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省，成市，華西醫院腎內科。

  唐醫生端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進入口腔，讓他紛亂的頭腦瞬間感到一絲清明。

  他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發現從坐下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

  「還有兩個小時就能下班了。」嘴裡咕囔了一句，他按下桌上的呼叫按鈕，安靜地等待下一位病人的來臨。

  隨著機械的電子呼叫聲響起，大門被推開，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個怯生生的少女走了進來。

  「請坐，有什麼不舒服嗎？」

  唐醫生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只見這中年婦女皮膚粗糙，衣著簡陋，少女應該是她的女兒，雖然年輕，但面容憔悴，兩眼無神，是病人無誤了。

  女孩坐下後，中年婦女立即遞過來一份化驗單，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

  「大夫，您看看我閨女，年紀輕輕，一直胃口不太好，身體也不舒服，孩子爸老說沒事，覺得她矯情，但我總不放心，就帶著孩子千里迢迢來省城看病了，應該不是什麼大毛病吧。」

  唐醫生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輕車熟路地往化驗單上看去。

  「我先看看化驗單，你這是上午做的——哈？」

  他聲音突然拔高，整個人都坐直了，盯著化驗單一言不發。

  半響，他臉上露出凝重之色，眼神也變得嚴厲起來。

  「肌酐700多，正常值應該不超過114umol/L，小姑娘體格瘦小，大部分都在70-80左右，你這個腎衰竭已經很嚴重了，有可能是尿毒症。」

  「還有B超顯示雙腎有一定程度萎縮，腎小球出現硬化現象……」說著說著，他看了一眼患者18歲的年紀，忍不住直搖頭。

  中年婦女整個人都嚇得一臉懵逼：「大夫，這，這，我也不知道啊，孩子一直都沒事的啊。」

  她一把抱住女兒，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的命好苦啊，嗚嗚嗚，你好好的怎麼會得尿毒症啊~」

  唐醫生嘆了口氣，安撫道：「總之腎衰竭是跑不了，希望不是尿毒症晚期吧，不管怎樣，要先把病因給找出來，然後早點做透析。」

  「透析？」中年婦女頓時放聲大哭：「那如果是尿毒症，孩子還能活多久？」

  「你先別哭！」唐醫生正色道：「這個病一般是五六十歲的老年人得的，年輕人很少見，更不用說18歲的病人了，肯定有特別的原因，你回想一下，從頭到尾說一下這個病情的發展。」

  中年婦女擦乾眼淚，陷入回憶之中。

  唐醫生聚精會神，抽絲剝繭，開始了一輪探案般的尋找原發病的盤問過程。

  幸好這位家長對女兒是真心疼愛，很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一問一下，很容易就問出了真兇。

  原來小姑娘12歲來月經後，每次來月經都痛不欲生，她媽媽就帶著女兒去村裡的一個神醫那裡，說痛經是因為氣血不暢，如何如何，一通解釋後，討來了一張秘方。

  這張秘方據說是專門調理身體，補充氣血的，只要長期喝下去，調理好後自然就不會再痛經。

  媽媽如獲至寶，從女兒12歲起，就每天給她喝兩碗秘方湯劑，連續喝到一個月前，整整6年，天天如此。

  「那你把方子給我看看。」唐醫生皺著眉頭道。

  中年婦女搖搖頭：「沒有方子，定期去抓藥的。」

  「呃，」唐醫生不禁扶額，一時無語凝噎。

  他頓時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就這麼一碗成分不明，功效不明的草藥湯劑，你就讓你女兒天天喝，月月喝，連著喝了6年，也不去看醫生？」

  「結果現在喝出個腎衰竭？？？」

  中年婦女頓時淚如雨下：「沒辦法啊，家裡農村的，實在太窮，從小女兒就不在身邊，年紀大了才開始帶女兒，我什麼都不懂，也沒錢看病。」

  「孩子爸還說沒事，怪我亂折騰，我好不容易找親戚們湊了3000塊錢，才來大醫院看病的。嗚嗚嗚！」

  「大夫，這個透析，是不是很貴啊，我身上現在只有2000多塊了，還要留300塊路費，你看夠不夠啊。」

  「唉~」唐醫生一聲長嘆，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也知道，農村婦女啥也不懂，常年在外打工，能把女兒養大，已經不容易了。

  這個母親好歹還算關心女兒，知道女兒不舒服還會想辦法，每天熬湯劑也費心費力。

  帶女兒去吃秘方，是愚昧，可又怎能忍心苛責呢？

  她們所在的農村，唐醫生都沒聽說過，可見其偏僻，那裡恐怕除了鄉衛生所，就只能去找所謂的神醫看病了。

  至少這位母親，會在意女兒的痛經，在意女兒吃不下飯，也會奔走籌錢，哪怕跟家裡人吵架，也要帶她來大醫院看病。

  比起很多對子女漠不關心的，已經算很有愛心的家長了。

  至於孩子爸爸，也愚昧，但也真罵不出來。

  算上老人，一家五六口人，在山溝裡面種地，全家人都靠他一個人吃飯，日子必然過得摳摳搜搜。

  在他的世界裡，讓全家人吃飽飯，恐怕已經費勁了所有的力氣。

  想來想去，都不知道這個女孩的悲劇人生該怪誰。

  如果女孩真的確診了尿毒症，這家人也根本拿不出多少錢，就連這次看病的3000塊也是借來的，恐怕連插管，造瘺的費用都不夠。

  即便是募集善款，能讓她透析10次？20次？

  要知道尿毒症患者可是要每周透析兩三次，連續透析上十幾年的，哪有那麼多善款能讓她一直做下去。

  至於腎移植，那只能看命運的安排了。

  唐醫生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即便他從醫多年，但看到這麼年輕的花朵被人親手摺下，在面前萎縮，還是感覺很難過。

  尤其是，這樣的情況，誰都怪不了，因為誰都不容易。

  真實世界就是如此，有人受害，不見得就有一個對應的施害者。

  只能怪世事太過無常，人生苦難太多。

  唐醫生再次嘆了一口氣，短短半個小時，他嘆的氣已經比一整年都要多了。

  「尿毒症這個東西，一般被人叫做沉默的殺手，因為是從早期腎病慢慢發展而來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身體都是慢慢適應的，根本沒有明顯的表現。」

  「只有當毒素蓄積到一定程度，才會導致食慾減退，就好比全身臟器都泡在毒素里，腸胃道也是一樣，所以才會食欲不振。」

  「這樣吧，我先給你開個單子，去做個穿刺吧，然後住院治療，希望是早期，那還有得救。」

  中年婦女哭哭啼啼，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家裡窮，沒錢做透析，就算確診也只能含淚出院。

  女兒坐在一旁，神情始終是麻木的，一句話都沒說，烏黑的眼眸里，已經沒有屬於這個年齡的那絲靈動，仿佛早就被病魔榨乾了力氣。

  「哎，這樣吧。我給你爭取一個臨床試藥的機會吧，」唐醫生有些心疼，又有些頭大地說道：「三清集團有個治療慢性腎病的新藥，剛進入臨床三期。」

  「尿毒症其實就是腎衰竭終末期，如果你女兒數據不是特別差的話，大概會在四期，或者五期，她還年輕，身體比老頭子們恢復力要強，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基礎病，是很好的試驗對象。」

  「這個藥主要是增加腎小球的過濾能力，對腎功能的恢復有一定幫助，三清的藥一般安全性還是比較高，不會有亂七八糟的副作用。」

  「最主要它還給錢，做一期的實驗，起碼能拿到好幾千的費用，你可以拿這個錢給女兒做透析，試驗期間免費吃住，總之能夠緩解你的一部分困難。」

  「你同意嗎？」

  「太好了！我同意。」中年婦女連連點頭，滿是淚痕的臉上頓時笑容綻放。

  「行，你做完穿刺，就過來找我簽同意書。」

  唐醫生送走病人，忍不住再次嘆息，然後繼續叫下一個。

  下一個病人是個剛上高中的男生，因為少尿，尿液泡沫多，懷疑是蛋白尿，而來看病。

  檢查結果顯示肌酐輕度升高，腎穿刺發現一大半的小球硬化，腎間質更是一塌糊塗。

  唐醫生再次被嚇了一跳。

  仔細盤問一番後發現，這個男孩家裡沒有家族史，也沒有糖尿病，甚至都沒有什麼基礎疾病，平時也愛打籃球熱愛運動。

  但是，他有一個非常不同於其他孩子的地方，就是因為家裡條件太好，爺爺奶奶熱衷於給他吃各種補品。

  「我這寶貝孫子，這十幾年來，每天要吃一斤核桃，半斤紅棗，4個雞蛋，2杯牛奶，2碗參湯，5勺黑芝麻。」

  孩子的爺爺洋洋自得地說道：「每天還要喝黃金搭檔，生命1號，這還不算完，每個月還要喝一次甲魚湯，半年吃一次胎盤。」

  「時不時吃點野豬肉，野鹿肉，野兔子之類的野味，海鮮更是每晚都要吃。」

  唐醫生瞬間目瞪口呆，整個人陷入一種呆滯之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從醫十幾年，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奇葩的家長，滿腹髒話差點狂飆而出。

  怪不得十幾歲的孩子，這么小就出現了腎衰竭的症狀。

  真是被無知無畏的家長害慘了。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嚴肅道：「孩子的尿蛋白量很大，這些高蛋白的食物以後不能多吃了，否則的話，吃越多，病情進展越快，如果控制不好，很快就會進展為尿毒症，需要透析…」

  話還沒說完，就被爺爺打斷了。

  老人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冷哼一聲道：「你這個醫生就知道胡說八道，孩子這么小，又生病了，必須加強營養，怎麼能少吃呢。」

  「再說吃得這也不算多啊，我老年人虛不受補，他這麼年輕，吃得越多越好，身體也就越棒。」

  唐醫生毫不客氣地反問道：「那孩子怎麼會生病呢？」

  老人被問住了，還是嘴硬道：「這就要問你們醫生了。」

  說完回頭衝著孩子爸嚷了起來：「我就說華西也就名氣大，醫術不咋地吧，趕緊帶孩子去海市看病吧，可別耽誤了孩子。」

  孩子爸看起來涵養很好，維持著臉上微笑，沒搭話，而是反覆詢問唐醫生。

  「孩子的腎病是吃補品吃出來的嗎？醫生，你能夠確定嗎？如果確定的話，我肯定要給孩子少吃的。」

  「這…」唐醫生頓時語塞，作為一名嚴謹的醫生，雖然他很確定就是這些高蛋白的補品把孩子吃壞了，但卻不能直接下定論，畢竟醫生要為自己說的每句話負法律責任。

  他只能重複道：「這些補品吃進去，都是要經過腎臟排泄的，既然已經有腎衰竭的症狀了，就千萬不能再吃了，以後要低蛋白飲食，讓腎臟喘口氣，別再給這麼重的負擔了。」

  孩子爸點點頭，心裡有數了，回頭說道：「爸，那就聽醫生的吧，以後少吃點，先安排住院吧，如果需要透析的話，我們也能夠照顧。」

  唐醫生對這位家長的態度還是挺滿意的，心裡一動，說道：「我看孩子還年輕，只要不繼續大補特補，恢復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對了，三清有個新的治療慢性腎病的藥物，正在臨床試驗，藥效很不錯，可以試一試，也許能儘快恢復，不至於輪到透析。」

  孩子爸瞬間大喜：「那可太好了，謝謝醫生，您趕緊安排。」

  唐醫生微微一笑，叮囑道：「那你們一定要聽醫囑，千萬不要再吃亂七八糟的補品了。」

  說著說著，他感觸萬分地搖搖頭：「哎，現在年輕人得尿毒症的越來越多了，就是因為經常喝飲料，吃補品，還喝亂七八糟的湯劑，把腎都給吃壞了。」

  「我這周看的病人裡面，這種十幾歲就得慢性腎病的，就有好幾個，都是一個原因，病從嘴入，你們做家長的，以後一定要注意。」

  病人家長點頭稱是，就連老頭也閉上了嘴，不再堅持自己的補品理論。

  把高中生送走後，唐醫生又看了幾波中老年患者，才結束了門診。

  接下來一段時間，確實如他所說，來看腎內科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

  而且很多人確診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後期，發展成了尿毒症。

  這就要從慢性腎衰竭的發病特點來說，它的特點是起病隱匿，慢性腎臟病1-3期可以沒有任何症狀，部分比較粗心或者皮實的病人，甚至到了5期都沒有明顯不適，可以稱之為沉默的殺手。

  有個不恰當的比喻，不叫的狗咬人，讓人防不勝防。

  要想早早識別，有個非常簡單經濟的方法：尿常規+腎功能檢查+腎臟B超。

  按照三級醫院低配價格：7+20+80=107元，每年一次，無論什麼腎病絕對都能早早篩查出來。

  可惜，很多人都沒有這種意識。

  由於慢性腎病還有一個特點，發展緩慢，所以很多人哪怕年年查，就算指標不正常，差別卻也不大，沒啥不舒服的，不願意治療，甚至懷疑醫生在故意嚇唬他，然後溫水煮青蛙，拖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等到慢性腎臟病逐漸發展至尿毒症，就已經來不及了！

  唐醫生看到年輕的腎病患者，都會推薦對方去參加三清的新藥臨床試驗。

  因為年輕人病得很純粹，都是吃壞了，導致腎功能受損，早早治療，痊癒的可能性比較大。

  不像中老年人一身慢性基礎病，即便腎臟出了問題，也要先從高血壓，糖尿病之類的治起，才會有所好轉。

  比較起來，還是年輕人見效比較快，適合參與臨床試驗。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兩個療程下來，參加試藥的年輕患者，病情都有了起色，每天都在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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