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通州衛港的鎮海軍節度使甄鑄，所領水師覆滅，且本人被俘的消息不脛而走，向着整個揚州和江南擴散，宛如在江南之地颳起了一場颱風，吹的人臉上生疼。

有的說，東虜大軍已經通過海船大舉登陸江南之地，朝廷大軍節節敗退。

有的說，這是東虜要效仿大漢朝先奪南省財賦之地，再以之席捲天下。

一時間，揚州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甄家莊園之內，典雅秀麗的庭院當中，楚王妃甄晴從梨花木椅子上站起，呆立原地，玉容蒼白，半晌說不出話來，分明聽得來自江北大營打探消息的下人敘述，面色大變，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四叔領着鎮海軍一萬多水師，竟然連半天都沒有撐住，大敗虧輸，而且連自己也折在軍中，這怎麼可能？

甄晴只覺遍體生寒，心頭蒙上一層厚厚陰霾，這下子甄家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破船轉遇打頭風。

第一時間，花信少婦就是想到了賈珩。

是的，那個混蛋，他一定有辦法！

甄蘭道：“大姐，揚州這邊兒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到金陵，老太太怎麼都會知道的。”

甘氏笑了笑，說道：“老太太，我剛纔還在說呢，晴丫頭帶着他們兩個去揚州，他三叔說詩會怎麼見不到人了。”

甄蘭嘆了一口氣，柔聲道：“大姐，珩大哥那邊兒已派了兵馬前往應援叔父，讓我過來給你報信，四叔還有鎮海軍出事兒了，被東虜還有海寇擊敗，現在生死不知。”

而後，水裕以及水師將領率領舟船，向着虜寇攻去，相比江南大營鎮海軍初立不久，缺乏訓練，而江北大營的水師經過全面整飭，明顯戰力要強上許多。

這些水師將領除卻原不涉貪墨軍餉的軍將外，還有三位中低階水師將領。

在積威甚深的甄老太君面前，那嬤嬤只得硬着頭皮道：“老太太，出事兒了，外面都在說，四爺領着鎮海軍在通州迎擊海寇，吃了大敗仗，人也被賊寇俘虜了。”

陳瀟眺望着藉着月光逃跑的船隊，低聲道：“要不要派人去追？”

甄老太君歪靠在一張鋪就着軟褥的牀榻上，剛剛用過飯，問着甄應嘉的夫人甘氏，說道：“兩個丫頭還沒回來？”

多鐸此刻只當未聽見一般，眺望着數百米外的江北大營船隻。

分明是多鐸這邊兒，待着船隻以及水師稍作休整之後，馬不停蹄，吩咐着船隻向着通州衛港進發，與通州衛港水寨留守的兵卒動起手來。

甄晴聞言，妖媚、豔麗的玉容上見着擔憂之色，低聲道：“只怕這事太太知道後，不知又怎麼着呢？”

劉積賢領了將令，吩咐鼓手擂鼓，在旗艦上搖動旗，隨着江北大營的水師向着海寇的船隊抵進，一時之間，廖闊的江面上，鼓聲密如雨點，振奮人心。

多鐸分明以連環船逼近水寨，然後將前船的火油點燃，用以焚燒着通州衛港的水寨。

因爲是夜色籠罩，雖是皓月當空，但因爲交手雙手視線不清，故而並未接舷，對轟了一陣，海寇一方撐着小船的翻開，無數兵丁落水。

及至傍晚時分，暮色低沉，一輪大如圓盤的明月高懸中天，船舷之側的水聲就“嘩啦啦”響個不停。

對於這三人，在賈珩承諾中，如是此次有功，可減繳一半餉銀。

“多鐸爲了報仇，說不得聯絡了不少海寇，江浙之地的海寇加起來就有一兩萬人了，這仗在水上不好打。”陳瀟看向那站在船首，按劍而立的少年，低聲提醒道。

另外一邊兒，多鐸也察覺到江北大營的援軍前來，見得這一幕。

小鄭氏說着，走近書案，放下食盒，從中端過銀耳蓮子羹，道：“下人笨手笨腳的，未必知道兄長的喜好。”

因爲，現在他在揚州統領江北大營，豈能坐視虜寇過境揚州，直抵金陵？

所以，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通州衛港失陷。

眼前少年並非純正的水師將領，也不知會不會水戰。

“鐺鐺鐺！！！”

于禁收攏亂兵，也沒有直接引亂兵入寨。

賈珩看向陳瀟，低聲道：“通州衛港有大量船工、水卒、戰船，不能有失。”

多鐸有些不甘說道：“先回海門。”

蘇和泰道：“主子，江北大營的援兵來了，下面的人擋不住了。”

經過連番戰鬥，船上兵卒的確都疲憊了，而且也不適宜再戰，等養精蓄稅，就登陸沿江兩岸的太倉、嘉定搶掠。

兩江總督衙門

已近子夜時分，滿月懸於中天，值此佳節之時，廂房之中卻燈火通明，孤影映窗。

小鄭氏將端好的銀耳蓮子羹，遞將過去，珠圓玉潤的聲音恍若清水流淌過手心，道：“兄長，給。”

甄家衆人：“……”

沈邡放下奏疏，看向鄭氏，輕聲說道：“有勞了，這等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了。”

甄老太君見此，蒼老眼眸中現出一抹凝重，心頭忽而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問道：“怎麼了？”

戰船停泊之地一般都有水寨，用來整修船隻，供水卒日常生活，而且也不能離着縣城太遠，如果通州衛港失陷，以多鐸的狠辣，爲了削弱陳漢，多半將戰船焚燒一炬，屠殺、劫掠船工。

賈珩沉聲道：“我們兵力不佔優勢，先派出一隊人去救火，我們在這兒等着，嚴陣以待。”

說話之間，幾個丫鬟簇擁着三小姐甄蘭以及四小姐甄溪進得花廳，兩姐妹臉色都不大好看，雪膩俏麗的蛋兒上，分明見着驚惶失措之色。

就在這時，忽而從外間傳來一陣騷亂。

而在這時，伴隨着輕盈的腳步聲，沈邡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容顏俏麗，身段婀娜的少婦，手中提着一紅色漆木食盒，裡面自是放着熱氣騰騰的湯碗。

一時間，船炮火銃、弓箭齊發，在黑夜中帶着火光撲簌簌向着東虜攢射而去。

甄晴連忙迎了上去，拉過兩個妹妹的胳膊，追問道：“三妹妹、四妹妹，永寧伯呢？”

“嗖嗖！！！”

如今江北大營的水師分爲了三隊，水裕因爲有水戰經驗，這次也領着原江北大營原水師將領隨軍出戰。

沈邡道：“這幾天一直在忙着江南大營整飭的事兒，江防需要梳理、鞏固了。”

“轟轟轟！”

沈邡點了點頭，伸手接着道：“我來就好……？”

他對水戰並不生怯，但如今的火器時代，用俞大猷的話說，以船多勝船少，以大銃勝小銃，倒也不用拿着卡片上船指揮。

“你四妹妹再過兩年就該許人家了，現在早先定着。”甘氏笑着說道。

甄晴念及此處，正要吩咐着女官前往江北大營，忽而又覺得此刻去尋着人不妥，而後，就在這時，從庭院中來了一個嬤嬤，急聲稟道：“王妃，三小姐和四小姐回來了。”

甄溪聞言，淚眼朦朧，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分明還掛着淚痕，剛剛已經哭過，嬌俏的聲音因爲哭腔帶着幾分委屈巴巴道：“大姐，爹爹兵敗被俘了。”

隨着銅鑼敲響聲在旗艦上響起，多鐸所在船隊離着通州衛港遠遠駛離，遠處通州衛港水寨的火光也在視線中漸漸變小，直到在夜空中留出一線。

多鐸看向遠處的官軍船隊，冰寒目光似乎穿越重重時空，落在那船首的蟒服少年臉上，情知遽然不能攻下通州衛港，只得低聲道：“鳴金！”

沈邡詫異問道：“妹子怎麼過來了？”

甄晴問道：“你珩大哥怎麼說，你爹爹還有救回來的可能沒有？”

甄珏、甄璘等媳婦兒，還有其他側室的哥兒和姐兒，都聚集在廳堂中，面帶悲愴之色。

“不知道。”甄溪螓首搖了搖，目光楚楚動人，分明陷入一股悲傷情緒之中。

說到最後，也覺得話有些重，頓住不言，但其意卻自明。

甄雪婉麗眉眼中，也浮起一抹擔憂。

賈珩沉聲道：“與朝廷正面相抗，這些海寇還不敢，而且彼等以利而合，如是仗打得順風順水還好說，可一旦戰局相持，心思勢必動搖，一轟而散，關鍵還是看多鐸手下的精兵。”

卻說多鐸這邊兒，舟船駛出五六裡，目光仍沒有從身後的通州衛港方向收回。

按她估計，四叔是回不來了。

其實心底說句冷血的話，四叔被俘虜還不如戰死了，還能得個忠勇可恤之名，現在落在敵手，萬一再變節投敵，只怕甄家滿門都要受他連累。

甘氏見此，急聲喚道：“老太太……”

“兄長……”小鄭氏連忙作勢伸手拿出一方手帕，想要幫着沈邡去擦着腿上的粥跡。

“哎呀。”小鄭氏驚訝說着，分明是一個不慎，羹湯落在沈邡的懷裡。

其實，賈珩舉目望去，已見得水寨前已是一片火海，幾乎紅透了江天，喊殺聲隨着海風遙遙傳來。

畢竟經過一天的戰鬥，不論是意志還是體力，海寇都消耗了不少，中間三家海寇還各自分出了五百人，登岸搶掠財貨，在海門、蘇州府等地登岸搶掠財貨。

下方坐着的甄寶玉輕聲說道：“老祖宗，三妹妹和四妹妹都要嫁人。”

此言一出，甄應嘉與甄韶對視一眼，都是從對方眼中看到凝重和恐懼。

就在這時，近在眼前的通州衛港幾是一片混亂，江北大營水師進去反而容易自亂陣腳，說不得，多鐸又讓手下舟船去而復返，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敵寇打進金陵，沈邡和甄家自是在天子怒火之下蕩然無存，但他爲軍機大臣，其實也難辭其咎，起碼京城之中都要沸反盈天。

甄老太君道：“傳到京裡，只怕聖上震怒啊。”

側翼而護的四海幫大當家秦洞，見此，心頭大亂，連忙向着中營蝟集。

通州衛港的水師、舟船都需要補充進江北大營。

說着，拿着勺子盛放在一個瓷碗裡，語笑嫣然，素手調羹。

陳瀟道：“如是江北大營未得整飭，只怕海寇勢如破竹，打入金陵也未可知。”

賈珩皺了皺眉，道：“真要打入金陵，只怕天下震動。”

作爲一省封疆大吏，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如何不知這是小姨子正在勾引自己。

這時，一個嬤嬤出了廳堂，面色驚恐，迎着甄老太君和甘氏的目光注視，一時間想開口，卻又有些不敢。

福萱堂中，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小鄭氏擡眸看向沈邡，問道：“兄長最近在忙些什麼？”

來者不是旁人，分明是小鄭氏，前河道總督高斌的妻子。

鄭氏輕聲道：“見兄長書房亮着燈，想着兄長還在處理公務，我給兄長熬了一碗銀耳蓮子羹。”

以甄老太君的歲數以及身體狀況，原本就強撐着，只怕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通州衛港的行軍主簿馮績以及水軍將軍遊擊將軍韋徹，兩人謹守營寨，也從裡間放火燒船，然後分兵於岸上圩牆，以火銃、弩箭、佛郎機炮轟擊，分明是打着遲滯船隻進港的目的，等待援兵的目的。

念及此處，甄蘭心頭幽幽嘆了一口氣。

沈邡眉頭皺了皺，將蒼老目光轉過一旁，但陣陣撲鼻幽香從鄭氏身上飄蕩過來，讓人心猿意馬。

甄雪也凝起秀麗黛眉，看向甄老太君，心頭卻已是涌起諸般猜測。

“主子，漢軍沒有追來。”蘇和泰低聲說道：“主子，該用晚飯了。”

他領着兵馬去迎擊海寇，也不知怎麼了。

沈邡眉頭緊皺，連忙起得身來，擺了擺手道：“沒什麼，我換身衣裳就好。”

甄老太君聞言，恍若晴天霹靂，張了張嘴，只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人事不知。

不提揚州一片人心惶惶，卻說賈珩與江北大營的六千水師，兩千步卒，率領浩浩蕩蕩離了水寨，向着通州衛港馳援而去。

因爲沈邡之妻大鄭氏回孃家探親，此刻書房之中就只剩下兩江總督沈邡，坐在紅木書案後，拿着一本奏疏翻閱。

直到子夜時分，福萱堂外間的庭院中，已是擠滿了滿滿當當的甄家人，除卻北靜王甄雪外以及甄韶的夫人，甄軒的夫人都在等候。

怒蛟幫的大當家上官銳看向遠處黑壓壓的桅杆，都是官軍船隻，心頭生出一股懼意，走到多鐸近前，說道：“王爺，天色已晚，士卒疲憊，不如先行鳴金收兵，明日再戰。”

這般思忖着，天色近得酉時，隨着瞭望的水手過來稟告，船隊已駛入通州衛港。

賈珩面色凝重，吩咐道：“劉積賢，讓鼓手擂鼓，搖動旗幟，讓水將軍領水師向着海寇驅逐。”

還有那個混蛋，這般領兵過去，別出了什麼事兒纔好。

不過很快就驅逐一旁，畢竟是四五十的人。

而正在莊園的宜春園之中，吃酒宴着族中子弟的甄應嘉、甄韶、甄軒三人，皆是聽到了消息，紛紛前來福萱堂，聽說甄老太君暈厥，無不大驚失色。

甄老太君笑道：“蘭兒定了人家，今年本來想讓溪兒也定下，不過也不用擔心，溪兒年歲還小。”

小鄭氏擡眸看向沈邡，春山黛眉之下，眼波流轉，宛如秋水泛起漣漪，柔聲道：“兄長，真的這般狠心嗎？”

甄老太君皺了皺眉，問道：“外面怎麼這般吵鬧？快過去看看。”

說着，意識到眼前婦人可能聽不大懂這些，遂頓口不言，卻見小鄭氏低頭之間，秀頸之下，幽深溝壑現出，大片肌膚雪白晃眼。

甄老太君頹然說道：“甄家完了。”

甄應嘉面帶苦澀，說道：“母親不要爲四弟掛心了，母親萬萬保重身子纔是。”

這是當年陳奏於上的奏疏，主要敘說着江南賦稅的收支情況，爲此得到如今天子的賞識，得以出任兩江總督這樣天下有數的封疆大吏。

陳瀟想了想，清眸幽幽，柔聲說道：“那你心頭有數就好。”

金陵，甄宅

甄韶寬慰說道：“母親，四弟他現在落在東虜手裡，等江北大營取了勝，未嘗沒有一線生機。”

只是，他飽讀聖賢之書，將來還要上佐君王，調理陰陽，立功、立言、立德，豈能有此白玉微瑕？

甄老太君攏了攏目光，掠向一張張神色焦急的面孔，無力地伸着一隻手，喚道：“嘉兒，快去請珩哥兒。”

甄蘭接過話頭，柔聲道：“珩大哥沒有說，只是派着水師應援通州衛港去了。”

“母親，珩哥兒帶了江北大營的水師向着通州衛港去了，能將四弟救出來的。”甄應嘉連忙道。

此言一出，恍若在廳堂中颳起了一股冷風，什麼完了？

甄應嘉輕聲道：“母親何出此言？”

大漢的船隻也有炮銃，佛郎機炮雖然射程較短，沒有紅夷大炮那般威力巨大，但比起海寇而言，裝備要多傷一些，火力要強上許多，側翼而攻海寇舟船，將其逼退。

“母親。”甄應嘉正在近前，老淚縱橫，近前喚道。

可失陷之後，想要再行反擊敵寇，就需要再積蓄力量。

過了半個時辰，看向遠遠漸漸撲滅的火焰，賈珩眉頭微皺，對陳瀟說道：“咱們兩個進衛港看看。”

沈邡默然片刻，沉聲道：“賢弟他屍骨未寒，弟妹這般……”

甄老太君視線模糊，顫顫巍巍道：“你四弟他……”

甄晴嘆了一口氣，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隨着一道“哼哼唧唧”的聲音，甄老太君幽幽醒轉過來，臉色難看，中氣虛弱道：“嘉兒。”

小鄭氏雖着一身簡素孝服，秀鬱髮髻上也只有一根彆着白色珠花的簪子，但那張妍美的臉蛋兒上卻塗抹着淡淡胭脂，眉眼之間自然流溢的未亡人風韻，柔美動人。

頓時，福萱堂中一片大亂，喚郎中的喚郎中，近前掐人中的掐人中，雞飛狗跳，兵荒馬亂。

甄寶玉聞言，心頭不悅，但也不好說着什麼。

通州衛港之內還有四千留守的水卒，再加上潰敗而歸的水卒船隊，大約有着六七千人。

小鄭氏嬌軀一顫，淚珠滾滾，呢喃道：“兄長，我夫君他冤啊。”

沈邡正要出言，忽而就聽得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旋即喚道：“老爺，江北遞送而來的緊急軍情。”

沈邡聞言，心頭一驚，不理梨花帶雨的小鄭氏，連忙邁步向着門外而去，從那家僕手中迅速接過軍情奏報，藉着廊檐上懸掛的燈籠閱覽，臉色霍然大變，連拿着公文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甄鑄，蠢才誤我！”沈邡心頭又驚又怒，急聲說道，幾是跌足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