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蕭聿帶兵啟程,前往宿州。
蘇菱靠在馬車窗沿,抬起細白的手臂掀開了縵紗,仰頭去看外面的風景,他們走的官路,一路向南行進,眼下已是冬月,雪葉紅凋,煙林翠減,雲中已無雁,瓊樓玉宇也漸漸被重巒疊嶂的山川取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放下縵紗,抬手揉了下肩窩。
肩膀酸澀,並非是因為外面的風景太迷人,而是因為她身邊這個男人,竟將扶鶯趕到了隨行的馬車上,自己坐了進來。
更尷尬的是,車駕明明這般寬敞,他卻偏要同她挨著坐。
他們很快來到璋山腳下,穿過去,抵達涿郡,便可渡河南下。
馬蹄聲踏踏,范成拉緊韁繩,翻身下馬,走到車駕旁邊,道:「殿下,酉時了,眼瞧天就快黑了,璋山腳下最亂,再往前恐有山匪,屬下以為不如停頓休整,明日天亮再趕路。」
蕭聿思忖片刻。
他們這些男人倒是無所謂,但此番帶著諸多女眷,的確沒必要圖惹是非。
蕭聿問:「曾扈呢?」
曾扈,原是戶部一個八品的寶鈔提舉司,但因此人剛正不阿,行事不懂圓滑,便成了此次朝廷推行改土歸流派去的流官。
離開京城,被調任至那等由當地土司掌控的地界兒,便是典型的明升暗貶。
范成道:「曾大人還好,就是曾夫人一直在哭,嘴裡一直叨念,宿州根本就是個不祥之地。」
曾夫人為何說宿州是個不祥之地,大家心裡都清楚,
其實在改土歸流前,朝廷也會派一些流官前往這些地區負責輔佐土司,但他們只負責監管,並無實權。
與印江縣引發的那些離奇血案不同,宿州的流官總是能在任滿期之後再死去。
要麼病死在回京的路上,要麼被仇家謀殺,要麼染了疫病,最後一位流官據說還因勾結盜匪,被抓到現行,眼下不知是死是活。
總之,這些流官各有各的死法,看上去也都合乎其理。
但死的人多了,再合理,也變得不合理了。
這宿州,肯定有問題。
蕭聿低聲道:「叫曾扈過來,本王有事與他說。」
范成道:「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蕭聿議事回來,斜靠在馬車上小憩。
風過樹梢,夜幕四合,蘇菱的呼吸漸漸急促,手扶著馬車壁,來回張望,頭上的寶石雲形步搖嘩啦啦地跟著響。
「你要找什麼?」蕭聿半眯著眼看她。
蘇菱道:「妾身想找扶鶯拿兩根蠟燭過來。」
蕭聿微挑了一下眉頭,低聲淡淡道:「王妃竟如此懼黑?」
回想幾個月前,他也問過她這個問題,可那時候他倆還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她自然不會回答他。
蘇菱微微點頭,「嗯」了一聲。
蕭聿偏頭看她。不是看,是盯。
蘇菱被他那揶揄的目光刺的臉紅。
忙道:「你別這樣我看我,我、我並不是天生膽小。」
這時,蕭聿還沒當回事。
他只當是小姑娘好面子,便順著她點了點頭,又敷衍地「唔」了一聲。
就是這幅漫不經心的態度,落在蘇菱眼中,反倒是有了欲拒還迎之效。
蘇菱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解釋,蕭聿竟朝她這邊又挪了挪。
兩人的肩膀頓時貼在了一起。
他又道:「范成,舉幾束火把過來。」
火光透過縵紗,馬車裡瞬間亮如白晝。
他握住她冰涼的指尖,道:「這回行了?」
蘇菱對上他灼人的目光。
她想著,眼前人終究是她的丈夫,日子總是過下去,斟酌一會兒,便開了口。
「臣妾俱黑,是有緣由的。」
蕭聿眼角噙著一抹笑意,將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看著她道:「王妃且說罷。」
蘇菱頷首,默了一會兒,道:「大概是八年前吧……我九歲的時候。」
蕭聿揉了下眉心,其實他對女兒家這些心思並不好奇,但他這王妃難得肯說點什麼,他只能洗耳恭聽。
蘇菱看向外頭的隨風搖曳的火把,好似真的在回望過去。
「那是個暴雨天,雷聲不停,我爹去練兵沒回來,我便跑到我娘的淑蘭堂去睡,那天我娘睡得特別早,我也沒覺得哪裡不對,便在她身邊躺下,摟著她的胳膊就睡下了,完全沒在意,她的胳膊為何比平時硬,比平時涼。」
聽到這,蕭聿目光驟緊。
他想娶蘇家女,自然好好調查了蘇家一般。
八年前,那不正是……
她小聲道:「天亮後,不論我怎麼喊娘,她都不應我,直到我聞到了一股怪味兒,才隱隱覺得不對……」
蕭聿已經猜到接下來發生什麼了。
蘇菱不忍直視般地閉上了眼,道:「後來仵作來驗屍,他說我娘心疾突發,早在我過去之前,就走了。」
也就是說,九歲的蘇菱,躺在已故的母親身邊睡了整整一夜。
怪不得她會如此怕黑。
蘇菱繼續道:「我至今都記得我爹回府時那個樣子,他在我娘身邊跪了好幾夜,便是到了現在,他也整日看著我娘的懸畫喃喃自語,總是在問為何。」
「我常常想,倘若那天我機靈一點,早點叫大夫過來,是不是就沒事了。」
蕭聿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心疾突發一向沒有徵兆,王妃不必太過自責,而且那時候,你才多大。」
蕭聿也沒哄過姑娘,眼下看她眉眼低垂,不由想到了他娘去世的時候,須臾,他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摩挲了兩下。
他的手勁還有點大,捏的她微微有點疼。
但蘇菱知道這人是在哄自己。
「八年過去,我早就沒事了。」她一想到未來要跟他朝夕相處,便直接道:「只是這些年,我一直都是點燈睡,已經習慣了。」
蕭聿慢慢道,「嗯,知道了。」
淡月朧明,寒風陣陣。
蕭聿的手掌一夜都沒離開她的肩膀,她靠著他,也沒躲。
這一年,她十七,他二十。
尚不知系人心處在何處。
——
翌日一早,他們重新趕路啟程,速度很快,不到正午,他們就到了漕河附近。
兵分兩路,蕭聿帶著五十名侍衛及女眷率先上了船。
曾扈拉著他的夫人登船,待曾夫人站穩後,又回身將身後大小不一的包裹往甲板上扔。
曾夫人頻頻回頭望。
曾家夫婦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此番前去宿州,沒個幾年是回不來的。
侍衛走過去道:「曾大人,我來幫您吧。」
曾扈點了點頭道:「多謝了。」
半個時辰後,船緩緩駛離岸邊。
他們穿行了幾十個湖泊,日夜兼程,用了小半個月時間,終於抵達宿州。
夜露深重,蕭聿偏頭對臉色蒼白的蘇菱道:「已經快到了,去甲板上透個氣吧。」
蘇菱本來是不暈船的,可因著氣候不宜,風一起,惡浪澎湃洶湧,幾個身高七尺的侍衛都受不住了,更遑論從未受過苦的鎮國公府的大姑娘。
蘇菱雙手摁著眼眶不看他,整個人都蔫了,也不瞪人了。
蕭聿忍俊不禁地睨了她一眼,旋即,半抱半提地將她帶到了甲板。
他從背後環著她道:「能睜眼了。」
風一吹,蘇菱整個人如被灌入血液一般提了幾分精神。
她身子微晃,溫熱的手掌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胯上。
她背靠著他的胸膛,緩緩睜眼。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遠遠望去,依稀間還看到微弱的光暈。
她抬起下頷,倒仰著看他,軟聲問:「半個時辰,能到嗎?」
他低頭笑道:「能。」
蕭聿能感覺到,她有些對自己放下戒備了。
見到這一幕,幾個坐在角落偷喝酒的侍衛,下巴都要掉了。
生的較為粗獷的侍衛甲,立起粗眉,不可置信道:「笑著的那位,是咱們殿下?」
侍衛乙道:「是你打我一下,還是我打你一下?」
「啪、啪。」同時響起兩巴掌。
沉默半晌,粗獷男子小聲道:「原來殿下會笑啊。」
侍衛丙狠推了一把他的腦袋,道:「快走快走,有沒有點眼色,被聽見你就等死吧。」
半個時辰過後,船漸漸靠了岸。
蘇菱彷如奄奄一息的魚兒重新得了水,瞳仁都亮了幾分。
但腳一落地,還是踉蹌了一下。
蕭聿單手扶住她,忍不住笑道:「慢點。」
緊接著,他們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循聲望去,為首的那個,生的正氣凜然的官員,便是宿州的長官——靳廣。
靳廣及身後的一群人,一齊向蕭聿,作輯道:「下官見過晉王殿下。」
蕭聿蹙眉道:「不必多禮。」
宿州距京城千里迢迢,按說陛下派他來處理宿州的事,這位地方長官是不該知曉的。
看來這消息還是靈通。
靳廣起身道:「下官雖知殿下身有要務,可今夜已深,衙門也落了鎖,下官便自作主張給您備了歇腳的地方。」
這漢話說的倒是極好。
蕭聿看了他一眼道:「帶路吧。」
雖然這位土司看上去一身正氣,面相老實可靠,但誰也不敢放鬆警惕。
畢竟,靳廣若真是表里如一,宿州也不會死那麼多流官了。
蕭聿本來都做好了要與這人周旋一番的準備,可翌日天還沒亮,靳廣便侯在旅館樓下了。
衣著整潔,態度十分謙卑。
靳廣帶著兩個箱子走進屋,不緊不慢地道:「這箱子裡裝著的,分別是宿州的開支帳冊、百姓黃冊,以及歷任、縣丞、主薄們的案卷,下官這愚笨腦子能想到的都在這了。」
縣丞、主薄,指的便是死去的流官們。
靳廣這舉動,可謂是把脖子伸到了晉王刀下。
蕭聿頷首翻閱著案卷,道:「本王聽聞,上一位縣丞韓越勾結盜匪分贓,他人呢?」
靳廣道:「依咱們大周律法……」
蕭聿冷聲道:「本王只問你,他人呢。」
靳廣嘆口氣道:「畏罪自盡了。」
這是又死了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