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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寫了家族歷史 - 九十二、他們逼著我字體大小: A+
     
        祠堂里的一碗酒,已經明面上宣告了兩家仇怨的終結。這事徐家堡子的所有鄉人早就知道了。送禮,亦意味著和解。

        五錢禮金、一套紅樓石印本……,這禮不輕了。

        其他的鄉紳老爺,約莫也是這個數。

        “請徐三兒、徐從入上席就座。”

        門子拉了長音,喊道。

        徐書文給徐三兒、徐二愣子父子二人都送了請柬,但兩人屬于一戶,所以只需一人登門送禮就行。而徐二愣子和徐書文屬于同輩,這次是徐書文的大婚,所以送禮的禮金、禮品名單署名是“徐從”更好。

        門外是流水席,門內是上席。

        穿過前院,徐二愣子偏頭,看了一眼馬廄所在的方位,那里似乎又有了新人入住,一切如舊。他抬起的腳滯了片刻,接著撩起長衫下擺,邁入了通往后院的院門,入了喧鬧的席位。

        廳內,里面坐著的賓客皆與門外殊異,老的是長袖綢緞衫,少的是新款的長衫。故此,徐三兒和徐二愣子的就座,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賓客們也是斯文極了,不像外面流水席酒肉上來后瘋一般的搶,他們挽著袖筒,一筷子一筷子分割著桌上的菜肴,沒有人多占。

        似乎受到鄉紳們的熏染,徐三兒也保持了如此的作態。

        父子倆隱于賓客之中。

        “書文,祝賀你大婚。”等新郎官打扮的徐書文挨個敬酒,來到自己所坐這一桌的時候,見其錯愕,徐二愣子當先開口并舉起酒盞道。

        話畢,眾人的狐疑、敵視、漠然等目光亦隨之而來。

        “前幾日收到書文你郵遞的書信……”徐二愣子笑了一下,“咱們一同長大,你成婚的大喜日子,我也不能不到。畢竟是發小,今后我要是成婚了,要是沒你祝賀,總會感覺少點什么,所以我想著這件事,我就來了。”

        惡意散退,客廳的幾桌酒席又恢復了喧鬧。

        “那是自然。”徐書文聞言,松了一口氣,他捧起酒盞,“日后二楞哥你的婚事,我一定會到,咱們都是自家的兄弟。”

        二人碰杯,對飲。

        “可惜了,我是苦出身。”徐二愣子放下酒盞,像是在說心事。也是,兄弟重修舊好,怎么能不說心事。他慢悠悠的說,“我今后娶妻估計會晚許多,讀書為重,估摸是自由戀愛吧,不像你,家里早早就訂了親事,我得自己攢錢存聘金。聽說田小姐也是大戶人家,和書文你挺般配的……”

        戀愛自由,自由戀愛。

        起初這四個字是狐仙告訴他的。他那時迷茫于先生和師娘的婚姻,看不懂明明師娘那么好,可先生就是不喜歡。狐仙用此開解了他。而后隨著在弘文學堂越待越久,他亦從他人口中聽到了這四個字。

        “是的,挺般配的,她是秀才的閨女。”

        徐書文喝了一口酒,回道。

        “書文你給我的信中說過,兩不平等相遇,權力即公法。”徐二愣子夾了一口魚,學著鄭胥吏的模樣,吃掉魚肉,用細長的魚刺挑著齒縫的余肉,“我看到信后,就想明白了,要是你站出來了,還是我的錯,不管如何,終究還是我被關押的下場。也是,生死間,誰能置之度外,我還記得啊,你教給我的那首阿妹啃國女詩人的詩,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he  shade。”

        “這句詩是真的不錯。”

        他將魚刺放下,露出兩排冷森森的牙。他的腦海里再次回想起了薛廟村的土屋,那是一間昏暗憋仄的囚牢,沒有一絲光亮。少爺教了他這首詩,卻又將他送進了這間暗室。

        若非狐仙挖通了壁龕……。

        他懂得無助的感受。

        所以他送了一包點心給小寶子。

        沒有傾瀉而入的月光,沒有對外界的那一絲渴望……,人會死的。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酒盞即將送至唇口,徐書文下意識的念出了這一句英文詩的翻譯,他接著張了張嘴,想要繼續說明白點,譬如這英文詩是艾米莉·狄金斯寫的詩,這首詩的名字是什么。告知徐二愣子,這首詩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詩。

        可他閉上了嘴巴,將手上的酒盞落在了酒桌上。

        “都過去了。”徐二愣子從懷中取出一顆薄荷糖,放在少爺的掌心,“不喝酒也好,酒喝多了,人容易迷糊,吃點薄荷糖,腦子清醒,不至于洞房花燭夜的時候醉酒睡了一宿,吃糖,醒醒神。”

        “好……”徐書文答了一聲,手心攥緊薄荷糖。俄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問了一句話,“從兄,你在堡子里待多久,是明天走,還是婚禮后就走,我約了大蟲,咱們幾個,一起去到河里逮魚摸蝦怎么樣?還有,前幾日,吳叔捕了一只獐子,挺逗樂的……”

        畢竟是十六歲的少年,縱然成了婚,亦少不了童真。

        “大蟲?”徐二愣子先“哦”了一聲,沒答應,也沒拒絕,然后他便問道:“大蟲怎么樣了,我好久都沒見到他了。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打著光棍可不行,我是惦記著人家的小姐,不肯娶妻,他不一樣,萬一入山捕獵有個事,今后可就不好找堂客了。”

        堂客,指的是妻子。

        山里打獵的,可比在地里種田的莊稼漢危險的多。很容易出現破相、瘸腿、傷折的事情,是拿命在捕獵。

        “這事我就不清楚了。”

        徐書文搖頭道。

        他回來家里的時間也短,哪有閑心去關注大蟲家的內事。他娶妻,而大蟲沒有娶妻,說了,亦是討人嫌。

        兩人還欲再說話,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圓臉、略顯肥胖的少年擠了過來。他見到此幕,瞇了瞇眼,打斷了談話,半個身插了過去,“時間不早了,還有幾桌長輩的酒沒敬呢,別談久了,失了禮數,你們關系好,等婚禮過后,閑下來再談,現在先別耽誤事。”

        “劉兄,這……”徐書文還想再說,他還沒得到徐二愣子一個懇切的答復。如果他沒預料錯誤的話,徐二愣子今晚就會離開村子。這個村子已經沒有他們父子二人的容身之處了,村東頭的破屋早已年久失修。

        但下一刻,劉旦的語氣就有點粗暴了,“書文,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先去敬酒,我和徐從談,我也認得他哩,都是學堂的學生。”

        他是新娘家的遠親。他之所以和徐書文在學堂要好,與徐書文和他遠房表妹訂了婚事不無關系。

        徐書文見狀只得點頭離開。

        人潮熙攘,賓客酒酣飯飽,開始吹起了牛皮。外面流水席的鄉人雜音也涌入到了后院內,嘈雜亂耳。

        “徐從,恕我直言,書文對你夠好的了。你能上學,款子也是借的徐伯父家里的,包括你家以前的打的欠條,這都是恩。”等二人看徐書文的大背頭遠離后,劉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先不滿的哼了一聲,然后冷聲道:“上次我記得你賃房,書文是不是帶你來我家了,給你壓了低價,在軒盛米鋪賃房也不便宜,看的都是書文的人情……”

        他話里話外,沒明說,但意思很明顯,你就是一個白眼狼。

        “你,識趣點,早早和書文斷了來往。”

        劉旦又加了一句話。

        斷掉來往?

        灰白狐貍從徐二愣子的胸口處鉆了出來,它看了一眼這個圓臉少年,又重新縮了回去。斷掉來往也好,總好過兩個人都不舒服。

        它記掛著少爺的好,可徐二愣子早就償還完了。

        恩……在祠堂的那一刻,就不欠了。

        “我送了禮金,送了禮品……”徐二愣子握緊了手中的筷子,他抿了一下唇,言道:“叔伯們邀我進來吃席,坐上席,上次老爺也說了,他認錯后,我們還是同族的鄉親。看來,這話未必是真話。”

        他明白,老爺徐志用在祠堂中說的話,一是為了維護族長的顏面,二則是為了繼續留著“積善之家”的匾額。

        道歉?與他們父子間的關系并不大。

        “真話也好,假話也罷。”劉旦斜睨了長衫少年一眼,“你!應當自己明白,你是徐伯父家里的長工,你去頂罪本就是本分,是徐伯父心善,給了你家銀錢,讓你多了潑天的富貴。錢你拿了……”

        “我言盡于此。”

        說到這里,他起身徑直離開,未曾有半點不舍。

        不論是宅子里的上席,還是外面的流水席,父子二人都是格格不入,他們盡管可以融進賓客,但挑剔的主家還是一眼能辨認出他們曾經的泥腿子本色。他們自己將自己趕出了這棟宅院。

        遠離了喧囂,二人一狐來到了塬坡土路,腳底踩著紛亂的紅紙,目光順著低處瞭望,一頃頃金色的麥田,還有綠色的原野映入眸中。

        徐三兒木訥不出聲。

        “爹,我知道你的心思。”徐二愣子聞著旱煙味,他沒避開,“你回村朝叔伯們炫耀,是想要重回村子……”

        被窺見心事,徐三兒也沒反駁,蹲在地上,叭叭的嘬著旱煙。

        “我也是。”

        徐二愣子折了路旁柳樹的兩根柳枝,他捋下皮來,手指靈活翻動,嫩白的柳枝很快就變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小螞蚱。他捧著這柳編的螞蚱,呆呆的看了幾眼,“畢竟咱們都姓徐啊,誰不想著鄉里。可是……,他們未必樂意見咱們回來……”

        “難道……”他自嘲的笑了起來,將柳編螞蚱扔的老遠,“難道就非要我再次跪下磕頭認錯,他們才能原諒你我。我錯了嗎?我做錯了什么?我徐從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在祠堂里沒吭聲,受了老爺的好處,愿意和他們和解。這就是我的錯了?你的錯了!”

        “不!”徐二愣子深吸一口氣,他眼角被秋風吹的干澀,“我沒錯。我被關進囚室,沒給鄭保長他們告密,少爺也剪了辮子。我入祠堂,受了老爺道的歉,少爺要成婚,大喜的日子,我回來了,我送了禮。”

        “我有錯嗎?”

        他冷笑一聲,“是他們錯了!他們逼著我,讓我鉆進了囚室,他們逼著我,讓我受了老爺道的歉,他們逼著我,回到徐家,入席做了賓客。到頭來,這種種,反倒都是我的錯了?”

        “我和少爺說話,說的都是舊事,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事不是真的,他們躲避,是因為他們心里頭有鬼。”

        “我一個不愿意屈從他們的人,入了村,做著他們認為正當的事,然而……我竟然錯了?”

        少爺入村,鄉人們絕不敢簇擁一起,弄臟新衣。

        他做了,是錯。

        被鄉人罵不認識自家人了,喪良心!可徐書文他是族長的兒子,他也是族中的一員,從無人這樣罵過徐書文。

        “娃,你別這樣想,你……”

        徐三兒嘴巴囁喏了一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只覺心疼。

        是娃不尊敬叔伯嗎?以前,叫的可親熱了。但那天,他也看到了,他被封住了嘴,徐二愣子被鄭保長一腳踩得跪在了地上,誰也不肯幫他們說一句話,反倒搶了他們的家當……。

        “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些話,不說出來,我會瘋的……”

        “你放心,你兒子好好的呢。”

        徐二愣子冷靜了下來,他又折下柳枝,如剛才一樣,編了一個柳編的螞蚱,這個螞蚱他沒有扔,塞到了口袋里。

        他看了一眼徐三兒,仍舊如以往沉默寡言,不復在雜院的精明算計了。

        變了什么?

        什么也沒變。

        只不過一處多了規矩,一處少了規矩。

        “走,回家吧。”

        徐二愣子將徐三兒攙扶起,二人一狐順著塬坡緩緩走下。

        等走了一會,到了徐家太爺的霸下墳,沉悶許久的徐三兒開了口,“娃,他們說你犯了癔癥,你別往心上去,爹知道,你好端端的。”

        今天隨著劉旦的插足,有不少人開始攻訐起了徐二愣子。其中不乏說起徐二愣子以前在附屬小學堂的丑事,癔癥這個詞,也被提及了一下。

        狐仙確有其事。徐三兒知道徐二愣子沒事,但剛才的一幕,讓他忍不住關懷起了徐二愣子的心事。

        “爹,我知道。”

        “周先生說了,他說……我沒犯癔癥。”

        徐二愣子走了一步,說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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