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燈火通明。

    晏海青走得急，只帶了幾個隨從。他這會兒已經趕到，并不與郎青寒暄，而是頭扎進靈堂，哭祭自己的妹子去了。他掌家很早，只有這么個嫡親的妹妹相依為命，雖說后來各自成家，感情依舊異常深厚，他也料不到，向居于深閨幕后、遠離戰火的妹妹會有這樣紙噩耗傳來。

    良久，他才走了出來，兩只眼睛紅腫，卻對郎青道：“你說，我妹妹是積勞成疾而逝？”

    他的聲音滿是怒氣。

    這理由的確不能讓人信服。郎青搖了搖頭：“對外的措詞罷了。”

    他這樣直白，晏海青反倒呆。

    不過他也是久掌大權，立知另有隱情，當下看了郎青眼：“詳細說來。”

    郎青伸手道：“請。”依舊將他引去滴水閣。

    閣上明鏡高懸，晏海青哪怕悲切之依舊抬頭看了眼，皺眉：“這是？”

    “分光鏡。”郎青不經意道，“以防妖孽進入。”晏海青走近時，他還特地看了眼，天凌閣主還是天凌閣主，鏡面貌沒有變作別人。

    他松了口氣。

    接下來雙方坐定，郎青才將事情原委五十說了，只略去晏聆雪最后喊出來那個字。

    晏海青越聽臉色越黑，直到郎青說完簡直要拍案而起：“荒謬！我還道你有什么隱情要訴，哪知比‘積勞而逝’更不堪。姓郎的，你竟敢說我妹妹是自盡而亡！”

    他對晏聆雪之了解，天下無人能出其右。自家妹妹看似柔弱，實則骨子里爭強好勝，從不居于人后。這樣個好強的女子，怎么可能自尋了斷？

    郎青雙手擺：“夫人的遺體，你也拜別過了，可見過別的傷口？仵作幾次查驗，都未發現任何外傷。”

    晏海青當然不信：“這世上多有神通，傷人于無形。”

    郎青搖了搖頭：“守宅的陣法，請自懷柔上人。天底下就算有神通能攻破進來，怎能不驚動他老人家？”

    晏海青怒哼聲：“是這樣么？你將我妹妹的丫環帶進來，我要親問。”那才是真正的證人。

    郎青當然不能說不，轉頭吩咐幾句，即有侍衛匆匆趕去，將繡云帶了過來。

    繡云進了滴水閣，見到這廳里人數寥寥，卻個個威嚴，遂怯怯地不敢抬頭。

    晏海青強按下心頭悲憤，和聲道：“你就是繡云？”

    “稟晏閣主，婢子就是。”

    “事發時，只有你搶先趕到？”

    “是。”

    “將那天情況，從頭到尾仔細說來！”

    她下巴都快長到胸口上了：“那天不到申時，天凌閣的姚掌柜來訪，夫人在綠影亭接見了他，會面長達個多時辰。后來姚掌柜離開，婢子也隨著夫人返回臥香樓。夫人那天似是十分疲乏，上了二樓就休息了，婢子就侍在夫人隔間。那天夜里有雨，婢子睡得迷糊，忽然聽見隔壁有奇怪響動，似是有物拖行，又像有細碎物體落到地上，再后來是叮嚀聲響，十分清脆。婢子喚了聲，夫人不應。于是婢子就推門進去了，看見、看見……”

    說到這里，繡云聲音發顫。

    晏海青卻不放過她說的每個字，出聲催促道：“看見什么，說！”

    “我，我看見夫人蜷縮在地，眼前的寶柜打開了最下面的格子。地上掉著個白瓷瓶，瓶子里的紅藥丸撒得到處都是！夫人、夫人剛往嘴里放了粒東西，吞下去了！”

    晏海青抓住關鍵點：“你親眼看見，夫人吞下的是祝融丹？！”

    繡云毫不猶豫道：“夫人動作很快，我只看見她吞下去的東西是紅色的，和地上其他的藥丸顏色致。我能看清，是因為屋子里原本很暗，我推開門的時候，光也照進去了，恰好就照在夫人身上。”

    妹妹居然真地服毒？晏海青滿面不可思議。

    繡云卻接著道：“我那時還不知道夫人吞的什么藥物，邊奔去扶她，邊喊人來幫忙。這個時候……”

    她就快說到郎青特殊交待的部分了，這位西夜宗的宗主也有些緊張。這時繡云卻看了他眼，面露為難之色。

    郎青心里咚地響，暗罵“無知蠢婦”，竟然在這個時候回頭看他！

    晏海青自然也注意到這個動作了，眼神頓時凌厲，聲音卻加倍和藹：“莫要驚慌，你只管據實說來，切有我替你作主！”

    他將“據實”這兩字咬得很重。

    繡云小聲道：“求晏閣主護我周全。”

    郎青雙眼立刻瞇了起來，晏海青當然是口答應：“好，萬事有我。你說便是！”

    繡云明顯在鼓起腮幫子的同時也鼓起了勇氣，咬牙大聲道：“這個時候夫人卻抓著我的手說了個字！”

    “寧——”

    這聲她學自晏聆雪，在這空曠的滴水廳里喊出來居然分外凄厲，其余音裊裊，分外瘆人！

    郎青騰地下站了起來，怒聲道：“賤婢！”

    晏海青也站了起來，卻是以身擋住了他望向繡云的目光：“莫怕，切有我給你作主……我妹妹還說了什么？”

    繡云老老實實道：“沒了。夫人著急說話，但是嘴巴開合幾次，但個字也出不來。”

    祝融丹是最快生效的幾種毒丸之，晏聆雪吞下去就很難再開口了。

    晏海青望向郎青的目光頓時森寒：“我妹妹臨死都要指認兇手，你竟敢昧著良心說她是自盡？！”

    郎青這時反倒嘆了口氣，低喃聲。

    晏海青沒有聽清，怒道：“你說什么！”

    郎青這才放大音量，重復了遍：“原來，真地不是寧小閑所為。”

    聲音里有如釋重負。

    這句話沒頭沒尾，晏海青怒火都為之抑：“什么？”方才那侍女分明喊的是“寧”這個字吧？妹妹和寧小閑的宿怨，他這個當哥哥的當然知道，何況以寧小閑的修為本事，要殺掉晏聆雪易如反掌。為什么郎青現在反而替寧小閑開脫？他記得西夜和隱流的關系也好不到哪里去罷？

    郎青想起來的，卻是言先生的那句話：兇手是不是寧小閑，試便知。

    西夜既然已經對外公布晏聆雪的死訊，并且半點兒都未提及寧小閑。如果寧小閑是殺人兇手的話，這時候當然希望繡云照著郎青給的通稿念了，因為形勢于她最有利，西夜不會對戰盟宣戰，兩邊的友好關系不會被打破，也依舊站在對抗蠻人的同戰線。對她來說，這是最完美的結果，何必要作改變？

    反過來說，對于這個結果，藏在府內的真正兇手定不滿意，因此他定會有所作為！如果寧小閑是清白的，那么兇手定希望把殺害晏聆雪的罪名安在寧小閑身上，這才誘導晏聆雪在臨死前喊出個“寧”字給證人聽見。他都花費恁大力氣做到這步了，就定要繼續嫁禍下去，并且定要讓局最重要的個人——晏海青聽見，否則前頭都作了無用功！

    現在繡云突然臨時更改證詞，就說明暗的兇嫌又動了手腳！他不肯讓這起風波平靜下去，定要挑起西夜和戰盟的爭端，尤其要在天凌閣閣主面前將這事捅破至郎青無可挽回的地步。

    想通了這點，郎青心頭暗恨不已，很干脆地跺了跺腳，輕喝聲：“起！”

    滴水閣在個方位都擺放了手掌大小的石獅子，俱隱藏在檐上，呈蹲伏狀。他這跺腳，石獅忽然站立起來，眼放出了紅光。

    緊接著以獅為界，整個滴水閣都被籠罩在淡淡的灰色結界當。

    此術法為懷柔上人親手設立，稱作秋毫無犯。般用于大型防御工事，教內不得出、外不得進，可經受巨靈神炮的轟擊十二次，其堅固程度可見斑。然而它還有個副作用，卻是將結界內的每個有靈魂的物體都標識出來，體表會泛出淡淡的光。

    之所以不設定為“生命體”，是因為懷柔上人本身就是石頭成圣成神，眼界沒有這樣狹小。

    滴水閣內眾人均能感受，晏海青驚，沉下臉道：“郎青，你要作甚！”

    他怎么說也是郎青的大舅子，這貨招他們來滴水閣設法困之，莫不是想不做二不休？

    郎青卻擺了擺手：“稍安勿躁。”神念在滴水閣里掃過，發覺沒有別的閃著灰光的物事了，這才沉聲喝了句，“里面的，都過來。”

    西夜入駐城主府后，為了保密起見，將慣常議事的滴水閣重新整修，里面的聲音概不外傳，并且神念也掃之不透。因此議事時，除了主賓之外，廳內僅有少量侍從，平時都留在側殿外，無人宣召不得進廳。

    聽他命令，滴水閣內的侍女共六人齊走了過來，向他行禮。

    郎青目光從他們面上掃過，輕聲道：“爾等盡職盡責而遭此無妄，西夜有愧，必厚恤親屬。”

    宗主這話是什么意思？眾侍女面面相覷，都覺出不祥。

    郎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手光芒閃，竟是毫無預警地劍刺出，直接擊穿最近名侍女的咽喉！

    她瞪大了眼，臉上寫滿不敢置信，卻很快倒了下去。郎青的神劍名作炙魂，雖然沒有南明離火劍威力絕倫，可是擊心、顱這等要害后，會將對方的神魂并取走，也是相當厲害的法器。

    其他侍女聲尖叫，性命攸關時哪里還管什么宗紀法度，拔腿往外便逃！

    郎青卻是有條不紊，仗劍而行，擊殺，連鬢角的發絲都不曾拂亂半點。非但從容不迫，甚至好像給這些侍女留足了逃跑的時間。

    可惜，懷柔上人的秋毫無犯結界是將里面的人也約束住了，逃不出去。

    最后名侍女也倒在郎青劍下時，他緩緩抽劍而起，臉上卻有些失望。

    他行兇時，晏海青等人勃然而起，卻沒有上前阻止。畢竟西夜宗主殺的是自己人。晏海青的臉色已經變作鐵青，怒喝道：“你失心瘋了么！”莫不是妹妹過世，妹夫傷心過度，精神失常？可是以他對郎青的了解，不似這樣深情之人。

    聽得他的怒斥，郎青緩緩轉頭，目光卻鎖定人身上。

    繡云。

    她見郎青行兇，嚇得簌簌發抖，直往晏海青身邊靠過去。待得郎青回頭盯著她，目光如狼，她不由得顫聲道：“晏閣主救我！我，我不想死。”

    晏海青這回卻不能見死不救了，臂上青光閃，雙鉞已然在手。繡云是命案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可不能被郎青給滅了口。更何況這位妹夫現在勢若瘋虎，誰知道他是不是打算將大舅子的命也并留在這里！

    郎青的臉色也凝重起來，緩緩對繡云道：“藏得好，不過扮作繡云就以為能逃出生天？”目光掃晏海青，“兇手便是她。你的妹妹，我的發妻就是死在這東西手里，你還想包庇她？”

    晏海青愕。他向來自負聰明過人，這回卻是如墜云霧，始終摸不到頭腦。不過先前他答應過繡云，要救她命，這時也不好臨陣退縮。

    郎青緊緊盯著繡云道：“我明明要求繡云改了口供，而后將她收進了小世界當，直到晏閣主抵達城主府才將她放出來梳洗。如若有人想臨時更改她的口供，也只有這么短短的半個時辰不到。”他看了晏海青眼，“懷柔上神直認為兇手就匿在府不曾離去，只是擅長改顏或者易魂之術，因此如果他要嫁禍給寧小閑的話，就必須抓緊這段時間。”

    晏海青似是聽明白點了，朝地上尸首指：“你殺這幾人是為了找出真兇？”

    “不錯。”郎青微頜首，沉聲道，“他花了恁大力氣布置，必要親眼看見你我會晤的結果。滴水閣卻不能外傳聲音、不容神念窺探，是以他若想進來就要尋個合適的、不會惹疑的身份。”

    諦聽對晏聆雪之死清二楚，知道這其疑點重重，卻還是建議郎青如此行事。這就給了他最清晰的個訊號：兇手很可能不是寧小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