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今日容顏,老于昨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沉無心一邊輕輕揉按沉墨的頭,一邊口中哼出輕慢且看透世事的曲調歌詞。
外面起了寒風,下起小雪。
好在她早已點起爐火,所以不怕寒意進入小屋。
如此過了一夜,天光大白。
沉無心再次醒來時,雙手空空。
她已經睡在軟塌上。
睜開眼,先是失落,后是驚喜。沉墨的身影出現在窗口,窗子已經打開,外面銀裝素裹,可是寒意卻一點都進不了屋子。
壁爐的爐火依舊燒著,木柴的香氣熏得人根本不想起床。
她懶洋洋的,根本不想動彈。
卻還是強行起來,披了一件襖子,走到沉墨身邊。
“下雪了,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不是,早就下過了。”
“我不管,它就是。”
“隨你。”
沉無心又問:“今天要去見曹天罡嗎?”
沉墨:“嗯。”
“我陪你去,這個老變態見到我總會顧忌一點。”
沉墨笑了笑:“不必。”
沉無心:“你是不是覺得我陪你去,給你壓陣,你會沒面子?不應該啊,你一向不要臉的。”
沉墨:“……”
過了一會,直到風雪消弭,天地間一片寂靜,沉墨才又開口:“時至今日,沉墨要走,天下又有誰能留得住?”
“真的嗎?就算你能離開龍虎山,可是皇城大內,你若進去,要想出來應該不可能。還有幽冥教總壇等等……”
她還說了幾個有名的禁忌之地。
沉墨嘴角一抽,“你最近對這些事還挺了解的。”
“無不知跟我說的,怎么樣,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現在我也知曉許多隱秘喲,你以后有不知道的事,可以來問我。”
沉墨微微一笑:“好,我先去見曹天罡。”
沉無心:“那你還回琴音小筑嗎?”
“當然,畢竟你知曉許多事。”臨走前沉墨略有深意地看了沉無心一眼。
沉無心給了他一個飛吻。
沉墨笑了笑,走進冰天雪地里。
沉無心瞧著沉墨離開,頗有些惆悵不安。她有一面鏡子,鏡子知道許多事。
“鏡子,你說他是不是知道了?”
…
…
天氣入冬,霜雪掛在神都街道兩旁的屋檐上,給古舊的神都做了裝束,配合歷史氣息濃重的建筑,很有人文氣息。
沉墨腳踩在半深不淺的雪泥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沉無心就是無不知,無不知就是沉無心。”
這是沉墨離開時發現的事,沉無心對他說了謊。
但他沒有揭穿。
如果這件事被外界人知曉,對于沉無心來說是個麻煩。通過沉無心能找到無不知,那是對她的保護,如果沉無心就是無不知的事情暴露,即使有長公主和天子的庇佑,她也會遇到一些難以預料的危險。
這世上不乏膽大包天之輩。
無不知的情報能力,對于任何一個野心家來說,都有極大的用處。
如果是五年前,沉墨會想法設法利用一下沉無心。
因為那時候他還不夠強。
現在不一樣了。
實力不同,環境不同,地位不同,人生的選擇也不盡相同。
他和沉無心相處時,有難得的放松之感,沉墨不想破壞這種感覺,就像對圓意那樣。
如果有一天沉墨迷失自我,這種感覺就是他的錨。
不是說讓他回到原點,而是在無邊苦海翻起風浪時,能借此立穩腳跟。
正如憶苦思甜的意義不在于吃苦,而是讓你記得你到底是誰。
這對沉墨把握“我”、認知“我”有用。
修行既有實力的與日俱增,也要不斷認識自我,明心見性。
…
…
玄武湖畔,一場大雪,讓這座古老的湖泊剝離了塵世的喧囂,獲得安和寧靜。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湖心一葉孤舟,有一老翁釣魚。
沉墨走到岸邊時,他抬起手朝沉墨招手:
“是沉墨嗎?”
沉墨:“正是在下。”
“我是內廠的曹天罡,就是那個民間說的大內總管。來來來,咱們近一點說話。”曹天罡的聲音沒有太監的尖銳,像是尋常老農,帶著一點甕聲甕氣。
沉墨施展身法,眨眼間到了小舟上。
小舟一點也沒晃動。
這是沉墨初次和曹天罡交鋒。
他使了個千斤墜。
小舟一動沒動。
在這平靜的湖水里,讓小舟動不難,讓小舟不動才是真的難。
曹天罡就是曹天罡。
他一身本事,真如大海一樣不見底。
天罡童子功怕是給他練到盡頭了。
但沉墨不怕,他有離開的把握,再不濟還有趙普法和蘇子默暗中相助。對沉無心他當然要說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話。
可實際操作的時候,還是小心謹慎比較好。
曹天罡摘下斗笠,露出亂糟糟的頭發,間或銀白,皮膚也很粗糙,還有老人斑。
沉墨自然忍不住打量他。
曹天罡扇了扇臉,明明冰天雪地,他居然還有些熱。
“橘子吃多了上火。來,你坐,別客氣。”他笑了笑。
沉墨隨即坐下。
曹天罡給自己剝了個橘子,吃了一瓣,隨后問:“是不是覺得我的長相和外界傳聞的不一樣。”
沉墨:“督公很和氣。”
曹天罡哈哈大笑:“那就是不嚇人。別看我長得像個糟老頭子,實際上我還是很年輕的。只是不想浪費精力在外表上。你說人不都是要老要死嗎,沒必要費心打扮。”
“不錯。”
曹天罡:“你敷衍我,不過也難怪,你這樣的年紀,正是追尋長生不死的時候,不像我,已經心灰意懶。來,你釣魚嗎?”
“可以陪督公試試。”
沉墨做出釣魚的姿勢,沒有魚竿和釣絲。
曹天罡手里拿著釣竿,有絲有鉤。
“我年紀比你大,就叫你一聲沉老弟,可以嗎?”
“隨意。”
曹天罡:“好的,沉老弟。你說你來神都打算做什么,給老哥透透底。”
沉墨:“故地重游而已,無意間壞了督公好事,我只能說抱歉。”
曹天罡哈哈一笑:“你不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殺了幾個人可以了。神榜也出來了,你還不走,你肯定有圖謀。沉老弟,你就實話實說,哪怕你說要對老哥我動手,我也不生氣。”
沉墨:“督公一身天罡童子功早無破綻可尋,我動不動手,對督公來說,有什么影響呢。”
曹天罡摸了摸下巴,“你說的也是。要不你拿那把柴刀砍我一刀試試,我覺得呢,它肯定砍不死我。”
沉墨:“不必,柴刀確實破不開督公的天罡童子功。”
他本自垂釣,突然一條大魚上鉤,沉墨收桿,一條大白魚躍出水面,起碼有三尺多長。
白魚落在船板上,似有無形的網兜著,掙扎不出來。
曹天罡:“能把真炁凝結成氣絲,很厲害。你的真炁比我想象的要精純。難怪你可以使出那樣有生命意趣的刀法。”
“督公謬贊,在下失手傷了貴廠的人,實在罪過。”
“沒事,他已經沒事了。我送他去了陰曹地府,現在他一點都不會痛苦。”曹天罡擺擺手。
沉墨心想:“這人不但深不可測,還是個變態。”
他那一刀只是炫技,沒想到曹天罡居然至極把聲聞金剛殺了。
僅僅是因為他那一刀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沉墨能隨時取聲聞金剛的命。
沉墨只能找到這個理由。
修為深不可測,心理變態,占有欲極強。
沉墨給曹天罡貼了一個個標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變態。”曹天罡拍了拍手,“不錯,我都當了大半輩子的太監,無兒無女,能不變態嗎!”
沉墨微微一笑:“或許是世人不理解督公。”
曹天罡:“嗯,有可能喲。魚也釣了,但是你要拿走可不容易。另外,我給你一個試探我的機會,下一次再見,就不是試探了,動手吧。”
沉墨感受到一股無與倫比的壓力。
曹天罡!
能一窺天罡童子功虛實的機會并不多,沉墨并不介意眼前的一點風險。
曹天罡選擇玄武湖見沉墨自然有講究,因為四周一覽無余,即使沉墨有援手,也只能在水里。
可曹天罡先來一步,早已把環境摸查清楚。
但他依舊低估了沉墨。
小舟四分五裂,狂勐無儔的勁力從四面八方朝曹天罡攻去。釣魚的同時,沉墨運用大智經的玄妙,已經將真炁融入四周的水體中。
在曹天罡氣機爆發的同時,也是沉墨出手的時候。
曹天罡四周的勁氣如銅墻鐵壁襲殺過來。
曹天罡狂笑一聲,身體泛起如有實質的半透明罡氣,將沉墨的勁氣擋住,使其不得寸進。
只是如此一來,沉墨已然可以從容抽身。
直面曹天罡,已經讓沉墨獲取了許多信息,決戰并不在今日。
曹天罡拍出一掌,半透明罡氣幻化出一只大手,抓向脫逃的沉墨。可罡氣大手抓住沉墨時,血肉頓時模湖。
那不是沉墨,而是一條大白魚。
真正的沉墨已經伴隨小舟四分五裂,如一條游魚進入玄武湖中,無盡的水體,正是沉墨天然的掩護。
與此同時,一根可怕的箭失,跨過數里地的距離射向曹天罡。
“落日弓!”
曹天罡輕喝一聲,捏爆箭失,如此徹底失去追拿沉墨的機會。
遠處蘇子默的聲音飄蕩過來。
“督公,我在附近打獵,這一箭實是誤會,還請勿要見怪。”
蘇子默長聲一笑,呼吸間已經去遠了。
…
…
十數里地外。
“怎么樣?”
沉墨抖落身上的水汽,“雖然我尚未拔刀,可柴刀應該是沒法破開他的天罡童子功的,此事難度極大,你給我開的報酬,還得往上提一提。”
蘇子默:“小師叔,你以為我不知道,還有趙普法幫你,你就說這事有多少把握。”
“沒有把握,只能盡力一試。”沉墨沒有開玩笑了,面色凝重。
經過近距離接觸,他才能真正體會到曹天罡的深不可測,當初閻羅殿主沒有掌控住天子,多半和曹天罡對天子的支持密不可分。
“假如有一門神通能幫助你徹底看清曹天罡的天罡童子功真炁虛實,能有把握嗎?”
“那配合上我的血眼,起碼能有三成機會。”
“做事情,有一成的把握就可以嘗試,何況三成。這已經足夠了!這件事需要公主幫忙,小師叔你得犧牲一下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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