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得很簡單。

越靠近夏天，天黑得越遲。

陽九早早來到河邊，就站在最先發現的那具能夠移動的尸體前。

按照李星河的觀察，每到零點，河里就會有尸體爬出。

約莫能持續半個時辰，然后河水就會歸于平靜。

最先發現的那具尸體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

被腰斬后，或許是因在河里沖泡得太久, 臟腑胃腸盡皆消失。

陽九就近看了好幾具尸體，差不多都是這樣。

太陽落山后，天便黑得很快。

尸體會在零點準許爬上岸，在這之前，倒是可以先縫尸。

陽九沒讓縫尸人動手縫尸，而是走進首具尸體所在的棚子里。

看過這家伙的生平后，再決定這些尸體，到底要怎么縫。

為節省時間, 陽九直接在尸體的額頭上貼上鎮尸符。

將用冥紙做好的五臟六腑塞進去, 陽九便迅速縫尸。

讓尸體趴在縫尸桌上，從左腰快速縫到右腰，接下來只需要將尸體翻過來，縫完剩下的一小半即可。

但剛將尸體翻過來，尸體的雙手便緩緩舉起。

陽九皺眉瞧著。

按理說，有鎮尸符在，這尸體可以掙扎兩下，想要抬起手臂，絕無可能。

尸體嘴巴微張，喉頭發出格格的響聲。

詐尸？

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是快速將尸體縫好。

只有這樣，才能讓尸體恢復正常，避免詐尸的發生。

陽九抓起針線，快速走針。

尸體的兩只手，卻是勐地發力, 死死抓住陽九的胳膊。

那兩只被泡得腫脹發白的手, 原本是沒有指甲的, 但在一瞬間，十指的指甲勐地探出來，并迅勐生長，想要掐進陽九的皮肉里。

有金剛不壞神功護體，就算這尸體用盡吃奶的力氣，也無法傷得陽九分毫。

反倒是陽九縫尸的速度，越來越快。

最后一針縫好后，尸體的雙手總算是松開垂了下去。

一張一合的嘴巴也是緊緊閉上。

陽九長舒口氣，想不到鎮尸符也鎮不住這家伙。

幸好他沒讓眾縫尸人都去縫尸，否則真的會損失慘重。

《生死簿》現。

這男尸名叫谷永財，是個捕蛇人。

谷永財所在的村子，乃是蜀地最有名的捕蛇村，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靠捕蛇為生。

谷永財自幼跟著爹和叔伯進山捕蛇，練就了捕蛇的好手藝。

但他也眼睜睜看著爹被毒蛇咬后，身體痙攣中毒而亡。

還有那些叔伯，又有幾人能活得久？

事實上，村里的捕蛇人都死得挺早，像他爹這樣能帶著自家兒子捕蛇的人, 少之又少。

若非沒有別的營生, 又有誰愿意捕蛇？

他們的村子依山傍水，田地里卻長不成莊稼, 山里面也沒有可賣錢的野味，有的只有蛇，各種各樣，數目龐大。

谷永財不想繼續捕蛇，因為他很清楚，有朝一日，他也會慘死在毒蛇的嘴下。

想要擺脫這悲慘的命運，就得離開捕蛇村。

他將這想法告訴娘親后，娘親全力支持。

他又跑去找小時候的玩伴，想要說服他們一起離開。

外面的世界肯定比捕蛇村好得多。

那些玩伴假意答應，卻是偷偷跑去向村長告密。

村長也很能沉得住氣，一直等到谷永財帶著娘親逃出村子，才下令動手。

被抓的時候，谷永財知道正是那些關系很好的玩伴出賣了他。

作為獎勵，他們能從村長那里得到幾斤米。

谷永財的逃離，觸犯了捕蛇村最恐怖的禁忌。

村長命人將谷永財母子吊起來。

谷永財倒是無所謂，可憐娘親年紀大了，卻要跟著他遭這種罪。

谷永財苦苦哀求，村長都不為所動。

就連他的那些玩伴，也變得非常冷漠，看到他都會露出詭異瘆人的笑。

娘親沒撐幾天，就咽了氣。

但村長還是不同意將她放下來。

村長這么做，就是要立威。

以后有誰膽敢叛逃捕蛇村，下場會比這還要凄慘百倍。

村里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每天他們從村口經過，都會朝谷永財吐口水。

谷永財的神識逐漸模湖。

他吃力地再次看向娘親的尸體，看到的卻是一個身披斗篷的怪人。

“想不想報仇？”那怪人的聲音極度陰冷。

報仇？

聽到這兩個字的谷永財，眼眸里再次有了光。

是啊，他不能死，絕對不能這么死掉。

他要報仇。

捕蛇村的人全都是殺死娘親的兇手，他們全都該死。

看到那怪人的模樣，陽九一眼便認出，那家伙正是送喪翁。

送喪翁身上背負的人命，數之不清。

送喪翁給了谷永財力量，還幫谷永財給全村人下了毒。

村人都中了毒，神識清醒，身軀卻無法動彈。

谷永財扛著鍘刀，走家串戶，將所有人都齊腰鍘斷。

送喪翁看在眼里，笑得無比開心。

大仇得報后，谷永財安葬了娘親的尸體，然后懇求送喪翁鍘了他。

活著太累太痛苦了，倒不如陪著娘親共赴黃泉更有意義。

送喪翁滿足了谷永財的請求，在谷永財趴到鍘刀上時，送喪翁也是用力一摁。

谷永財被鍘成了兩半。

這些古怪尸體的形成，竟然跟送喪翁有關。

送喪翁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煉制傀儡嗎？

將活人鍘成兩半，還能煉出什么樣的傀儡？

雖不知送喪翁的真實目的，但要縫好這些尸體，很危險，很有難度。

【縫尸九十七具，獎勵宿主捕蛇術。】

好吧，以后遇到毒蛇，倒是不用怕了。

要知道陽九向來最怕毒蛇，看到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苦不堪言。

陽九走出縫尸棚，道：“這些尸體很麻煩。”

“師父，我們縫不了嗎？”郭七娘皺眉問道。

要是所有的尸體都得讓陽九一人縫，那得縫到猴年馬月去，累也得被累死。

陽九笑道：“現在下結論尚早，我再去縫一具別的。”

谷永財畢竟是此事的罪魁禍首，可能送喪翁在其身上還動了別的手腳，不可能所有的尸體都像谷永財這般威勐。

若是別的尸體稍微好縫點，郭七娘等人就能上陣。

走到距這里稍遠的縫尸棚，陽九隨便選了個棚子進去。

里面躺著的是具女尸，年齡約莫在四十出頭。

陽九伸手抓了抓，這女尸真如長在了地面上，紋絲不動。

不過貼上鎮尸符后，尸體便能被輕松移動。

想來在這些尸體上施有某種邪術，鎮尸符剛好能壓制這邪術。

剛才在看谷永財的生平時，陽九又看到這婦人。

谷永財被綁在村口的時候，這婦人每次經過，都會將口水吐到谷永財的臉上。

點燃香，陽九動手縫尸。

這婦人的尸體微微在顫動，但她不像谷永財那樣，能夠不被鎮尸符控制。

頃刻間，她的尸體就被縫好。

《生死簿》隨后開始記下她的生平。

婦人叫丁詠梅，乃是土生土長的捕蛇村人。

從小她就很調皮，幻想著能像爹那樣成為出色的捕蛇人。

但捕蛇村的規矩是女人不能捕蛇。

丁詠梅抗議過，最終什么都沒改變，長大后，老老實實嫁了人。

生了孩子后，她的精力全在照顧孩子上。

一連三胎都是兒子，村里人都很羨慕她。

她也很得意。

能生兒子，那就是天大的本事。

但后面發生的事，差點讓丁詠梅自盡。

兒子長大后，自然也會成為捕蛇人，可他們三兄弟全都沒有捕蛇的天賦。

老大第一次進山，就被毒蛇咬了好幾口，當場身亡。

老二堅持了三次，也被毒蛇咬死。

老三稍微厲害點，卻也在數月后，被十幾條毒蛇圍攻，最終慘死。

三個兒子全都喪生蛇口，丁詠梅差點就瘋掉。

即便沒瘋，她也不想活了。

到后來，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到底是怎么挺過來的。

或許時間真能撫平一切傷痕。

谷永財想要逃跑，讓丁詠梅萬分生氣。

當時她怎就沒想過要帶著三個兒子逃走呢？

將口水吐到谷永財的臉上時，她心里非常暢快。

然而到最后她也沒想到，會在清醒的時候身子無法動彈，被谷永財扛到鍘刀上卡察來了一下。

捕蛇村的人都是可憐人。

但在陽九看來，他們完全可以全都搬走。

不過村長極力阻撓，怕是另有隱情。

【縫尸九十八具，獎勵宿主蛇心。】

這蛇心沒有別的功效，就是能夠解百毒。

但吃了蛇心，并不會百毒不侵。

“師父，如何？”郭七娘看到陽九出來，滿臉期待。

這么多的尸體，他們也想幫陽九的忙。

陽九道：“用鎮尸符的話，可縫，但還是得小心。”

“好，師父，那我們現在就去縫尸。”郭七娘帶著眾人紛紛進入縫尸棚。

李星河手持折扇，看著潺潺河水問道：“陽兄，你說這些尸體都是從哪來的？”

“捕蛇村。”陽九道。

李星河若有所思，道：“我聽說過捕蛇村，在這一帶非常有名，那里的百姓都很擅長捕蛇，但有一天他們卻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

“現在看來他們并非消失，而是化成了這河里的浮漂。”陽九輕嘆。

捕蛇村非常大，有將近五百口人。

現在爬上岸的尸體有三百多具，意味著還有一百多具尸體，仍在河中。

這么多人，當真都是被谷永財一人給腰斬的？

一夜之間，要腰斬這么多人，只憑一人絕難完成。

況且在事后，還得將尸體丟進河里。

還有這些尸體都是被腰斬的，但他們爬上岸時，身首是一致的。

按理說尸體被丟進河里，就會被河水沖散，如何還能保持一致？

此事的真相，怕是絕不簡單。

陽九想著說道：“殿下，得趕緊找到捕蛇村村長的尸體。”

“哪個是村長？”李星河很是懵逼。

陽九道：“我可以畫像。”

陽九多畫了幾張，讓兵士去那些縫尸棚仔細對比。

看過所有的縫尸棚后，兵士回稟并未發現村長的尸體。

恐怕村長的尸體還在河中。

有鎮尸符在，普通村民的尸體，郭七娘等人都能應付。

陽九站在河邊，耐心等待零點的到來。

“陽兄，雖說站在這里看得清楚些，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遠離，等那些上岸的尸體不動后，再過來尋找。”眼瞅著快到零點，李星河開始緊張起來。

陽九笑道：“殿下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就在這里等著，如今村長爬上岸，我也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村長死活都不肯讓捕蛇村的人離開村子，想來其身上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陽九迫不及待想要縫捕蛇村村長的尸體。

郭七娘等人縫尸的很快，畢竟對他們來說，只需要將尸體縫合就好。

看不到尸體的生平，也得不到任何縫尸獎勵，自然要省時不少。

將近零點時，陽九下令讓所有縫尸人別再縫尸，隨李星河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月光照到河面，光芒反射到岸邊，讓岸邊皎潔如銀。

陽九背手站在那里，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很長。

李星河命令弓箭手做好準備，要是爬上岸的尸體敢對陽九不利，利箭必能幫到陽九。

零點剛到，河面突然蕩起漣漪。

“陽兄小心，他們要上岸了。”李星河知道那漣漪的出現，全因河底的尸體正在奮力向上游。

郭七娘等人都很緊張。

撲通。

左側率先有一具女尸爬了上來。

她的兩只手腫脹腐爛，十指卻能掐進泥沙里，用力帶動身軀爬上岸。

她的兩只腳，更是不斷向后蹬，比雙手更加用力。

爬出水面，爬到沒有水的岸上，那女尸便不動了。

撲通撲通。

不斷有尸體從河里爬出來，像那女尸一樣，拼盡全力爬到岸邊，便不再動彈。

陽九盯著爬出河水的尸體，很快就發現了捕蛇村村長的尸體。

村長年邁，比別的尸體更艱難地爬上岸。

陽九飛奔過去，一張鎮尸符貼到其額頭，然后拎起兩半尸體，閃身進了旁側的縫尸棚。

更多的尸體在往上爬，郭七娘等人聽從陽九的話，耐心等待。

尸體可以留著慢慢縫，但命只有一條，無論如何都得先保住性命。

進入縫尸棚的陽九，看著微微顫動的村長，道：“捕蛇村會淪落到這種下場，肯定跟你脫不了干系。”

陽九縫得很快，鐵針不斷刺穿村長的皮肉，帶動一根縫尸線，將兩半尸體牽扯到一起。

尸體縫好后，《生死簿》也是緩緩出現。

村長叫錢東虎，年輕的時候，乃是捕蛇村最厲害的捕蛇人。

錢東虎捕蛇，鮮有失手的時候。

村里的其余人都很喜歡跟著錢東虎學捕蛇。

但知道技巧是一回事，實際操作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錢東虎能捕到大量的蛇，又沒有被蛇咬死，名氣越來越大。

在他三十歲那年，因老村長被蛇咬死，村民一致推選錢東虎為新村長。

錢東虎很謙虛，礙于百姓們太過熱情，只得同意。

誰知這一當，就是四十多年。

這么多年里，錢東虎從意氣風發的壯年，慢慢變成銀發蒼蒼的老翁。

村里就沒有比錢東虎更年長的捕蛇人。

村民們捕來的蛇，都是交給錢東虎，由錢東虎統一拿去賣。

只有如此，蛇才能賣個好價錢。

但村民不知道的是這么多年，錢東虎一直在克扣他們的收入。

盡管他們拿到手的銀子，的確比單獨去賣要多，不過錢東虎仍在每條蛇上都吃回扣，從而積攢下了大量財富。

錢東虎將所有的蛇，全都賣給了同一人。

這人便是送喪翁。

錢東虎只知道那老翁叫送喪翁，名字邪乎，人更邪乎。

村里但凡有人生出二心，想要逃離，送喪翁就會將那人解決掉。

有時候是送喪翁親自來，但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送喪翁的部下來殺人。

錢東虎從未問過，送喪翁要那么多的蛇作甚。

用途自然不重要，只要銀子到位就行。

送喪翁給的價錢是最好的。

谷永財站出來鬧事時，錢東虎知道谷永財的壽命要到頭了。

就跟以前一樣，他要做的是將谷永財綁到村口，剩下的事自有送喪翁去做。

然而數天過去，谷永財還活著。

錢東虎覺得奇怪，想辦法跟送喪翁取得聯絡，送喪翁說今晚就會動手。

但錢東虎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回，送喪翁選擇利用谷永財的手，來除掉捕蛇村的所有人。

被谷永財抬上鍘刀時，錢東虎嚇得屎尿直流。

谷永財倒還算爽快，沒有狠狠折磨錢東虎，而是給了錢東虎一個痛快。

看過錢東虎的生平，陽九愈發不解。

送喪翁要那么多的毒蛇，很可能是為了制造殺人的毒藥。

但這玩意兒，本就能形成一條產業鏈，可給送喪翁帶來豐厚的收入，送喪翁完全沒必要屠村。

【縫尸九十九具，獎勵宿主馭蛇術。】

捕蛇就是將蛇抓起來。

而這馭蛇，卻是能夠操控毒蛇。

真正的馭蛇高手，能夠操控一地所有的毒蛇，威力勝過千軍萬馬。

有這本事，以后隨時都能從山林中召喚出毒蛇大軍，想想都很刺激。

走出縫尸棚時，看到河中不再有尸體爬出來。

郭七娘等縫尸人，已在縫尸。

“剛清點過，今晚就上來了六十三具尸體，但還不夠。”李星河道。

錢東虎也是被谷永財鍘斷的。

谷永財到底有沒有幫手？

陽九看著河面，問道：“殿下，可派人下河查探過？”

“不曾。”李星河搖頭。

就算有兵士膽大到剛下河，李星河也不會同意。

能不犧牲，就不犧牲。

陽九沒有說話，心里想的是天亮后，最好是等到正午的時候，他得下河去看看。

這些尸體在河里浸泡已久，爬上岸的時候，下半身能夠緊緊跟著上半身，太離譜了。

眾縫尸人齊心協力，到天亮時，縫好了一百五十多具尸體。

再奮斗個幾晚，就能全部縫完。

回府衙睡了一覺后，吃過午飯，陽九便來到河邊，打算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