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將軍,沿着這條河一直走,再穿過這片竹林後行個半日,就是京城了。」
下屬說着,收攏起地上的幾根枯枝,投到篝火里。
火苗竄起一瞬,將幾人蒼白鐵青的臉鍍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被他稱為將軍的,是一名身着黑色玄甲的中年男子。
他倚靠着一棵枯樹的樹榦坐着,聽到這話,抬起頭遙望遠處的竹林。
冬夜寂靜,漫天繁星璀璨,四周只有一兩聲夜鳥的啼鳴和這幾名將士壓抑的呼吸聲。
男子生的一雙狹長深邃的黑眸,彷彿翱翔天際的雄鷹,銳利而滄桑。
他的視線已經穿過竹林,彷彿望到了萬家燈火,繁華繽紛的上京城。
「我知道,」他低聲說道,聲音是灌了風霜的沙啞低沉,眼中帶着深深的懷念,「我還知道這片竹林叫風嘯林,有風的時候,這裏四季都能夠發出簌簌聲響。」
屬下愣了一下,思考一番,這裏好像的確就叫這個名字,不由感嘆道:「將軍已經快十年沒有回京了吧,居然還記得這片林子的名字,屬下佩服。」
男子說道:「年輕的時候,曾將京郊踏了個遍,如今一切物是人非,我也未曾想到,這片竹林還在。」
「總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嘛。」屬下道,他回想起來,對了,他們將軍雖然是將門蘇家之後,可一開始征戰沙場繼承蘇家名位的是大公子,那時候的將軍只是上京城一個閑散的貴族公子,自然了解京郊的風景。
直到大公子身死,蘇家敗落,將軍才肩負起自己的使命,毅然從軍。
這麼多年過去了,將軍沒有娶妻生子,將兩個侄子視作自己的親兒子。
他立下赫赫戰功,已經成為比大公子更厲害的鎮北大將軍,陛下親封的關內侯,仍舊兢兢業業鎮守邊關,已經十來年沒有回京。
男子低下頭,看向身前燃燒的篝火,深吸一口氣,摩挲著懷中的兩封信,將其取了出來。
「將軍——」
屬下還沒來得及阻止,男子已經將兩封信丟進篝火堆里。
「將軍一路上都在反覆看太子和四殿下給您的信,為何現在又要燒了?」屬下疑惑地問。
「上一輩人的事,不應該牽扯到他們。」
男子淡聲道,忽然抬起頭,看向漆黑的竹林。
「有人來了。」
須臾,一名看起來二十來歲的灰衣青年騎馬出現,見到這隊黑甲騎士后,青年滾鞍下馬:「閣下可是關內侯蘇景淵?」
蘇景淵剛被封侯,還不太適應這個稱呼,他冷冷地點頭,黑眸無比銳利:「你是何人?」
「小的是……」灰衣青年瞥了一眼蘇景淵周圍這十幾名騎兵,欲言又止。
蘇景淵眯起眸子,身上屍山血海堆積而成的殺氣釋放。
灰衣青年何曾感受過這種氣息,一下子嚇得跌倒在地,瑟瑟發抖地說:「小的是范府家丁,姓陳名竹,家主,家主入獄前,曾讓小的傳一句話給侯爺。」
不用再問,憑藉這股殺氣,陳竹也確定了蘇景淵的身份。
「范謙如何知道本侯要回京?」
范家家主,自然是丞相范謙。
陳竹搖了搖頭:「小的也不清楚這些,小的只是個傳話的。」
蘇景淵面沉如水,道:「他是怎麼和你說的。」
「家主讓小的在他入獄第三天出京,快馬一直往北走,穿過風嘯林后就在此等候,直到見到侯爺,傳個話而已。」
蘇景淵猛地低頭,盯着地上燃燒的篝火。
那裏,兩封信已經化作飛灰。
而他也徹底確定了太子和楚昭沒有騙自己——范家,真的在和蠻戎勾結,否則范謙絕不可能這麼早就準備好一切,並且判斷自己會在今日走到這裏。
一絲決絕在他眼底閃過,蘇景淵彷彿在心中做出了什麼決定。
「不過侯爺比家主預測回來的時間要早,小的本以為自己會等候侯爺,沒想到是侯爺等候小的。」陳竹的語氣諂媚。
旁邊的屬下說道:「我們將軍星夜兼程回京,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否則你以為,為何就我們這十幾個人,將軍可是帶了幾百名精銳回京,只是在後面罷了。」
蘇景淵回頭瞪了屬下一眼,屬下趕忙閉嘴。
「范謙,讓你傳什麼話給本侯?」蘇景淵淡漠地問。
陳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開口:
「家主讓小的對您說,將門蘇家百年清譽,全系在侯爺一身,望侯爺三思而後行,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蘇玄和蘇白這些後輩們的前程。」
蘇景淵原本就淡漠的黑眸,霎時間就染上一抹血色。
旁邊的屬下們不明白陳竹這句話的意思,他卻知道,這是范謙在要挾他。
陳竹觀察著蘇景淵的表情,繼續道:「家主還說,侯爺回京后,可隨小的去城中客棧休憩,然後再進宮面聖……」
蘇景淵摩挲著腰間的長刀,忽然問:「你叫陳竹?」
「是,是……陳舊的陳,竹林的竹。」陳竹不知道蘇景淵為何問自己這個問題。
「范謙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在他們范家已經全體下獄的情況下,繼續為他們賣命?是他曾救過你的性命,是你的恩人,還是說,你的親人在他手中,你迫不得已被他威脅?」
陳竹搖了搖頭,實話實說:「小的爹娘早死,有個姐姐在宮裏當差,前些時日沒了,家主說她給小的留下了很多金銀,只要小的好好辦事,就將那些金銀還給小的。」
「原來只是為財,可是——」他頓了頓。
「那侯爺,咱們進京吧?」
「可是,那是你的買命錢。」
陳竹甚至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只感覺頸間一涼,驀地,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
他到死也不知道,蘇景淵為何要殺了自己。
蘇景淵收刀入鞘,道:「休息好了,便繼續走吧。」
其他人對這一幕沒有任何反應,喝下煮沸的熱水后,滅掉了篝火上馬。
走的時候,他們從容繞過地上的屍體,走進竹林里。
許久,一行人穿過竹林。
天邊泛起淺淺的青色,一線金芒若隱若現,冬日的清晨越發寒冷,冷得讓人的心寧靜下來。
之前什麼也看不清的京城,此刻在遠方顯露。
上京城,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