上不論多大傷都只能抹把草木灰,就這點小傷,還至於一日換三次藥?
盛公公毫不氣餒,繼續叨叨,「陛下那些舊傷,大多都是沒養好,才會趕上雨季倍感疼痛,奴才看在眼裡,這心裡頭甚是擔心,陛下,那寶音公主何時見不是見?」
蕭聿腳步一頓,「朕見的是她王兄。」
盛公公硬著頭皮繼續道:「這萬事都沒有陛下龍體重要,陛下見誰也不如先見寧院正。」
蕭聿充耳不聞,心裡嗤道:休百日,那朝廷還轉不轉了?
那誰料剛走出殿門口,還沒下台階,就撞上了迎面走來的秦婈,她手中端著一個描漆盤子,上面放著裡衣、白布、和褐色的藥瓶。
秦婈抬眸看他:「陛下這是要去哪?」
蕭聿喉結一動,「正要去找你。」
「那正好。」秦婈嘴角見了點笑意,「寧院正說了,眼下是暑伏,陛下頸上的傷得換藥,以免落下病根,日後打反覆就麻煩了。」
蕭聿腳步一頓,轉身跟著她回到殿內。
蕭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身材和以前一樣,依舊高挑纖細,但卻不是長寧方才說的瘦的撐不起素衣。
秦婈剪好白布,覆上寧院正送來的上藥,和止疼用的天竺葵粉,行至蕭聿身側,仰頭道:「陛下坐下,臣妾夠不著。」
蕭聿從善如流地坐下。
秦婈躬身替他換藥。
她的鼻息在他的頸上掃來掃去,蕭聿下意識握了下拳頭,偏頭躲了一下。
秦婈柔聲道:「疼了?」
蕭聿直直地看著她,「有點。」
「那臣妾再輕些。」秦婈的指腹落在他的背脊上,輕聲道:「這血滲出來了,痂都黏在衣服上了,臣妾正好帶了裡衣過來,一併換了可好?」
蕭聿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左臂,暗示她道:「阿菱,我的左臂……」
秦婈點頭道:「陛下坐著別動就行。」
秦婈幫他脫衣服,看著他左臂上的青紫,不由蹙眉道:「胳膊還能抬起來嗎?」
蕭聿抬了一下,啞聲道:「慢點還成。」
盛公公嘴角一抽。
秦婈環住他,小心翼翼地幫他更衣,換左臂衣袖時,只聽皇帝低低地「嘶」了一聲,秦婈低聲道:「寧太醫說了,傷筋動骨得養百日,回了京,陛下也得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蕭聿抬起右手掐了一把她的腰,「阿菱,你是不是又瘦了?」
聽著這話,盛公公嘴角又是一抽,聽得扎心,乾脆匐著身子退下。
剛闔上殿門,就見陸則急匆匆跑過來道:「我這有個大事,著急見陛下,勞煩公公通報一聲。」
盛公公眼中儘是旁人看不懂的落寞,唇角硬提,語氣卻萬分哀怨:「陸大人且等等吧,陛下龍體不適,換藥呢,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陸則蹙眉道:「換藥?陛下昨兒還與我說不嚴重,難道又嚴重了?那還能啟程回京嗎?」
盛公公嘴角弧度不變,低聲道:「秦昭儀在裡頭給陛下換藥呢。」
這嚴重不嚴重,有時是因人而異。
「得,那我晚點再來。」
裡面那位哪裡是后妃,分明是皇帝的心頭魔,提起秦婈,陸則真是連爭寵的心思都不敢有。
——
當日下午,皇帝攜百官以最快的速度啟程回京。
禹州的兩萬鐵騎,以及蒙古使團,皆在其列,一行人浩浩湯湯,比來時的車馬更多。
卻說延熙五年的這場驪山圍獵之驚險,比之永昌三十八,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是皇帝受傷,蒙古二王子險些命喪於此,而後又毫無緣由地捉拿了九位五品以上官吏。
緊接著,大火燒山,燒出了長公主藏著的兩個孩子,最後,蘇氏餘孽蘇淮安竟然現身驪山。
哪怕皇帝有意將消息壓下,並嚴禁外傳,但每個人心裡似乎都住著一個「絕對可靠不會出賣自己」的人,很快,一傳十、十傳百,車馬未到,消息就先一步傳回了京城。
但消息麼,越是隱秘,越是傳的五花八門。
蕭聿早有預料,便派人快馬加鞭給莊生傳了消息。
甫一進京,各大茶館、酒肆、戲樓、楚館,都在議論此事。
昀里長街,望月樓。
「聽說了嗎!蘇淮安回京了!」
「這事誰還不知道,林兄,你可知道蘇氏餘孽與長公主有個孩子?」
「長公主瘋了不成!竟與蘇家有個孩子?」
「蘇家通敵叛國,蘇淮安之子,有何臉面存於這世上!」
「聖人當年偏心妖后,已是治國不嚴,如今讓蘇景北之子存活於世,簡直是寒了天下人之心。」
「我大周六萬將士,真是白白死了。」
每當有人說這些堵不住的狂悖之言,都有「明白人」恰好經過,然後擺手道:「這都什麼陳年舊事了,各位兄台可知要三司會審了?」
「什麼?」
「什麼三司會審?」
「明白人」大聲道:「我聽聞啊,蘇家當年並非謀逆,而是受敵國奸人所害,四年前的案子另有隱情。」
「你說的可是真的?」
「明白人」繼續大聲道:「自然是真的,若非特大案件,豈會驚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哪兒還能有假?」
眾人點頭,又遲疑道:「那……長公主的孩子……」
「明白人」又道:「這還得說起四年的燈會,那時敵國奸細意圖劫持長公主……」
一夜之間,各種消息漫天飛,光是蘇淮安和長公主的舊事,就傳成了七八種版本。
唯有一點不變——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日後的三司會審上。
——
三司會審前夕,有一人敲開了長公主府的門。
天色稍暗,下著毛毛雨,陸則沒打傘,只是探頭蹙眉道:「勞煩通報一聲,臣有事要見長公主。」
青玉一愣,萬沒想到來的人會是錦衣衛指揮使陸則。
青玉連忙回扶瀾堂通報,「殿下,陸指揮使在外求見。」
陸言清?
他來作甚?
蕭璉妤放下懷裡熟睡的女兒,提裙走了出去。
蕭璉妤乜了眼他手中的包裹,便知陸則今日是替誰來的,她冷聲道:「公主府不收來路不明的東西!」
陸則笑道:「勞煩長公主行個方便,臣也好回去交差。」
蕭璉妤道:「侯爺同一個罪臣交的哪門子的差?」
陸則不敢惹她,只好打打感情牌,低聲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啊,長寧。」
蕭璉妤板著臉收下。
回到內室後,把包裹隨手扔到一旁,每隔一刻,瞥一眼,瞥了三回後,到底還是伸手打開了。
梅子色緞子裹著的是黃花梨木所制的鏤空木匣,裡面平放著兩個玉佩。
分別刻著蘇佑臨、蘇令儀。
蕭璉妤撫著玉佩上的嶄新刻跡,仿佛看到了那男人頷首刻字認真的模樣,想著想著,眼睛驀地便紅了。
她握了握拳頭,準備將玉佩放回去,拿起匣子時,忽然發現底部還有一張朱紅色的信箋,當間寫著「愛妻謹啟」四個大字。
蕭璉妤目光一頓,半晌過後,終究還是抖落開來。
裡面只有短短几句話——
四年苟且偷生,卻不知已為人父,卿之抱屈經年,景明不敢望恕其罪,惟願卿卿不棄,還能慰補於今後。
夫蘇淮安。
大理寺獄中書。
蕭璉妤眨眼的瞬間,淚珠子便落在了信箋上,鼻子一酸,雙手抱膝大哭了一通,嗚咽著罵了句混蛋。
窗外的雨聲亂人心緒,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她忽然起身,拿了一把傘,戴上帷帽便推門而出。
馬車轆轆行過昀里長街,停在赫赫生威的府衙門前,往昔之種種,頓時縈繞眼前。
又是一年夏。
又是大理寺門前。
蒙蒙細語,落在傘面,大理寺的差役嚴肅著一張臉,伸手攔住她,「什麼人?」
長公主抬手將帷帽撩開,給他看了令牌。
大理寺門前的差役,無人敢說不識長公主,亦是無人敢攔長公主。
差役識相地按住腰間配刃,打開大門,躬身將人引了進去。
她行過一條幽暗的長廊。
牢獄內寂靜無聲,燭火搖曳不熄,只見君子筆直而立,衣冠整齊,手腳未戴枷鎖,仿佛已是等她許久。
蕭璉妤扔下手中的油紙傘,掀開帷帽,一步一步走過去,站在獄門外同他對視。
他的身姿依舊萬千風華,眸中卻再無當年之意氣風發。
想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不想流的眼淚卻是奪眶而出。
她嘴唇微微顫抖,輕聲呵斥:「誰允許你喚我為妻……」
話音未落,蘇淮安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輕柔地攬過她的脖頸,隔著倉黑色的牢獄欄杆,俯身便吻了下去。
唇齒相貼,分開,復用力勾纏,不管又不顧。
蕭璉妤想狠狠咬他一口,可貝齒落在他的唇上,顫了又顫,怎麼都狠不下心。
男人自然察覺到了她的心軟。
她不咬,他便往她唇畔送。
蘇淮安一邊低喘,一邊模糊著低喃:「給你,咬吧、咬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絲絲交談聲,公主瞬間推開了人,腳步聲由遠及近,大理寺卿及主薄們不合時宜地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的二人,幾乎是同時頓住腳步,鄭大人還低頭看了一眼別在腰間的鑰匙。
蕭璉妤若無其事地撿起地上的帷帽,戴好,轉身就走。
蘇淮安看著她的背影,聲音不輕不重:「待三司會審結束,為夫親自上門賠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