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不是貓頭鷹。」
這是林三酒在重新睜開眼睛——真正地睜開眼睛——之後,聽見的第一句話。
她循聲抬頭望去,只見貓醫生高高地坐在一截樹枝上,兩隻又圓又大的碧綠眼睛,在夜空下閃爍著一點近乎懾人般的光亮,渾身都濃縮成了一個漆黑剪影。
別說,還真有點像貓頭鷹。
它顯然是對自己成了一個瞭望哨而不太高興——即使對貓來說,見樹就爬、爬上去還得張望半天,也是一個很累的活計。
「我在別的地方,都是別人給我放哨。」
它很認真地又加了一句,好像是打算讓林三酒慚愧似的;只不過她慚愧沒有多少,反倒只覺得渾身骨架一陣陣疼。
林三酒慢慢從地上坐起來時,發現自己不僅磕破了好幾處皮,胳膊腿上也都被撞得青了,看來是波西米亞把她拽下卧榻的時候太著急了。回頭一看,罪魁禍首也正呻吟著從地上站起身,看來也沒好過到哪兒去——連著幾天趕路下來,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會趁人不注意偷錢包的小叫花子了。
「真是的,他這是在往哪兒走啊,到處都一片荒山野嶺的……」林三酒四下看了看,一邊抱怨,一邊在自己的腦海中確認了一下大巫女的狀況。「大巫女,你還好嗎?進來了吧?」
大巫女的聲音很低,似乎正在極力忍受著什麼,語氣還算平緩:「……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現在和豬眼睛入侵時的狀況很像;不過大巫女在進入以後,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總算沒有像豬眼睛那樣叫她的身體機能全都癱瘓——她也囑咐了意老師小心收束意識力,盡一切可能遠離大巫女;儘管她也不確定,這麼做能有多少幫助。
「他就在前面了嗎?」林三酒朝樹枝上的貓頭鷹問道,「還有多遠?」
「沒多遠,」貓醫生嚴肅地搖了搖頭:「……因為現在他在你後面。」
林三酒愣了半秒。旋即她渾身一涼,急忙朝前踉蹌著撲出了幾步——再一轉頭,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身後高高的、單薄的黑影上。
夜裡的微弱天光在灑下來的時候,彷彿全都被這一處黑洞所吞沒了,在昏昏夜色中,深深陷下去了不見底的一片黑暗。唯有當他微微一轉頭時,他眼角亮粉閃爍起那一點細微反光,才叫林三酒意識到眼前這人確實是人偶師不假。
他身後,遠遠站著那兩個仍然扛著卧榻的人偶;他們果然已經先一步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但剛才波西米亞不是說,一行人還要走幾分鐘才能看見人偶師嗎?現在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驀然見到他,該怎麼開口才好?
林三酒結結巴巴、找不著話說的時候,肚子里也忍不住升起了幾句抱怨。她下意識地回頭找了找波西米亞——後者此刻已經認了命,老老實實地跪坐在原處,好像秋天裡落下枝頭的一團蜷曲枯葉,腦袋都不抬:「大人好。」
人偶師似乎在上下打量著她們,寂靜在夜色中持續了半晌,沉重得壓在人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緩緩開了口:「你們停下來,就是為了昏過去么?」
還行,居然情緒還不算很壞——估計是還沒發現卧榻被人睡過了。
「那個……對了,我已經沒事了,」林三酒想了想,打算先寒暄寒暄,為接下來的話題熱熱身:「孢子留下的後遺症差不多都消失了。」
「我問了嗎?」
沒有。她有點兒挫敗地吐了口氣,盤算著該怎麼開口——難道要開門見山地說,「我朋友想借你腦子住一下」?
「這個人不錯,」大巫女觀察了人偶師一會兒,忽然讚賞地說了一句,「年輕人能達到這個實力,不容易。」
已經差不多是一副「這棟房子很漂亮」的口氣了。
林三酒揉了揉太陽穴,又看了看波西米亞。後者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嫻靜得彷彿一尊雕像。
「是這樣的,」她支吾了幾句,最終一咬牙,「你認識一個叫做大巫女的人嗎?」
人偶師筆直瘦削的影子,一動未動。「不認識。」
林三酒倒是吃了一驚;她一向覺得,這些大人物們之間至少該聽過彼此的名聲:「怎、怎麼會呢?你不是常在中心十二界里——」
「親愛的,」大巫女低聲笑了,「你知道末日世界有多大,其中又有多少人嗎?」
這倒也是。
她被大巫女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因此沒把一句話說完;此時一片陰影忽然籠上視野,叫她猛地回過了神——一抬頭,人偶師那雙漆黑陰冷的眼睛正近距離地望著她,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近來的。
「你在聽什麼?」他反應得很快,也迅速起了疑心,音調狐疑又陰鷙:「誰在和你說話?」
既然已經被察覺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繼續了。林三酒暗暗嘆了一口氣,揉著臉說:「那個……大巫女是我的朋友,很厲害,是一位我很敬佩的女性。我和她是兩三年以前碰巧認識的……」
「你等著我恭喜你嗎?」
大巫女居然很愉悅地笑了幾聲。
「不,不是,」林三酒只能比往常再厚上一層臉皮,不屈不撓地說:「是這樣的……她現在遇到了危險,我們討論了一下,可、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生怕人偶師會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她趕緊趁著他還沒動步的時候,加快語速,把意識力星空、大巫女受襲一事都大概介紹了一遍;最後猶豫半天,終於還是破釜沉舟地加上了一句:「那個,因為你沒有意識力,所以她只能……只能那個,暫時藉助你的力量存活下去。暫時的!我保證,這都是暫時的,一旦找到了她的身體——」
後面的話卡在喉嚨里了,她沒能說下去。
此時的人偶師,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正慢慢彎下腰來。隨著他的動作,緊緊包裹著他的黑色皮革,也輕微地「咯吱咯吱」響了起來;當他徹底蹲下來、與她四目齊平的時候,一股冷得能叫人打抖的濃香氣,也驀地撲了上來。
人偶師開口時,語氣輕柔得令人不敢相信。
「讓我整理一下,」他近乎親切地說,胳膊肘隨意地撐著膝蓋:「你叫我半路停下來,等著你們從昏迷中醒過來,就是為了讓一個人,從此住進我的腦子裡?」
波西米亞在不遠處發出了一聲被攥住脖子似的「咕」。
這可能是林三酒一生之中最困難的任務之一了。她腦子快速轉起來,同時小心地說道:「那個……大巫女也可以幫助你的,你不是沒有意識力嗎……她是這方面的行家。」
波西米亞又咕了一下。
人偶師發出了一聲幾乎愉悅的鼻音。「噢,對,意識力,我是沒有。你知道還有什麼,是我沒有的嗎?」
林三酒沒敢把浮上心頭的第一個答案說出口。「……什麼?」
「我覺得我沒有保持承諾的決心。」
陰影籠罩下的人偶師,似乎從半邊臉上浮起了一個柔和的笑——儘管聲氣越來越陰沉,幾乎能把她給凍著:「……別這麼看著我。在展示一臉蠢相這方面,你真是一個天才。」
「聽起來像個死亡威脅。」大巫女冷不丁地評價了一句,隨即難得地嘆了一口氣:「他不認識我,這一點就很不好辦。可惜他常常在十二界,又沒有機會出入意識力星空……我不喜歡十二界,不是有物資需要的話,我很少去。」
人偶師的感覺十分敏銳,眼睛微微一眯:「她在和你說話?」
林三酒忙點了點頭。
「說什麼了?」
「她、她只是說,她不喜歡十二界,很少去……所、所以你才沒聽說過她。」林三酒解釋了一句:「如果你認識她,可、可能你的感覺就會不一樣了。」
波西米亞近乎絕望地抬起頭,望著夜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早料到今日,我就多去幾趟十二界了。」大巫女似乎苦笑了一聲,帶著點兒自嘲地說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需要去一趟的……女媧在那邊有個熟人,我原本是要去找他的。」
在冰刺似的目光下,林三酒只得把這幾句話也複述了一遍,又順口問了一句:「女媧的熟人?是誰?」
「你大概不認識,」聽起來,大巫女沒什麼興緻談論這個話題,不過還是答了:「……叫做宮道一的。」
林三酒後背一僵——她一剎那想跳起來的動作,差點叫她迎面撞上人偶師。但她此刻顧不得了,死死地盯著人偶師,聲音帶著几絲顫抖地問道:「你、你認識宮道一?」
這一次,她沒有在腦海中發問,把問題問出聲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人偶師慢慢地直起了後背。他是什麼神色,卻籠在了黑髮之下,瞧不清楚。
「是的,我聽說他去了十二界,本來想從他身上找出女媧的行蹤的……怎麼了?」真不愧是在意識力星空中人見人怕的人物——大巫女敏銳起來,也叫人害怕。只聽她忽然輕輕一笑:「要是這位年輕人想找到他,我還真有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