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外時候說的再好,見了裴清沅這樣,小姜氏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她哭哭啼啼,站在床榻邊上,又不敢碰裴清沅,真是手足無措,滿眼的心疼,連聲音都顫抖著,聽着都怪可憐人的。
姜氏在心裏嘆了口氣,上前去拉住她:「你別這樣,孩子只是不想說話,心裏什麼都知道,見你這樣,她豈不是更……」
「阿娘。」
裴清沅的聲音很小,而且她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一出聲沙啞著,再沒有了往日的清亮柔軟。
倒更像是經歷了風霜,滿是滄桑。
顧氏和姜氏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瞳孔一震,往床上看過去。
裴清沅緩緩扭過臉,抬眼看向小姜氏:「阿娘,我沒事,您別哭。」
她面色仍舊煞白一片,毫無血色,偏偏也沒有什麼表情變化。
不悲,亦不痛。
就是這樣的狀態。
顧氏她們已經看了大半個月。
從她醒過來那天開始,就始終是這樣的。
她甚至沒有哭過。
她們反而更希望裴清沅能夠痛哭一場,把心裏的委屈,還有身上的疼痛全都給哭出來。
她越是這樣不聲不響,才越是嚇人。
小姜氏也怔怔的回過神來:「元娘……元娘,你還有哪裏疼?御醫在家裏呢,你阿耶也來了,官家體恤,叫他進京述職,他先進宮面聖回話去了,晚些時候出了宮就來看你。
你阿舅……你舅舅舅母,還有姨父姨母都很擔心你。
御醫說你這個傷要靜養,你還有哪裏不舒服,不痛快,元娘,告訴阿娘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的在裴清沅床邊坐下去,試着去握裴清沅的手。
好在裴清沅雖然指尖動了一下,
卻並沒有躲開。
到底是親母女。
顧氏和姜氏看在眼裏,總算是能稍稍鬆一口氣。
「好好,肯說話就好了。」姜氏拍著胸脯,做輕鬆狀,「清沅,這些天在大相國寺養著,也沒好好吃什麼東西,你想吃什麼?叫人出去給你買吧?」
裴清沅搖了搖頭。
面對姜氏的關切,她又沉默下去。
姜氏喉嚨發緊,心下是說不出的酸澀。
這孩子把長輩的關切往外推,一概不想要,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嘴角動了下,顧氏卻一把按在她手腕上:「咱們先出去吧,她們母女好不容易見着了,叫阿妹陪着清沅吧,一會兒咱們再來,走走。」
她是拉着人帶出去的。
好在姜氏也沒有特別執著,任由她推著帶出了屋外。
屋裏小姜氏拉着被角給裴清沅掖了掖,眼眶還是紅著的,她不斷地吸著鼻子:「這小臉都瘦成什麼樣了,又沒有一丁點血色,不好好補補可怎麼行,元娘,你姨母……」
「阿娘。」
裴清沅眼皮動了兩下:「我這張臉,原本就不能見人了的,好或不好的,也沒什麼差別。
這些日子,舅母和姨母照看我,連表兄他們也時常往來走動,我知道,臉上這道疤,他們都見過。
最醜陋不堪的樣子都給人看過了,不過是因為大病一場瘦了點,不算什麼。」
小姜氏眸中一痛:「元娘,御醫……」
「沒辦法。」裴清沅深吸了口氣,「姨母怕我心裏不受用,一直安慰我,說會有法子的,御醫們也一直在調配祛疤的藥膏,但我之前昏昏沉沉那會兒,半醒不醒的時候,聽見過御醫說的話。
這種疤,尤其是在臉上,一輩子都這樣了,沒辦法的。
姨母以為我不知道,我也一直裝做不知道。」
「可是元娘,人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希望嗎?你是阿娘的女兒,只要你人還在,才是阿娘最大的心愿。人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從山崖上掉下來,保住了一條命,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元娘,咱們得想開些,是不是?」
只是這些話,她就算說出口都覺得很艱難,何況是親身經歷的人。
但小姜氏沒辦法。
她不得不開解孩子。
大姐姐說這半個月以來元娘都不言不語,多少人想盡辦法來哄她,她一個字都不願意說。
她也知道,這些話大姐姐和阿嫂她們一定也都勸過了,翻來覆去,也就是這些。
可她做娘的,總是希望孩子能好起來。
難不成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嗎?
她握緊了裴清沅那隻手:「好孩子,你是河東裴氏嫡長女,是沛國公府和昌平郡王府的表姑娘,誰也不敢小看你,誰也不能看輕你。
就算臉上留了疤,可你要知道,人無完人,有些人天生殘疾,難道人家就不活着了嗎?
元娘,阿娘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換了誰都很難接受。
可是日子還要過下去,是不是?
你心裏難受,哪怕哭出來,都沒有人說什麼的。
大家這麼心疼你,也是因為你老是一個人悶在心裏面,什麼都自己扛着。
元娘,我和你阿耶……」
小姜氏聲音頓住,自顧自的又嘆了口氣。
其實女兒心裏過不去的坎兒,她做娘的怎麼會不知道呢?
這些年,郎主在彌補,她接受了,清沅卻不接受。
她也沒辦法要求清沅一定得接受。
父女兩個感情一直都是淡淡的。
郎主那樣疼愛清沅,清沅卻不領情。
她骨子裏是剛毅的,勸了也沒用。
小姜氏索性也不再提裴高陽,略想了想,轉了話鋒:「元娘,你知不知道你姨母和你大表兄之前……」
「我知道。」
裴清沅的臉上總算是有了一絲的表情變化,眼底的情緒也略變了變。
她皺了下眉,指尖動了兩下,反握上小姜氏的手:「阿娘,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就這樣算了吧。」
小姜氏心口一震:「是你姨母?還是你表兄?」
「姨母待我很好,表兄也不是那樣的人,是我自己。」
裴清沅深吸口氣:「我本就不指望婚嫁事上有什麼,別人不知道,阿娘是知道的。
後來我想既然爺娘也覺得好,姨母又那樣真切的希望我做郡王府的新婦,表兄他……他也確實很好,一心待我,那就這樣也不錯。
但是現在不成了。」
她其實想抬手去撫摸自己臉上那道疤的。
小姜氏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她:「元娘,別碰。」
「我都照過鏡子看過了,有什麼不敢摸的呢?」
裴清沅語氣始終都是淡淡的:「如今這幅樣子,就不要拖累表兄了吧。
他是昌平郡王府的世子爺,人人敬著的小郡王,將來要承襲郡王爵位,髮妻正室就是郡王妃,要在盛京貴婦之中行走,往來應酬,難不成叫我頂着這樣一張臉替他支應嗎?
阿娘,人家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會嘲笑,會連表兄一起嘲笑。
何必呢?
您說得對,我就算毀了臉,身份地位也還擺在這兒,且不說郡王府,就是阿舅在,也會護着我,不叫人欺負我半分。
但那樣好沒意思。
我只能靠家族撐著,但你們也管不著別人心裏怎麼想是不是?
我不想拖累誰,所以這話阿娘也不要再說了。」
她低下頭,忽而唇角往上揚了揚,隱隱噙著淡淡的笑意:「如阿娘所說,我就算一輩子在家,難道阿耶就不養我了嗎?」
「元娘你……」
小姜氏呼吸一窒,卻不知道要說她什麼。
畢竟她這麼想也不錯。
士族高門的女郎不只裴氏才有。
趙然大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一個健健康康的高門女郎,將來能夠為他支撐起昌平郡王府內宅體面的。
她眼裏心裏自然覺得女兒是最好的,但現在這樣……
小丫頭端了葯進門,打斷了母女兩個人的談話。
小姜氏本來想喂裴清沅吃藥,結果她自己端了葯,黑乎乎的湯汁,她卻連眉頭都沒有多皺一下,一飲而盡。
「這個葯里御醫加了安神的方子進去,每每吃了葯都會犯困,阿娘才到,也沒有好好休息休息,或是同阿舅姨母敘舊說說話,眼下我要睡會兒,阿娘先去吧,也不用守着我的。」
小姜氏給她擦嘴角的手一頓:「敘舊什麼時候都成,也不急在這一時,我守着你,你好好睡覺。」
裴清沅拉下她的手搖頭說不用:「要睡很久的,等我醒了阿娘再過來也是一樣的,您去吧。
另外,表兄那件事情,我既然跟阿娘說了,您還是找個時間跟姨母說清楚。
表兄年紀也大了,國公府這邊除了三表兄身子骨弱些,大表兄和二表兄都定了婚事,郡王府那邊,表兄是長兄,不好拖着的。
我也不想拖着人家。
先前我在盛京,姨母滿心裏想的都是我一個,也沒考慮過別家小娘子。
如今要換個人,還是要仔細斟酌的,您好好跟姨母說,萬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這樣的話叫人聽來便覺得心酸。
一旁伺候的小丫頭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表姑娘多好的一個人啊。
素日裏沒有架子,脾氣又好,她們在跟前當差服侍的,誰不說表姑娘天仙一樣的人物,同她們這些奴婢也和氣的不得了。
如今弄成這樣,都還一心為着別人考慮。
要換做那種稍稍有些私心的女郎,還不仗着這層親戚關係,巴著小郡王死也不放手嗎?
偏偏表姑娘不肯。
小姜氏扶著裴清沅躺下,給她蓋好被子,交代了幾句,才往門外走。
她一步三回頭,看着床上隆起的位置,眸中一痛,在裴清沅看不見的地方,眼淚又掉了下來。
直到出了門,斷了線一樣的淚珠都沒有收住。
結果一抬頭,就看見顧氏和姜氏站在廊下。
顯然是根本就沒有走。
從屋裏出來之後,一直在外頭聽着她們母女說話。
方才那些話,是都聽了去的。
小姜氏去看自家阿姐神情,提步上去,嘴角動了下,顧氏先搖了搖頭,朝着月洞門方向指了指,她才收了聲,又往屋裏方向望了一眼,才跟在顧氏身後一道出了裴清沅的小院。
顧氏領着姊妹兩個往花廳那邊去的,挨着裴清沅這邊也近,出了月洞門往西北走出去不過一射之地而已,要是裴清沅那裏有什麼不好,也方便來告訴。
等落了座,小姜氏就是一聲長嘆:「元娘她……她就是這麼個脾氣性子,最不肯拖累人,也不想連累人,尤其是身邊親近的,對她好的。」
她垂眸,也不敢去看姜氏。
自家阿姐的脾氣她太清楚了。
聽了女兒那些話,沒有大發雷霆的罵人,就已經是為着清沅尚在病中的緣故了。
這會兒清沅不在,她也不想挨罵。
都這麼大的人了,誰願意成天挨罵啊?
況且孩子說的那些,也確實是實話。
她止不住的嘆氣:「我知道阿姐你都聽見了,我勸不住她,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勸。
元娘說的都對,她臉弄成這樣,往後別人背地裏不知道要怎麼嘲笑。
從前人人都羨慕她生就傾國容色,越是這樣,她毀了容,那些人才越是嘲諷的厲害。
然哥兒……然哥兒是個好孩子,阿姐,兩個孩子的事情,就算了吧。」
「孩子病了一場,有些糊塗心思,我不說什麼,等着她慢慢養好了,來日方長就是了,一年不成,就兩年,兩年不成,就是十年八年,我也等得起!」
姜氏果然拍案而起:「你做娘的,也說這樣的糊塗話,什麼算了吧?
當初韓家要退婚,我寫信送回河東,你們夫婦是怎麼回我的?
憑我做主。
你還記得這四個字嗎?
既然憑我做主,我便就做主把清沅許配給大郎了,如今你又跑出來說不成?
我還沒死呢!阿兄也還活的好好地呢!
誰敢嘲笑我的外甥女兒?不要命了嗎?
大郎自己都還沒有因為清沅毀了臉就說變了心意,-你倒什麼都順着清沅,她說不拖累,你就真的當她是拖累了?
毀了臉又怎麼了?
宣宗的羊皇后也是貌若無鹽,難道羊皇后就不是一代賢后了?
你少跟我說這些混賬話,惹得我罵你!
難得到京城來一趟,我不想說你,這種話爛在肚子裏,一輩子都不要再說!
就算將來我們都不在了,元曜是她表兄吧?元瞻也得了官封吧?趙行還是她表妹夫呢!
這麼多人護着她,給她撐腰,我倒要看看,是誰不要命,說三道四,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