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帶著陳州官員在街上轉悠著。 市令也來了。 “說說情況。”盧強說道。 市令沖著楊玄賠笑一下,“使君,從使君開商路以來,臨安城中的商人就越發多了。 剛開始只是草原商人和我陳州商人,草原商人把貨物賣給咱們陳州商人,買了陳州貨物回去。 后來周邊的州縣知曉這里開了商路,那些商人絡繹不絕。 如今長安的商人都來了。每日過手的錢財不計其數,貨物更是多不勝數。” 形勢一片大好啊! “商稅每年都在增加,還有,這貨物多了,價錢也就賤了,采買的價錢也低了。”盧強很是愜意。 市令一臉等表揚的神色。 眾人紛紛開口,贊頌著楊老板當初開商路的高瞻遠矚。 楊老板說道:“開商路,不只是著眼于商稅,還有就業。” “就業?”這個新詞讓眾人一怔。 “原先百姓能干什么?種地,沒地可種的就得去找活。可城中能有多少活計給他們做?故而大部分百姓日子艱難。” 北疆苦寒,加之三大部不時襲擾,讓耕種都成為了一種風險很高的職業。 “商人來了,他們會租賃購買店鋪,或是擺攤……搬運貨物得要人吧?看守店鋪得要人吧?大的商鋪得雇傭七八個人。 商人多了,酒樓酒肆逆旅也多了,這些要雇傭多少人? 那些百姓由此就尋到了活計,每月有了錢,百姓得買什么?柴米油鹽醬醋茶,買衣裳,買衣食住行需要的東西,于是,商人們就會進更多的貨。” 眾人若有所思。 楊玄說道:“原先的陳州是一潭死水,只出不進。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而商人,就是讓這潭死水活起來的一群人。” “水一活,這座城就活了。” 曹穎和韓紀并肩而行。 “郎君這番話,你以為如何?”曹穎問道。 “高瞻遠矚。”韓紀撫須含笑,“老夫也曾去過不少地方,地方官就做三件事,其一,到任后和地方豪紳拉關系;第二,勸耕;其三,勸學。三件事做好了,便是能員。” “地方豪紳便是地頭蛇,地方官不與他們親近,政令便會難以施行。”曹穎深有體會,“連北疆這等地方都是如此。” 韓紀笑道:“陳州的學校在北疆首屈一指,老夫前陣子去看過,州里的錢糧撥過去,每一頓必須有肉,說是要讓孩子們長結實了,才能抵御外侮。哎!比有的小吏吃的都好。” “這是郎君的吩咐,但凡誰貪墨了這個錢,剝皮!” 剝皮是恐嚇,但真的有誰敢沖著學校的錢糧下手,楊玄不介意送他一根桿子。 “開商路才是郎君的一招妙棋。”曹穎掌管政務,再清楚不過了,“這商人帶來貨物,帶來賦稅,還帶來了郎君所說的就業。百姓有錢就會花銷,又會帶來商機……商人往來,陳州就這么漸漸富庶了起來。你如今去北疆各處看看,咱們陳州絕對不差!” “這叫做什么?” “郎君管這個叫做……循環。但凡這條循環的水不絕,陳州就不會沒落。” 前方有個獨臂男子在叫賣草鞋。 “看看。”夏天楊玄在家也喜歡穿草鞋,覺得舒坦。 不過幾次買來的草鞋都不怎么樣,有毛刺。 他走過去,俯身拿起一對草鞋,問道:“這誰做的?” 沒回應。 楊玄抬頭,就見獨臂男子激動的嘴唇顫抖。 然后,束手而立,“小人孫德,見過使君!” 楊玄見他動作麻利,“軍中的?” “是。”孫德點頭。 “哪一戰斷了手臂?” “滅瓦謝一戰,小人被一刀斬斷了手臂。” “辛苦了。” “不辛苦,那一戰,小人斬首兩具!” “好漢子!”楊玄拍拍他的肩膀,“日子可有難處?” 孫德說道:“手臂斷了之后,小人就帶著撫恤和賞賜回家,家中的婆娘也能干,每日忙碌,父母在家也歇不住,這不,每日做了草鞋。 小人雖說斷了一臂,可好歹還有一只手不是,小人每日就背著草鞋來販賣,也能掙些錢。” 楊玄說道:“這便是自強不息的例子,回頭軍中要好生宣揚一番。” 他看了包冬一眼。 孫德興奮的道:“可會提及小人的名字?” 楊玄嘴角抽搐,“會。” 孫德趕緊道謝。 看到一群官員圍在這里,那些商人和百姓也都圍攏過來。 孫德跪下,“小人還算是好的,使君,軍中還有兄弟比小人還慘。” 楊玄神色肅然,“看來,我是疏忽了不少,你起來說說。” 孫德說道:“小人至少還有一只手,可有的兄弟沒了雙手,最慘的是沒了雙腿,在家中就是個廢人。他們說,生不如死!” 失去雙腿后,這人就成了廢人,去哪還得要家人帶著。 那種滋味,只是想想,楊玄就感同身受。 “你可認識?” “小人認識一個。” “今日我這里還有事,明日吧,明日你帶我去看看。” …… 天還沒亮,常氏就醒來了。 她小心翼翼的坐起來,一看身側,丈夫蘇南雙目炯炯。 “又沒睡?” 蘇南點頭,“睡不著,一閉上眼,腦子里就是廝殺。那些兄弟倒在我的眼前,沖著我喊,讓我繼續沖殺,不能退……” “都過去了。”常氏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如今你也算是解甲歸田了,就忘了那些吧!” “想忘,忘不掉。”蘇南嘆息,“做夢都夢到了軍營,夢到了操練,廝殺。昨夜,我又夢到使君點將,帶著我等征伐三大部,金戈鐵馬啊!忘不掉!” “阿娘!” 隔壁,三歲的兒子蘇大郎嚷了一嗓子,然后吧嗒著嘴,又睡了。 “起吧?”常氏問道。 蘇南點頭,“好,起床!” 常氏揭開薄被,蘇南雙手用力,讓自己坐起來。 “你別動,我來!” “沒事,我能自己來。” 蘇南掙扎著,就用雙手支撐著身體,一點點往磨蹭。到了床邊后,他想站起來,可只是試了一下,就劇痛難忍。 “沒用!” 他倒在床上,露出了一雙從腳腕以上被砍斷的腿。 常氏把他拖起來,返身蹲下,準備去背他。 “不用了!”蘇南雙目呆滯。 “起來!” “我說,不用了!” “起來!” “我就是個廢人!只會拖累你和大郎!” “你整日就說這些頹廢的話,整日整日的說!” “我站不起來,走不了,還活著作甚?” “你是我的夫君,是大郎的父親。有你在,我就知曉為何活著,不然,我還得去重新嫁人……” 這話沒能刺激到蘇南,他躺在床上,渾身松弛。 這是自暴自棄了。 常氏咬著嘴唇,有些惱火,“二嫁的女人會被人看不起,男人會打她,會打她帶過去的孩子。你就不擔心大郎被那男人打?” 蘇南依舊不動。 “起來!” 常氏用力拖著他。 可當一個人不想動的時候,渾身松弛的狀態,很難拖起來。 她累的滿頭大汗。 “阿娘!” 孩子醒來了。 常氏急匆匆的過去。 “大郎醒來了!” “阿娘,我夢見阿耶了。” “這孩子,你阿耶就在家呢!” 常氏開始給孩子穿衣裳。 蘇大郎才三歲多,站在床上說道:“阿耶說,讓我去從軍!” “從個屁的軍!”常氏給了他屁股一巴掌,“以后別提從軍,哪怕去種地也好,經商也行,就是別從軍。” “我想從軍!” “還嘴硬!” 常氏給了他一巴掌。 “哇!” 蘇大郎嚎哭了起來。 常氏拉拉他的衣裳,緩緩回身坐在床沿,雙手捂著臉,俯身下去。 就這么無聲的更咽著。 這日子,怎么就那么難啊! 一只小手輕輕拉著她的手臂,蘇大郎怯生生的道:“阿娘你別哭,我不從軍,我以后不從軍。” 常氏抹去淚水,吸吸鼻子,“阿娘沒哭!” 把孩子放在地上,常氏說道:“去你阿耶那邊,陪他說話。” “哦!”蘇大郎應了,但有些憂郁,“阿耶不和我說話。” 蘇南一直在軍中,平日里回家的次數也不多,故而父子之間有些不親切。 加之蘇南戰陣受傷,斷了雙腿,整個人變得有些陰郁,讓蘇大郎不敢親近,所以父子之間的關系有些生疏。 “去吧!” 常氏去了廚房,沒多久,廚房上面就升起了炊煙。 早飯弄好,常氏把蘇南背了出來。 “你這么伺候我,何時是個頭?”蘇南箕坐著,苦笑道。 蘇大郎有些怕這個陰郁的父親,吃的很快。 吃完飯,常氏說道:“家中的布積了不少,得拿去賣了,夫君在家看著大郎,我出門一趟。” 蘇大郎癟嘴,卻不敢反抗。 常氏背著一包布料出門。 到了相熟的布莊,掌柜見她來了,就問道:“你家男人還那樣?” 常氏點頭,把布料擱在柜臺上。 掌柜叫人來清點丈量,干咳一聲,“你那夫君沒了雙腳,連路都走不得,家中還有孩子,你咋辦?” 常氏說道:“就活著。” “活著。”掌柜嘆息,“他但凡要動彈,都得你去背,看看這般嬌小的身體,你咋背? 哎!原先的日子多好?他從軍有錢糧,你在家織布掙些錢,養著孩子,只等孩子長大了,這便功德圓滿了。 沒想到啊!這好好的竟然沒了雙腳,這日子都壓在了你的身上,一日兩日也就罷了,這般持續下去,誰能受得了?” “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著。” “是啊!只是苦了你了!”掌柜說道:“他既然沒用了,你好歹也要撐起來。聽聞他如今什么事都不管?你該呵斥就呵斥,否則,這個家如何撐下去?” 常氏賣了布匹,買了些麥面,急匆匆的回家。 推開門,見蘇南坐在臺階上,孩子在院子里瘋跑,常氏心中一松。 “要不,和離吧!”蘇南認真的道,“我這般模樣,拖累了你和孩子。” “我若是走了,你一人能活?”常氏冷著臉,拿起掃帚,一邊掃地,一邊說道:“當初嫁給你,那時候你看著精神抖擻,是個男人模樣。如今你看著就如同行尸走肉,我也煩悶,也想呵斥,可想想又忍住了。” “是不忍吧!”蘇南自嘲道。 常氏搖頭,“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曉一個道理,這人做事,要有良心。你是我的男人。 新婚那一夜,你和我把頭發結在一起,這叫做結發夫妻。 你在軍中操練廝殺辛苦,每月得了錢糧,不說自己喝杯酒,能省下的就省。 偶爾得了賞賜,也不是說收著藏著,就悄然買了一根銀釵,等我生辰時突然拿出來…… 你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得。你能一心一意為我,那我為何不能一心一意對你?” 蘇南苦笑,“可我如今成了廢人!” “讓開!”常氏的掃帚到了蘇大郎的腳邊,蘇大郎趕緊蹦跳起來。 “你活蹦亂跳的時候,我就心安理得的受著你對我的好。等你動彈不了了,我就嫌棄你,就離你而去,那我成了什么? 那我和你成親是圖個什么?就圖你活蹦亂跳時對我的好? 等你不能了,就嫌棄你,就撇開你…… 做人,要講良心呢!你能動彈時對我好,我受著。你動彈不了,那該咋辦? 該我對你好了!” 蘇南雙目含淚,“你有情有義,可……家中這等模樣,撫恤總有用完的時候,到時候一家子就靠著你養活,那日子想想就難!我不能幫忙也就罷了,還要拖累你,我……我如何能心安理得!” 叩叩叩! 外面有人敲門。 “安心受著!”常氏把掃帚擱他身上,“教大郎掃地!” 她一邊走,一邊拿著圍腰擦著手,“誰啊?” “蘇南!蘇南!” 坐在臺階上的蘇南一怔,“是孫德!” 常氏緩緩打開大門。 孫德就在門外,側身,微微躬身。 一個年輕人走了上來。 微笑問道:“可是蘇家?” 常氏一怔,不敢置信的道:“使君?!” “阿耶!阿耶!” 蘇大郎在喊,常氏回頭,就見蘇南扶著門框,就用兩截沒了腳掌的腿,奮力想站起來。 他雙手用力扶著門框,一點點的把身體靠在上面,用力把自己拉起來。 然后。 渾身顫抖著直立。 大聲喊道: “陳州軍軍士蘇南,見過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