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蘇景淵舊疾複發不治身亡的消息傳回京,楚曄意識到,蘇景淵的死或許與范家有關,也與楚昭有關。
他隱隱猜到了什麼。
但蘇景淵和賢妃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楚意也沒辦法向他解釋,只能讓他自己猜測。
而她,並未去天牢。
她的四哥哥是個那麼驕傲的人,一定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現在狼狽的模樣。
「你說今年過年,我們兄弟幾人還能在一起過嗎?」楚曜低聲問道,不知是在問楚意還是在問自己,腦後的小辮子都耷拉下來。
楚曄道:「我接到消息,大哥,這幾日就要回來了。」
這段時間積壓在他們心中的烏雲,終於散了幾分。
……
寒風凜冽,楚意穿着厚厚的雲貂錦氅,站在長街一側。
她的懷裏揣著一個小巧的黃銅手爐,精緻明艷的臉龐從大氅的陰影中顯現,幾縷烏髮和一個小辮子,也在髮帶的邊緣散落。
她生的唇紅齒白,紅唇的笑容清俊又奪目,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
好一位俊俏的少年。
若不是楚意身邊跟着兩個都戴斗笠,看起來就很不好招惹的侍衛,周圍的百姓,早已蠢蠢欲動。
「飲冰,我都說了讓你好好在宮裏修養的,你非要跟我出來幹嘛,這麼冷。」楚意抱着手爐,小聲說道。
戴着斗笠的飲冰站得筆挺,瞥了眼另一邊戴着斗笠的蕭晏,道:「我早好了,你怎不問,他來幹嘛?」
蕭晏認真地盯着楚意,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眸,僅露出高挺的鼻樑,薄薄的淡色的唇。
「我自然也是來保護阿意,倒是阿意你,今日這血腥的事,你來幹嘛?」漂亮的薄唇輕輕張闔。
兜兜轉轉,問題又拋到了楚意身上。
楚意嘴角一抽,道:「噓,別叫我阿意,叫我公子——本公子,當然是來看奸臣伏法,大快人心。」
她故作鎮定地站在人群里,看着前面高高築起的刑場。
今日是范家三人行刑的日子,她要親眼看着范謙人頭落地,才能放心。
「好,楚公子。」蕭晏勾了勾唇,輕輕重複了一遍「楚公子」三個字。
他明明什麼也沒說,楚意卻不由自主看向他。
十七歲的蕭晏身着一襲月白綉青竹襕袍,腰佩寶劍,背脊挺直,朱紅的髮帶勒在他的眉上,眸光如同午後泛著粼粼日光的溪水清泉,薄唇輕勾,肆意蠱惑。
她覺得蕭晏好像比重生后初見的時候高了一些,微沉的眼神,越發顯現出豫王的張揚來。
她慶幸自己讓飲冰和他都戴上斗笠,也只有靠近他的自己,可以看清他真實的容貌——好看得讓人心動。
「公子如此看屬下,是想對屬下做什麼嗎?」蕭晏問道。
楚意:「你想讓本公子對你做什麼?」
「什麼都可以。」
「……」
楚意低下頭,看了看他腰間的佩劍,又看了看自己腰間的木劍,嘆了口氣。
雖然她為自己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劍鞘,但……這裏面是木劍。
她的小匕首,上次被蕭晏用過一次后,他也沒有還給自己。
周圍的百姓見到兩人之間奇怪的氛圍,彼此一對視,好像明白了什麼,搖了搖頭。唉,好端端一個俊秀公子,怎麼說斷就斷……
「飲冰——」
一道清幽的聲音響起。
楚意循聲望去,只見人群已經不由自主分為兩列,身披雪白大氅,一襲素白深衣的楚昀慢慢走來。
他走得很慢,也很平穩,青冠烏髮,眸似點墨,唇角曳著淡笑。
「天啊真是英俊,這是誰家的俊俏公子——」
「沒見過啊,不過看着身體似乎不太好,你看這臉白的。」
「果然,長得好看的人都互相認識的。」
百姓們小聲議論著。
楚昀身後,跟着七八名穿着常服的御醫大夫。
「三皇……三哥怎麼出來了?」
「你,為何出門?」
楚意和飲冰一起問道。
楚昀看見楚意露出的小辮子,眉毛一挑,眼神不動聲色地落在蕭晏身上。
「我是聽說小六你帶着飲冰出來了,還是來看這種事,所以特意也來湊湊熱鬧。」
「哦,原來是飲冰陪我出府,你才來找她的,只是湊個熱鬧呀。」楚意嘖道。
「你莫要挑撥我和飲冰的感情,」楚昀已經走到三人面前,低聲問,「飲冰,你的傷怎麼樣了?」
飲冰冰冷的俏臉驀地一紅,面無表情地說:「我好得很。」
「那你願不願意更好一些?」楚昀說着,從身後一人手中接過一隻暖爐,不由分說地塞到飲冰懷裏,「冷嗎?給你。」
飲冰舉起拳頭:「我不需要!我也不冷。」
她可是要保護阿意的,怎麼能抱着個暖爐呢?
楚昀唇角的笑意加深,他瞥了一眼還空無一人的刑場和遠處的街道,道:「你難道擔心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劫法場嗎?放心,這位楚公子啊,絕不會有事,有人可是寸步不離保護着她呢。」
飲冰還是不想要,她才是那個寸步不離保護楚意的人。
「我不想其他女孩子有手爐,你卻沒有。」楚昀忽然靠近到飲冰身邊,用僅幾人可以聽見的聲音低聲說道。
他的氣息帶着淡淡的葯香,還有手心炙熱的溫度。
飲冰冰藍色的眸子瞬間睜大,像靜謐的湖水,掀起一片波瀾。
她抱着手爐,忍了好久,才忍住一拳把楚昀推開的衝動。
……主要是自己這一拳下去,就成了謀殺皇子。
「你你你你……你這樣的,我,能打十個!別靠近我!」
飲冰紅著臉怒斥,兇巴巴的。
楚意這才道:「三哥你未免太厚此薄彼了吧,什麼叫你不想其他女孩子有手爐,我不是你親愛的妹妹了嗎?」
楚昀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頭,微笑着說:
「你現在,難道不是我親愛的五弟弟嗎?五弟弟可沒有優待的。怪不得之前聽到傳聞,說總有大臣匿名彈劾五皇子逛青樓喝花酒,咳咳……原來是這樣。」
楚意撫平自己腦後翹起的小辮子,拉着蕭晏就走:「再見。」
蕭晏對楚昀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真誠。
楚昀也對蕭晏笑了笑,然後拉住飲冰的一隻袖子阻止她追上去:「咳咳咳,飲冰你能不能扶一下我……我可能要暈過去了……」
飲冰腳步停下,不高興地扶住他。
走得離楚昀遠一點了,楚意才停下,回頭望着身後糾纏的兩人,忍不住道:「我怎麼記得三哥說過,他雖然體弱,但絕不用他人攙扶……敢情飲冰不是人?」
蕭晏搖了搖頭,把楚意的頭轉過來,沒有解釋。
這時,監斬官車騎將軍岑子敬趕來,一大隊京畿營將士率先圍住了刑場。
和他一路同行的,還有長公主駙馬傅知禮。
後面的三輛囚車上,分別是范謙范慕遠和范和,三人即使被關在囚車內,也仍舊混綁着雙手,動彈不得。
其他涉及此事的死刑犯,要麼在牢中處死,要麼明年再問斬,唯有這三人要斬首示眾。
囚車緩緩行進,車內,范謙已經完全失去了丞相的氣度,他穿着囚衣,身上並沒有什麼傷,披頭散髮的轉動視線,雙目渾濁而幽深。
人群中的百姓們也逐漸激動起來,不少人都沖着他們吐起口水。
「奸相誤國,奸相誤國啊!」一名年邁的書生痛斥道。
「我要給死去的采雁姑娘伸冤,范慕遠,你這個畜生!死有餘辜!」
「范慕遠還娶了蠻戎人,這個燕國敗類。」
「他們販賣的農具和種子,讓我們陳家村一年顆粒無收啊。」
幾個身上打着層層補丁的百姓,也衝到囚車後面哭訴。
「他們還刺殺永寧公主,那可是我們燕國的明珠,就是她說服了顧大人賑災,這**佞居然要害公主……」
「身為燕人和蠻戎勾結,真是敗類,死有餘辜。」
「就是他們和蠻戎勾結,蘇將軍才受傷,才舊疾複發的!」
一些人拿出爛菜葉,紛紛往囚車內砸去,還有人提起蘇景淵,對范家三人更加憤怒。
不多時,三人的身上就沾滿了污泥和菜葉。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楚意看着這一幕,低聲道,「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百姓們看起來最好騙,可百姓們,也最懂得誰是好的,誰是惡的。」
楚霆驍繼位以來,燕國已經輕徭薄賦,燕國的百姓們敬重朝廷,遠勝過當年的先成帝。
也正因如此,百姓們才更痛恨貪官污吏,禍害國家的臣子。
蕭晏張開雙臂,將楚意儘可能的圈在自己懷中,防止那些暴怒的百姓失去理智傷人。
千萬人在憤怒什麼,他並不關心,他只望着她,便心滿意足。
「看來,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當權者,」他胸口發燙,輕聲道,「若是我的話,我只在乎你一個人。」
他至今無法忘記,前世的楚意在自己懷裏失去呼吸的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唯一的念頭,不過是……
隨她而去。
他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在乎了,只想隨她而去。
而後來,又是什麼支撐他活下去,他不記得了。
楚意想起大魔王蕭晏,道:「你還沒當權呢,你若是真的做了……皇帝,王爺的話,也不願看見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
前世的蕭晏雖然凶名在外,目無法紀,被雍國百官彈劾忌憚,但是,因為他百戰百勝還生的俊美,所以雍國的百姓對他倒是沒什麼惡感。
他每一次出征歸來,都會受到鄴都全年齡段所有女子的喜愛追捧,也會受到半個鄴都男子的嫉妒,剩下半個鄴都的男子,則十分崇拜他。
正說着,囚車行至楚意和蕭晏面前。
「永寧公主!」一直在囚車內狼狽不堪地躲避著菜葉的范謙,忽然抬起頭,瞪大眼睛,越過擋在楚意前面的那些百姓,死死地盯着她。
「蘇景淵死了?」
「蘇景淵居然死了?!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他……哈哈哈哈……」
他狀若瘋癲地咆哮起來,毫不在意那些打在他臉上的菜葉。
岑子敬也看見了人群中的楚意,朝她微微頷首,算作行禮。
他上前一步,皺着眉頭怒斥:「范謙,馬上就要上路了,你放老實一點。」
「老實?」
范謙看着將楚意護在身後的蕭晏,又轉頭與岑子敬對視,目眥欲裂。
「我做錯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錯,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殺我兒!四殿下呢,范瓊然呢?他們,他們為什麼不來救我?!」
楚昭是他最後的希望,他不能將他不是皇子的事情暴露出去,他還要等著四殿下救自己,自己是四殿下的舅舅啊,怎能死在這裏呢。
范謙永遠也不知道,蘇景淵早已向皇帝主動坦白了一切。
他其實心裏猜到楚昭不會救他了,但是,他不願意相信。
「對了!」
范謙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掙紮起來,用頭撞擊著囚車的木欄,對那些百姓嘶吼。
「你們說我兒娶了蠻戎侍妾,你們不知道吧,楚凜,大皇子!他也和一個蠻戎女人在一起了!你們為何不殺他,為何不殺了他!」
「讓蘇玄蘇白去北府,大燕建國幾百年,都是這樣的,只有蘇家人能救大燕,你們倒是殺了楚凜啊!」
楚意瞳孔一縮,面色微沉。
范謙居然知道大哥的事。
她很快意識到,范家在邊境和蠻戎多有聯繫,楚凜若是真和他信上所說的蠻戎小公主在一起了,那范謙得到這個消息也不無可能。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想拉大皇子下水。」蕭晏說道。
「現在蘇景淵不在,由大哥掌握北府十萬大軍,暫時做大燕軍中第一人,可如果大哥受到牽連,那執掌軍權的就成了蘇白或者蘇玄。
到時候,范謙再用蘇景淵的事情威脅,只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顧忌蘇家或者自己二叔的聲譽,就又會被他利用擺佈。」
楚意說着,和傅知禮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傅知禮見過公主女扮男裝的樣子,見到她,點了點頭,溫雅的面龐冷下來:「敢編排大殿下,還不讓他閉嘴!」
一名士兵立即上前,將抹布塞到范謙嘴裏,堵住他的污言穢語。
「意兒,大哥真的和一個蠻戎女子在一起了嗎?」
楚昀在一旁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