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婈將心裡的打算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蕭聿聽過後,到底還是應了她。
蕭聿蹙著眉頭寫下恩准秦昭儀省親的聖旨,反口的話在嘴邊醞釀半天,又咽了下去,禮部尚書姜中庭接到聖旨後,立即同欽天監擬定了良辰吉時——延熙五年,四月十八,未時六刻,准秦昭儀回府省親。
四月十八,也就是三日後。
當日,秦婈一早就起來梳妝。
竹心用黛粉給她勾了個濃淡適宜的柳葉眉,臉頰施了一層薄薄的珍珠粉,塗了口脂,最後將鑲寶石雲紋頭鎏金銀掩鬢插在了她鬢髮兩側。
秦婈不常施妝,平日裡話也少,雖然美,卻總是有幾分清冷疏離,叫人不敢直視,唯獨抱著大皇子時,眼神才會湧現幾分溫柔,此刻濃妝淡抹,稍微點綴些顏色,便覺如同千斛明珠照夜,明艷容冶,璀璨奪目。
竹心都忍不住對鏡感嘆:「娘娘可真好看,奴婢都捨不得移開眼了。」
秦婈看著竹心,不由想到了扶鶯,她深吸一口氣,停了念想。
過了午時,她坐上御賜的翟轎,從神武門離宮。
雖說秦婈只是三品昭儀,不必遵循皇后省親時那般多的繁文縟節,但該講究的排場,卻是一個都不能少,尤其是在駐蹕一事上,錦衣衛指揮使陸則提前一天就清理了整條西街。
省親是皇恩浩蕩,秦望早早就侯在了秦府門外,秦綏之和秦蓉站其身後翹首以盼。
轔轔車馬聲漸緩,隨著「鼟」的鼓聲停下,錦衣衛將秦府圍了個水泄不通,陸則替她掀開幔帳,秦婈扶著小太監下轎,甫一抬頭,就同秦望對上了眼。
秦望率先躬下身,緊接著秦綏之、秦蓉也跟著紛紛作禮,異口同聲道:「臣給娘娘請安。」
「父親快快請起。」秦婈又轉向秦綏之道:「兄長和二妹妹也不必多禮。」
「多謝娘娘。」
小太監福安上前一步道:「娘娘可要坐輦入內?」
秦婈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們都下去吧。」
即便是骨肉至親,入了宮門,便是君臣,秦望看著秦婈,欲言又止好幾次,才道:「臣在東次間給娘娘備了晚膳。」
秦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動作,笑道:「多謝爹爹。」
秦望偏頭看她,搖頭了搖頭,低喃了一句,「還是這幅樣子。」
語氣、神態,都和秦婈記憶中的秦望一模一樣。
秦婈和秦望的父女情分因為姜嵐月淡薄了多年,也不可能一下親昵起來,寒暄幾句,秦婈就挪到了秦綏之身邊。
到底是做了官,秦綏之周身的氣度都變了幾分,可那一雙眼,自打秦婈進門,就跟黏住了一般。
秦綏之低聲道:「阿婈,你在宮裡過的如何?」
其實秦綏之心知肚明,自家妹妹在宮裡定然是受寵的,不然也不會入宮幾個月被提成了三品昭儀,可他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哥,你就放心吧,我在宮裡過的很好。」秦婈笑道:「那秦大人呢?」
秦綏之一個沒忍住,「嗤」了一聲,道:「托娘娘的福,陸大人沒少照顧下官。」
眼瞧行至東次間,兄妹兩個還在後面小聲嘀咕,秦望回頭道:「娘娘現在可要用膳?」
秦婈怔了怔,點了頭,「好。」
秦蓉偷偷瞧了眼秦綏之,鼻子都要酸了掉了,她就沒見大哥給過她笑臉,姐姐一回來,眼下笑的跟什麼似的。
秦蓉腳步加快,正要跨進東次間。
秦望瞥了她一眼,厲聲道:「蓉兒!知不知道規矩!」
秦蓉腳步一頓,停在門口,等姐姐先進。
秦婈本來就同秦蓉不對付,此刻便一句話都沒替她說。
一家四口在東次間坐下,桌上擺著宴席頗為豐盛。
羊肉炒、兩熟煎鮮魚、羊肉水晶角兒、三線湯、燒鵝、豆湯、荔枝豬肉……數一數,三十道有餘了。
秦綏之又道:「臣今日特意給娘娘買了水粉湯圓和清蒸鱸魚,娘娘快嘗嘗。」
就在這時,門口的宮女走過來道:「娘娘且稍等,還得先試菜。」
秦婈不悅地看了她一眼,佯裝怒道:「怎麼本宮回家省親,都還需要試菜?」
宮女緊張道:「娘娘,這是規矩。」
秦婈撂下木箸,等宮女試完了菜,立馬夾了秦綏之方才指給她的魚。餘光里,秦望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娘娘慢點吃。」秦綏之笑著看她,「也沒人跟你搶。」
秦婈點頭,朝秦綏之哭訴道:「這個味道,都好久沒吃了。」
秦綏之道:「那娘娘就多吃點……」
秦婈道:「哥,你要是想讓我多吃點,就少喊兩句娘娘。」
秦綏之附和道:「好、好。」
秦望一直沒說話,只把案上的清蒸鱸魚朝秦婈又挪了挪,又死板地咳了兩聲道:「娘娘,食不言、寢不語。」
秦婈手上蹲坐一頓,小聲道:「爹說的是。」
用過晚膳,秦望用掌心搓了搓膝蓋,道:「臣有幾句話,想單獨對娘娘說。」
秦婈從善如流地點頭。
秦望道:「娘娘隨我來成安堂吧。」
行至屋內,秦婈隨意坐下,一臉防備道:「爹有什麼話是非和我單獨說不可的?難不成爹是打算把姜氏接回來?」
小姜氏,那便是秦婈的死穴。
秦望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連續嘆了三聲氣,「臣此生不會再見姜氏,答應娘娘的,定會做到。」
秦婈鬆了口氣道:「爹有話不妨直說吧。」
「前陣子,蓉兒進宮給娘娘添麻煩了。」秦望道:「這個事到底是臣沒管好她。」
秦婈見秦望眼裡布滿了愧疚,連忙道:「爹快別這樣說。」
「娘娘便是受寵,在宮裡也有諸多不易……」說到這,秦望幾乎咬著牙道,「是臣以前太慣著她了,才給她養出了一身的臭毛病,臣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敢、敢做出那等辱沒門風之事……」
說罷,秦望咳嗽了兩聲。
秦婈回身給他倒了杯水。
秦望用手掌拍了拍案幾,「不過娘娘放心,從今兒起到她出嫁,她一步也別想離開秦府,膽敢再與楚家有任何一絲瓜葛,臣便將她逐出秦家,日後是死是活,都不會再連累娘娘。」
這般語氣,實在的與秦望太像了。
回想幾個月前,他也是這樣和自己說的。
——「那姓朱的不過是商賈之子,竟也值得你如此作踐自己!從今兒起,你別再出門半步,倘若你再與朱家那小子見面,我便當著你的面,打折他的腿!這太史令,我也不做了!」
秦望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喜怒皆掛在臉上,有時情緒激動了,還會撂幾句狠話,但實際就是副軟心腸,不然也不會被姜嵐月玩弄於股掌之中。
聽了這番話,秦婈不禁長吁了口氣,心也定了幾分。
興許……真是她想多了。
秦望抬眼看著他道:「可她到底是你妹妹……」
秦婈一聽這話便知他要說甚,立馬同從前一般打斷他道:「爹,別說這事了成嗎?」
秦望眉目一怔,低聲下氣道:「好、好。」
秦婈道:「女兒好不容易回來,只是想陪陪爹和哥哥,這些事既然過去了,往後也別再提了。」
秦望道:「是,是,眼下時辰還早,不然……娘娘陪臣下盤棋?」
秦婈神色一緩,道:「在宮裡頭,陛下就嫌棄我棋藝不好,今兒總算回家了,咱就別下棋了,成不?」
秦望笑意直達眼底,「陛下既說了娘娘棋藝不佳,娘娘更應勤加練習才是。」
「女兒也練了呀。」秦婈揉了揉太陽穴道:「興許,女兒就是沒這天分。」
秦望苦心勸道:「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只要肯下功夫,定然會有所長進。」
這文縐縐的說話方式,的確是秦望的做派。
秦婈打了個呵欠道:「爹,不如女兒給您寫副字吧,宮裡的日子總是格外長,經書、宮規都沒少抄,女兒的字都長進了,還得了陛下讚賞呢。」
秦望連忙起身道:「那、那娘娘隨臣去書房吧。」
到底是文官,推開書房的門,一股墨香撲鼻而來。
秦望抖了抖袖子,作勢要給她研墨,秦婈道:「爹,你盯著女兒寫,女兒倒是緊張了。」
秦望一笑,有些慌張地後退幾步,坐到椅子上。
她將燈燭移開,鋪平一張宣紙,左右壓上鎮尺,開始磨墨,須臾過後,她拿起筆,蘸了蘸墨,落筆如雲煙。
片刻後,秦婈細白的手腕一轉,撂下了筆,她眉眼儘是笑意,舉起手中密密麻麻的小字,道:「爹,如何?」
秦婈面上不顯,實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秦望點頭,「不錯,是有進步。」
秦婈揚了揚下頷,笑著道:「爹再指導一二可好?」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有多像曾經的蘇菱。
「落落珠玉,飄飄纓組,娘娘的字形,確實比以往多了幾分柔美,但不足之處也是有的。」秦望直直地看著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腕,道:「娘娘手上力道不足,欠了些功夫,整體看下來,反倒是其色失了幾分。」
秦婈看著手中的宣紙點了點頭,恍然大悟般道:「原是差在這兒。」
天已朝暮,外面鼓聲「鼟」地一聲響起,預示著省親的時間到了。
秦婈出府時,陸則見她面色如常,低聲道:「進去嗎?」
秦婈給他一個「別動」的眼神道:「時辰道了,先回宮吧。」
秦婈回到翟轎,整個人便軟了。
她再次見識到了澹臺易的厲害,要不是那副小字,她差點就要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她方才的字寫得偏小,又故意站遠了些,原因只有一個,秦望出身寒門,家裡連油燈都買不起,為了考進士,早就熬壞了眼睛,離那麼遠還能看清字的,不是秦望。
而是武功蓋世,百步穿楊的澹臺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