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興言嘴角抽動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還沒開口,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富有磁性的聲音。
「打什麼?」
秦興言和杜晨安聽見聲音,齊齊轉頭望去,行禮道:
「方相。」
方修走到他倆的面前,好奇的問道:「又是棍棒,又是照死里打,你們在聊些什麼?」
杜晨安訕笑一聲,解釋道:
「秦尚書家裡的二郎成天悶在府里,對著桌椅板凳,花鳥魚蟲發獃,荒廢了功課。
下官在給他出主意,怎樣讓他家的二郎改過自新,重回國子監。」
秦興言點點頭,附和道:
「就是如此。」
「對著桌椅板凳發獃?倒是個人才。」
方修在心裡吐槽了一句,心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秦興言貴為戶部尚書,位列諸公,卻管不了自己的孩子,真是不易......
不知為何。
想到這,方修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小女帝的身影。
想起她近些日子又開始嘗試掙脫自己的控制,甚至還有想要翻身做主,拿捏他的念頭。
悠悠的嘆了口氣,感嘆道:
「孩子大了,總歸有自己的想法,做長輩的又能如何?」
「哎......終究是太過溺愛,捨不得打罵。」
秦興言聽見這話,眼眸一亮,下意識的看向方修,覺得無比的感同身受。
這一刻,他這個五十多歲的父親,竟和還未娶妻生子的方相,有了共情!
「方相所言甚是,哎......其實下官的兩個兒子,大的那一個還好,雖然有時候太過剛正,但總歸還算聽話,讀書倒也用功。
就是這個小的,從小就是離經叛道,靜不下心來讀書,下官本想著將他拉扯長大,考個舉人,就算心滿意足。
卻沒想到,他連科舉都不願參加......」
說到這。
秦興言略顯滄桑的臉龐,儘是哀愁,眸子里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繼續道:
「說出來不怕方相笑話,下官老來得子,二十歲方才有了第一個兒子,又過了六年,方才有了第二個兒子。
之後再如何的努力,卻也只生下了幾個女兒。
下官又何嘗不知道,溺愛並不可取,但是大郎和二郎是下官心尖上的肉啊!
從小就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方才杜尚書告訴下官,對不聽話的孩子,就是要打,往死里打,打到暈厥為止。
下官不要說打,只要想一想那棍棒挨在兒子的身上,就覺得心疼的無以復加,抽搐一般的疼......
下官實在是......捨不得啊!」
說到這。
秦興言情難自已,竟是哭出了聲,老淚縱橫!
「......」
方修看著他,有點兒無語,心中沒好氣的罵道:「二十歲還叫老來得子?你個狗東西說得什麼屁話!」
心裡這麼想,卻沒說出來,只是安慰道:
「老秦啊,放寬心,別想那麼多,古往今來,沒有十全十美之事,你兒子不聽話,孫子就一定聽話,這是規律。」
話音落下。
一旁的杜晨安表情變得有點兒古怪,臉漲得通紅,似是在憋笑。
果然。
老淚縱橫的秦興言聽見這話,先是一怔,隨即哭的更加凄慘。
「下官......沒有孫子!」
「......」
這下子,方修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看著哭個不停的秦興言。
方修也覺得有些同情,想了想,從系統里隨意兌換了幾本雞湯,遞了過去,
道:
「老秦啊,別哭了,這日子總歸還是要向前看的。」
「本相這裡有幾本書,你拿回去,好好讀一讀,說不準這心結也就打開,不想那麼多了。」
秦興言聽見這話,止住哭聲,從方修的手裡接過那幾本書,粗略的掃了一眼。
《誰不曾渾身是傷,誰不曾彷徨迷惘》
《乖,摸摸頭》
《人生可以重來》
《大學問》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也就一本《大學問》看著還正經一點兒。」
秦興言看見書名,心裡不由的吐槽了幾句,緊接著,更想哭了。
不過。
當著方修的面,他終究是克制住了內心的情緒,吸溜了一下鼻涕,道:「方相如此關懷下官,下官感激不盡,實在是無以為報......」
話還沒說完,就見方修擺了擺手道:「廢話就不要多說了,再告訴你個好消息。」
「青州那邊的事差不多了,海瑞一行人已經啟程,走走停停,遊山玩水,最多七天也就能回到京城。
永新身上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那幾刀只砍在了表皮,沒傷到內里,聽海瑞說,修養了一個月,連疤痕都消失不見,你盡可以放心......」
這番話總算是給秦興言灰暗的內心增添了一些色彩,讓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對著方修,行了一禮,由衷的道:
「下官多謝方相照顧犬子......」
方修擺擺手道:
「別謝本相,本相雖是吩咐了幾句,但終究不在身邊,一路上都是海瑞在照顧他。
你要真想感謝,便請他吃頓飯,不用什麼山珍海味,有肉就行,他這個人,哎......」
說到這,似是想到了什麼,嘆息一聲,沒再繼續聒噪。
秦興言重重的點了點頭,道:「下官記得了。」
「好了,天要黑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聊,各自回府吧。」
方修擺擺手,轉身離開了六部衙門。
秦興言和杜晨安看著他的背影,皆是行了一禮。
「恭送方相!」
等方修走遠。
兩人起身,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不說話。
最後還是杜晨安打破了沉默。
「所以老秦,要不要老夫幫忙?」
秦興言斜睨了他一眼,終於是忍無可忍,沒好氣的道:
「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想借著這個由頭,揍我家孩子!」
杜晨安面露怒色,哼哼道:
「你這叫什麼話!」
「好心拿當驢肝肺!」
「平日里,你讓老夫打,老夫還懶得打!」
「要不是看你可憐,誰願意多管這個閑事。」
說著,懶得再跟他廢話,一甩衣袖,轉身離開。
走著走著,忽然看見路邊有一根樹枝,橫平豎直,看著很是順眼。
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忍住,走上前拿了起來,攥在手裡,心道:
「回府打孫子!」
............
另一邊。
秦興言懷揣著心事,回到了秦府。
一進門,管事就迎了上來,喚了一聲。
「老爺您回來了。」
「嗯。」
秦興言點點頭,將手裡的幾本書遞給他,道:「這是方相贈的書,你等會去書房尋一個好位置,要顯眼的,擺在上面......」
頓了頓,又補充道:
「小心點拿,別摔了碰了。」
管事心道:幾本書,摔了碰了又如何。
雖是這麼想,卻還是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應道:
「小的明白。」
抱著書,正要轉身離開。
秦興言又叫住了他。
「等會!」
管事轉頭看向秦興言,問道:「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秦興言想了想,道:「尋一張上好的白紙,請一位書法大家在上面寫上,方相贈書,貼在書架的上方。」
管事嘴角抽動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行禮道:
「小的明白了。」
秦興言擺擺手:
「去吧。」
「是,老爺。」
管事就要轉身離開。
秦興言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又喊住了他。
「等會!」
管事前腳拌後腳,差一點沒摔出去,強忍著心中的鬱悶,道:「老爺請吩咐。」
秦興言看著他,問道:「二郎在做什麼?」
管事的道:「方才還在對著石頭髮呆,如今卻不知道了。」
秦興言在心裡嘆了口氣,點點頭,擺擺手。
「知道了,下去吧。」
這一次。
管事卻沒有動,在原地停留了三四息。
確定秦興言不會再喊他,方才行禮,轉身離開。
秦興言看著他的背影,又是一聲嘆息,邁著步子,走進了二兒子的庭院。
一進門,便看見一襲灰色長衫的秦正陽,正蹲在地上,盯著一塊石頭。
那眼神瞧著,竟是如痴獃一般,恍恍惚惚。
說實話。
秦興言只在路邊患了失魂症的乞丐那裡,見過這種眼神。
但他可以確信,自己的兒子沒有這樣的疾病。
於是。
心中不可避免的升起一團怒火。
「......」
「這是自己的兒子,這是自己的兒子,不能打,不能打......」
秦興言深吸一口氣,強忍住抄起棍棒的念頭,走上前,問道:
「守陽又在悟道?」
秦守陽目光獃滯,望著石頭,好似沒聽見一般,沒有回話。
秦興言又是深吸一口氣,提高聲調,重複了一遍。
「二郎又在悟道?」
這下子,秦守陽終於是聽清了,抬眸看向秦興言,喚了一聲。
「爹。」
聽見這一聲爹。
秦興言一顆心瞬間軟了,原先憋在心裡,打了腹稿的嚴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萬千話語,化作一聲嘆息。
「今日可吃飯了。」
秦守陽道:「還沒。」
盯著石頭,竟是連飯都不吃了......
秦興言一顆心越發的冰涼,鼻子動了動,眉頭微微皺起,又問:「你這院子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怎麼聞著有些臭烘烘的。」
秦守陽想了想,回答道:「應當是兒子的衣服。」
「......」
秦興言先是一怔,隨即瞪大了雙眼,問道:
「你這身灰色長衫多久未曾漿洗了?」
秦守陽道:「半個多月?兒子記不清了。」
得到了這個答案。
秦興言只覺得腦子一陣發暈,有些恍惚,又問:「多久未曾沐浴?」
秦守陽道:「應當有一個月了。」
這下子。
秦興言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忍不住恍惚起來,喃喃自語道:「痴了,真是痴了......」
「這可叫為父如何是好啊……」
說著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
「守陽,爹不逼你讀書了,也不逼你去國子監了,你想科舉便科舉,不想科舉便不科舉。」
「不要這樣好不好?」
「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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