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看似簡單，實際上要做的事情還挺多。

羊不能吃水分充足的鮮草，容易引起腹瀉，所以孩子們一大早就會提着鐮刀去割草，然後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曬乾。

到了晚上，則要將羊羣們趕到羊圈裡去，以免被路過的野狼給叼走了。

孩子們辛勤勞動，陳觀水全程旁觀，每天就是叼着個草莖坐在樹籬上，看着遠處的蒼茫山脈和廣闊草原，讓孩子們都對他腹誹不已。

然而，牧羊犬卻不這麼想。

不知是什麼原因，或許是犬科動物千百年來辨認強者的本能發揮了作用，他們爭先恐後圍着陳觀水撒歡，哪怕後者根本不喂他們也是一樣。

除去野狼和野馬以外，時不時也有商隊經過，特點是會帶着許多滿載的馱馬，隨行的人手也大多隨身佩刀，滿臉警惕。

對孩子們這些人不會去打擾，但看陳觀水身上沒帶武器，則大多回過來叨擾幾句，問個路，討口茶喝什麼的。

陳觀水也就懶洋洋地應下，指點一下附近的小城方位，亦或是去帳篷裡給他們倒酥油茶喝，絲毫沒有任何元嬰修士的架子。

就這般過了幾天，遇到的大多都是凡人，並未有任何修士經過此處。

徐應憐沉默下來。

“孩子們說你很懶。”

如果陳觀水反問說“您不會御劍術嗎”，那他便算是漏餡了。縱然御劍術在修士之中算是人盡皆知，但凡人怎麼可能會接觸到這個概念？

白水河不算寬闊，但水流也較爲湍急，等了半天才有孤舟經過，上面放着好幾捆木柴，吃水線壓得極深。

“到那邊的白水河，找個路過的漁船搭一搭……上仙身上帶了銀兩嗎？”

不願意放棄跟師兄有關的一切線索，所以哪怕是一點點微妙的錯覺，自己也像是急切的大魚般追向鉤餌了。

“沒事，爲上仙帶完路後我就回來。”陳觀水回答說道。

哪裡還需要什麼糖啊，孩子們已經爭先恐後地說了起來：

“無所謂。”陳觀水不以爲意，“願者上鉤罷了。”

“我也是外地來的。”陳觀水趕緊說道。

想到這裡，她的心情很快便鬱郁起來，一時間也沒了交談的興致。

願者上鉤……徐應憐默唸幾句，心想自己還真是願者上鉤了。

如果用高級計算機去同時掃描秋長天和陳觀水的臉部結構，必然會發現兩者其實長得一模一樣。

聽着這麼多似曾相識的形容詞，徐應憐心中的既視感已經越來越強烈。

按照尋常人的邏輯，見着能延壽的丹藥，那別說是感恩戴德，就算是立刻跪舔對方也不爲過。

“安排坐騎吧，帶我去白城。”

雖然對方說得有理有據，沒法反駁，但這種讓人憋屈的感覺，實在是太有既視感了。

陳觀水沉默片刻，擡手指了一個方向。

但這些都不能作數，因爲師兄也是精擅僞裝之人……想到這裡，她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陳觀水則是跟船伕攀談幾句，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將船伕的釣竿借了過來，開始在江面上垂釣。

孤舟沿江而下，兩邊放眼望去盡是黃褐，偶爾也可以看到許多牧羣。

“請問白城往那邊走？”徐應憐客氣問道。

“我不需要，多謝上仙。”陳觀水嘆氣說道，“我一直覺得活那麼久其實沒什麼意思……上仙您看，我們遊牧民靠天吃飯，每年過冬都像是過鬼門關。無論陽壽一百還是九十，明年的春天都未必能見到，延壽有什麼意義呢？”

哪怕是因爲錯覺而撲空，至少自己也沒有什麼損失；但若真是什麼幻術，且給自己下幻術的人，和擄走師兄的人是同一個的話，那麼這直覺就是如今自己唯一的線索。

她翩然回到陳觀水身邊，說道：

“我初來乍到此地，要去白城，缺一個嚮導。”

“昨晚沒睡好，有些啞了。”陳觀水敷衍說道。

她很快便壓下腦海裡胡思亂想的心思，繼續試探說道：

對方雖然戴着面紗，但陳觀水如何認不出那便是徐應憐？

而且你這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是怎麼回事？這茫茫草原，無盡風沙之下，能幹乾淨淨地過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會御劍是吧？

當然，這些都構不成確鑿的證據，因爲這天底下到處都是懶漢，總不能見着一個就說是跟秋長天有關係。

但她着實沒有其他任何的線索了，只能不死心地問道：

“我說過我是外來的，孩子們不喜歡外人，很正常。”陳觀水淡定說道，“牧羣的主人倒是和我挺聊得來，讓我幫忙照看一段時間。”

她雖然心思聰穎，但論起胡侃之術來，段數比陳觀水還是差得太遠，因此很快便無言以對，半晌才重新問道：

無論自己如何推拒，徐應憐都會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這一番回答沒什麼破綻，以至於徐應憐心思略沉，心想這人雖然性情豁達，但卻沒有半點高傲，和師兄實在差得太遠。

“知道我是上仙，你居然不意外？”徐應憐皺眉問道。

“你聲音怎麼了？”

“哦。”徐應憐摸出一個丹瓶，“我這裡有些丹藥，你吃了就好了。”

“告訴我。”徐應憐摸出另一個丹瓶來，“告訴我那個哥哥的事情，我就給你們糖吃。”

“揚州。”陳觀水心知此時絕對不能猶豫，否則被懷疑扯謊的概率就會迅速提高，因此果斷說道，“我來自揚州廣陵郡。”

“沒有坐騎，我們要如何過去，總不能走過去吧。”

這附近……她只記得有一座白城，規模很小的人族聚居地而已。

御劍朝着白城飛去，那感覺同樣也筆直指向前方，並且慢慢地開始下降，直到她發現陳觀水所在的牧民營帳爲止。

她懷疑自己大概是中了某種幻術，最近幾日只要閒靜下來，就會突兀地生出某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師兄似乎就在某個方向。

總不會真的是自己弄錯了吧……

“整天睡覺！”

見他鬆口得如此之快，徐應憐也有些意外。不過她很快便不糾結這個了，只是說道：

徐應憐失望至極，畢竟這直覺指向的是一個普通牧民，與她的師兄秋長天毫無任何關聯。

崑崙鏡的鏡花水月幻術，則是直接擾亂這種最終印象。

陳觀水心中一動，便曉得這徐師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徐應憐思忖片刻，再次說道：

“你若是想要修道，我可以給你吐納功法。只要能學會法術，抵抗嚴寒應該就不難了。”

“懶惰！”

孩子們明顯也都是顏值生物，對這個雖然戴着面紗，但看着就漂亮無比的姐姐非常有好感，一個個都瞪大眼睛想要跟她說話。

陳觀水半睜開眼，回頭看向來人的面容，頓時嚇得差點兒站不穩了。

陳觀水當然沒有上當，偏頭說道：

徐應憐身爲修士，只是輕輕一躍，便穩定地落在漁船上面。

“不敢勞上仙掛念。”陳觀水哪裡敢吃，只是做受寵若驚狀，推辭說道，“這點小病，挨幾天就好了。”

“揚州嗎？”徐應憐思忖片刻，說道，“我不會讓你白帶路的。”

徐應憐冷眼旁觀，心想這人無論身手還是體質，都是凡身肉胎的水準。

“不是我的坐騎，我爲什麼要努力？”陳觀水反問她道。

船伕原本不打算讓兩人上船，但見了徐應憐變出來的銀錢後，也就果斷地丟了一些木柴，騰出重量來讓兩人搭載。

對面的徐應憐，其實也有些迷惑和茫然。

“哦？”徐應憐立刻問道，“你是從哪個外地來的？”

“你倒是好眼力。”徐應憐淡淡說道。

“白城就在那裡。”

“難怪。”徐應憐試探說道，“我看這些孩子都不怎麼喜歡你。”

佯裝問路的徐應憐，仔細地打量着陳觀水的五官。

考慮到這年頭改變相貌的易容幻術也有不少，徐應憐原本的沮喪灰心之感也盡數散去，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觀水一眼，隨後便飄然離開。

因此，雖然看到了陳觀水的真容，但徐應憐卻沒法將其和記憶裡的秋長天對應聯想起來。

很快，她便悄然離開崑崙山脈，順着指引來到塞外草原，心中的直覺已經越來越強烈，彷彿自己離目標已經越來越近。

“總是不幹活！”

“那你如今和我走了，沒關係嗎？”徐應憐訝異問道。

陳觀水剛鬆了口氣，卻看見徐應憐並未急着離去，而是來到羊羣邊上，招呼那些穿着髒兮兮袍子的放羊孤兒。

徐應憐負手立於舟頭，看着兩旁江岸上的景色，沉吟不語。

“連大黃都比他勤快些！”

沒什麼印象。

還不如先隨她一起過去，路上找個機會脫身，再也不繼續待在這裡了。

“我沒去過白城。”陳觀水連忙說道。

“不像。”徐應憐直白說道，“但我看你像是說謊精……就是那種能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地說着謊言的人。”

但人類負責辨認記憶相貌的腦部區域，卻並非是依靠對比諸如鼻子大小、眼睛間距之類的數據是否契合，而是依靠組合目標相貌的五官分佈，結合諸如氣質、神態、習性等等，最終形成一個大致的印象。

陳觀水相對笨拙許多，等那船隻靠岸過來，才用力跳過去扒住船舷——還差點兒算錯距離落了水。

心念至此，陳觀水便爽快說道：

“行吧，不過把丹瓶收起來，我真的不需要。”

“流水垂釣？”徐應憐詫異問道，“這船行水動，鉤餌也跟着移動，如何可能釣到大魚？”

見徐應憐沒有異樣，陳觀水也暗自鬆了口氣，只是繼續指着白城的方向，刻意壓低聲音沙啞說道：

她取出一個丹瓶來，說道：

“這裡面的丹藥……服一顆便能延壽一年，最多十顆，做你的報酬如何？”

“上仙看我是修道的料嗎？”陳觀水啞然失笑。

陳觀水叫來孩子裡最大的那個，交代他自己要外出幾日，隨後便帶着徐應憐往河邊走去。

又找到一個疑點：尋常凡人遇到仙人賜丹，不應該是立刻狂喜收下，三跪九叩以示心誠嗎？

怎麼還能遇到推拒不收的？

“哈哈哈。”陳觀水便灑脫笑道，“蒼茫草原，萬里風沙，上仙居然一襲白衣，毫無塵色，不是上仙，難不成還是每天洗衣的凡夫俗子？”

自己之所以肯窩在遊牧民營帳裡混着，就是因爲這裡無需僞裝，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誰來了都不能逼我，徐應憐也不行！

“沒有坐騎。”陳觀水搖了搖頭，“這些牧羣不是我的，我不能拿他們的馬匹。”

某日，他正趴在樹籬上打盹，忽然只聽見旁邊有人開口問道：

“請問……”

問題是，附近那麼多牧民部落，爲什麼偏偏找到我這裡！

對修士而言，諸如長安、洛陽等名城自不用問，沿着大河御劍飛行即可尋到，但白城只是附近沿秀水河而築的一座小城，又有漢羌多族混居，不知道來問個路也是很正常的。

大黃，便是負責驅趕羊羣的其中一條牧羊犬。

然而，陳觀水既不想感恩戴德，也不想跪舔徐應憐。

“帶了。”徐應憐身上當然沒有帶凡間貨幣，但基本的障眼法她還是會的。

但女人素來是不需要什麼證據的，徐應憐憑藉自己的直覺……不對，應該說是自己的七巧玲瓏心，判斷出這個牧民肯定跟秋長天有什麼關係。

這種感覺來的毫無緣由，用識海里鳳瀾前輩的話說，“要麼是你的錯覺，要麼則是段位非常高的幻術”，因此徐應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順着直覺指引的方向去走。

一方面是他確實不需要什麼延壽丹藥，另一方面則是僞裝了這麼多年，陳觀水實在是不想再誇張地演戲下去了。

“沒事，本地人總比我這個外來者強些。”徐應憐自然不肯放過他。

船隻漂流了半日左右，終於抵達了白城。

城牆老舊，依水而建，牆內炊煙裊裊，牆外有大量集市，無數漢人、羌人、牧民、遊商互相大聲交談，周圍極其嘈雜而喧囂。

徐應憐總算將情緒穩定下來，跟陳觀水吩咐說道：

“隨我去白城吧，我需要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