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韞小聲道:「這是,姑姑嗎?」
大皇子有啞疾,這是闔宮上下默認的事,眼下突然開了口,眾人自然是驚的舌橋不下。
殿中央的小太監手腕一抖,差點沒將江南煙雨圖掉在地上。
楚太后用餘光掃過面容平靜的皇帝和秦婕妤,暗暗攥緊了手上的佛珠。
心中瞭然,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太妃那般護著她,怪不得皇帝會封她為婕妤。
楚太后看向太妃,若無其事道:「韞兒這是……」
孫太妃頷首道:「他這兩日也不知怎麼了,居然肯開口了,臣妾正要跟您說這事,就被大皇子搶了先。」
瞧瞧,這便是太妃說話的本事。
「居然肯開口。」和「居然開了口。」這兩句話截然不同。
太妃的意思是:大皇子從前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想說。
楚太后瞭然一笑,「這是好事、好事。」
後宮嬪妃們看蕭韞的眼神徹底變了。
她們心裡一清二楚,皇長子若無啞疾,那便是另一番天地。
蕭聿對盛公公道:「給長公主賜座。」
長寧長公主坐到太妃身側,一抬頭,剛好同秦婈對上眼,她杏眸瞪圓,咳了兩聲道:「皇嫂?」
對這種反應,眾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太妃拽住長寧的袖口,低頭耳語了幾句,長寧低聲道:「可這也……」太像了。
家宴繼續進行,聽琴觀舞,其樂融融。
蕭聿時不時就要看秦婈一眼,目光坦蕩露骨,可謂是絲毫不避諱。
在眾人炙熱的注視下,秦婈垂眸看著碗裡的桂魚,猶豫半晌,到底還是伸了筷子。
一口接著一口,給皇帝的心都吃碎了。
散席之前,太妃突然又咳了起來,長寧長公主低頭看著太妃死死攥在手裡的帕子,眼眶倏然一紅。
——
亥時一刻,壽安宮內。
太醫院院寧晟否給太妃診過脈,長寧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她跪坐在太妃身邊道,顫著嗓子道:「此番若非皇兄叫我回來,母妃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太妃看著她道:「阿妤。」
太妃抬手撫著她的臉,柔聲道:「阿妤,人或早或晚,都得走這麼一遭。」是人都有。
長寧長公主一直搖頭,她將頭埋在太妃膝蓋上,含著哭腔道:「可您給我的信上,明明不是這樣說的,阿妤還沒在母妃身邊盡孝……」
太妃拍了拍她的背,笑話她:「還盡孝呢,我只盼你別闖下大禍。」
長寧抬眸道:「母妃放心,我心裡有數。」
「你在驪山,還好嗎?」
長寧點頭,「自然好,驪山青山綠水環繞,女兒的病已好了許多。」
太妃看著自家小公主的眼睛,忽然悲上心頭。
這是先帝最疼愛的小女兒,真正的天之驕女,她或嗔或怒,或喜或悲,都帶著女兒家獨有的嬌憨,絕不該是今日這般。
即便掩飾的再好,可歲月帶來的所有磨難,都會在臉上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跡。
她曾以為她的小公主會一生無憂,直到她遇見蘇淮安。
太妃低頭嘆了口氣。
誰能想到,先帝的一雙兒女,都栽在了蘇家兄妹手上。
這幾日壽安宮閉了宮門,只有秦婈和長公主在裡頭伺候。
長寧長公主恨不得不眠不休,太妃上吐下瀉,她也不假於人手。
太妃若是闔眼休息,她就在一旁睡下。
可大家心裡都知道,太妃的身體半點沒有好轉。
人的身體有時候真是向心而生,倘若長寧不來,哪怕太妃的生命無時無刻都在流逝,可總有一口氣吊在那裡。
一旦等到想見的人,也就失了那股力氣。
待長寧呼聲漸勻,太妃睜開了眼睛,抬手去撫她的長長的頭髮。
她的眼前漸漸模糊,往事層層疊疊。
她啊,出身低微,不過是宮中一個小小的女官,可命運卻喜歡捉弄她。那日春光葳蕤,她在御前伺候,忽地一雙大手,撫上了她的腰,問了她一句,「叫什麼?」
她曾恨極了那雙手,可自打生下長寧,她又從不後悔,入這宮門一遭。
十月十五,圓月高懸。
孫太妃斜斜地靠在榻上,呼吸越來越弱,手中的杯盞「哐」地一聲落在地上。這是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長寧放下手中還未繡完的裡衣,連忙回頭道:「母妃,我來,我來。」
可這一回,太妃沒有睜眼。
蕭韞莫名開始害怕,小手顫顫,回頭便抱住了秦婈的腿。
秦婈蹲下身抱緊他道:「別怕。」
袁嬤嬤捂住嘴,淚水浸濕眼眶,她轉身掀起簾攏,對小太監道:「下去,準備吧。」
皇帝很快從奉天門趕來,一進門,就看到了太妃雙眼將闔未闔的樣子。
便知是躲不過今日了。
太妃歷經兩朝,這深宮幾十年,真可謂是什麼風雨都見過了,眼下面對生老病死,也多了幾分旁人沒有的從容。
畢竟她一生在乎的人,都在這兒了。
蕭聿行至太妃身邊,見她還欲起身,立即道:「太妃不必多禮。」
也不知是人離世前都會有迴光返照的現象,還是真龍天子確實與旁人不同,蕭聿來了後,太妃明顯提了幾分精神。
蕭聿低聲道:「太妃有話,與朕直說便是,朕都應。」
太妃看見蕭聿,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皇子。
她知道,蕭聿肯待她這般好,其實與永昌二十二年的事脫不開關係。
這件事,整個後宮,只有她和皇帝兩個人知曉。
永昌年間,奸佞當道,後宮干政,帝王濫恩無紀,不僅前朝亂成一片,後宮也是如此,皇帝若是寵誰,誰便有無上權利。
那年得皇帝獨寵的孟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妃是江南的一個歌姬,十四便喝了絕子湯,註定一生不會有子嗣,可大周是殉葬制,有寵無子的嬪妃,大多都逃不過活著入土的命運。
歷年曆代,一向如此。
自己沒有子,那便只能奪子。
於是家世不顯,身下還有一子的虞昭儀便成了孟妃的眼中刺。
孟妃專寵而妒,一邊勾著皇帝的魂,一邊想盡辦法霍亂後宮。
她設了一個局。
她買通膳食局的女官給虞昭儀下毒,量微難查,只顯風寒之狀,太醫姜字來每隔三日便會去咸福宮替虞昭儀診脈,孟妃抓准機會,以太醫與后妃生了私情為由,威脅虞昭儀認罪。
這種子虛烏有的事,經不住鬧大,也經不住細查,要想動手,只能是一個「快」字。
孟妃見虞昭儀不認,便趁夜色尚濃,親自帶著人,將一杯鶴頂紅灌進了虞昭儀的口中。
而那夜,蕭聿在。
那年的孫太妃還只是身份低微的孫才人,住在虞昭儀所在的偏殿,她先孟妃一步,將小皇子拉入衣櫃中,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同他說,「三郎,千萬別出聲。」
能捂住眼睛,卻堵不住耳朵。
嘶吼聲平息後,她的手心裡,是一窩眼淚,無聲又無息。
這件事,孫太妃二十年,從未對人提過。
孫太妃很清楚,蕭聿的薄情不是沒有緣由,他本就是後宮的腥風血雨中長大,誰也不信。
他三年不入後宮,除了心裡掛念髮妻,更多是不想讓後宮嬪妃撫養蕭韞。
孫太妃慢慢呼吸,須臾過後,朝蕭聿道:「當年的事,是你父皇的錯,不是你的錯。」
蕭聿一怔,又點頭道:「我知道。」
蕭聿看著太妃漸漸失了力氣,鄭重道:「朕保證,不論長寧日後犯下何錯,朕都不會怪她。」
太妃笑了一下,「陛下帶韞兒出去吧,他還小,會怕,別沾了晦氣。」
蕭聿喉結一動,轉身將小皇子抱起來,蕭韞趴在他父皇的肩膀上,整個人都蔫了,又是一言不發。
長寧長公主伏在榻邊,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墜,哭一會兒,就要喊一句阿娘,太妃就跟著「嗯」一聲,。
就是一聲比一聲弱。
到了這個份上了,便是神仙也拉不回來。
太妃的瞳孔漸漸渙散,彌留之際,她將目光投向秦婈。
她蹙了蹙眉,又鬆開,道:「阿菱……」
眾人皆知,太妃是不會這麼喚秦婕妤的,這句「阿菱」顯然是看錯了人。
秦婈緩步走過去,跪在太妃身側,道:「臣妾在。」
太妃忽然笑了一下,眼淚也順著眼角流下,喃喃道:「原來、原來。」
秦婈握著太妃的手,又靠近了一些。
太妃笑道:「原來韞兒沒說錯啊,你確實,沒有那顆痣……」
說罷,太妃緩緩闔上了眼睛。
秦婈瞳孔一縮,深吸一口氣道:「太妃!」
長寧雙手死死攥住太妃的衣裳,哭喊道:「阿娘!!」
太妃走的那一刻,壽安宮上上下下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小太監念完時辰,蕭聿懷裡的小皇子忽然撲騰了起來,他泣不成聲,話語亂成一片,「父皇、父皇,太妃,妃……」
蕭聿用手掌撫著兒子的背脊。
小孩子背脊很薄,他甚至可以撫到他顫抖的心臟。
七日之後。
壽安宮白色的幔帳高高掛起,長寧長公主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眼眶通紅,整個人冷靜了許多。
蕭聿走過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準備何時從驪山搬回來?」
「皇兄再給我些時間吧。」長寧低頭道。
蕭聿點點頭道:「行,由你,有事就同朕說。」
眼下后妃都在壽安宮舉哀,長寧卻盯著一旁的秦婈蹙眉,蕭聿順著她的目光道:「看什麼呢?」
長寧道:「我在想母妃臨終前說的那句話。」
蕭聿道:「太妃說什麼了?」
長寧疑惑道:「皇兄能看到秦婕妤下巴上的痣嗎?」
蕭聿無奈地點下頭,「自然能。」
長寧蹙眉道:「那母妃為何說要說她沒有呢?」
蕭聿背脊一僵,道:「你說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