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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人協會 - 前篇字體大小: A+
     

    時間又回到寶德教授才死去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阿尼密離開了那群穴居人的三十年之前。地點,仍然是在「非人協會」在瑞士的那座古堡的大廳之中。再準確的時間,是在阿尼密講完了寶德教授的事情之後,那個瘦長的會員說:「我也要推薦一個人入會——」

    他講完了這一句話之後。站了起來,搓著手,神情很有點緊張,然後,又坐了下去,看他的神情,像是不知應該如何開始說才好。

    其餘幾個會員都望著他,他們自然都知道,這個瘦長個子,是一個極其特出的人物,他的專長是他對植物的知識,他們也記得,當瘦長個子入會的時候,還是一個瘦削,黧黑,看來很害羞的小子,當海烈根先生帶著他,走進這個大廳來的時候,他看來有點手足無措。當時,海烈根先生輕輕拍著他的肩頭,像是在給他一種鼓勵,然後。海烈根先生對大家,將這個羞怯的,看來有點神經質的瘦長小夥子,作了簡單的介紹:「各位,這是史保。他有足夠的資格,成為非人協會的會員,他的資格,是在於他對植物的了解,我其實並不知道他對植物的了解究竟有多麼深,但是我可以斷言,全世界所有的植物學家加起來的所有知識,還不及他對植物了解的十分之一。」

    海烈根先生的介紹詞是如此簡短有力,再加上當時幾個會員,對海烈根先生,有一種長輩的崇敬,是以儘管他們有多少懷疑,也是毫無疑議地同意了史保的加入。

    而史保當時的神情,他們也記得很清楚,他們起先以為,這個看來很羞怯的小夥子,在聽了海烈根先生對他推崇備至的介紹之後,一定會謙虛幾句的。誰知道當時,史保只是咧著嘴,看來有點靦腆地笑了一笑,完全沒有半點客氣的意思。

    後來,在阿尼密加入之前,史保一直是最沉靜的一個會員。當然,他並不像後來的阿尼密那樣,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可是他的確是相當沉靜的一個人,只除了有一次,他在一次年會之中.大發脾氣將總管訓斥了一頓,那是他在大廳中,看到了一大瓶自花園中剪下來的玫瑰花之後,突然發作的,他的額上布滿了青筋,嚴厲禁止總管以後再有同樣的行為。那時,海烈根先生還在,事後他談起,只是道:「史保太喜歡植物了,在他的心目中,植物的觀念,和我們不相同,我們看來,只不過插了一瓶玫瑰花,在他看來。和將一些嬰兒的頭,放在一起一樣。」

    海烈根先生當時的這番解釋,其餘幾個會員,都很難明白,但當時的史保是真正的在發怒,倒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所以從那次以後,「非人協會」的那個古堡之中,所有的花瓶,全是空置的,絕沒有鮮花插在其中。

    這時候,史保說了他要推薦一個新會員,站起來,搓著手,又坐了下來,完全像是不知如何開口之際,幾個老會員,都想起了他初入會時的情形來,范先生微笑著,道:「史保,只管說,我們已接受了一個還未出世的人,還可什麼不可接受的?不論你推薦的人多麼怪,說出來吧。」

    史保先生的神態,看來更加忸怩了,他再次站了起來,雙手比著人家全看不懂的手勢,然後又坐了下去,這才道:「我┅┅我要推薦的,┅┅不是一個人。」每個會員都呆了一呆,范先生以老大哥對小弟弟的態度,首先道:「那也不要緊,我推薦的都連加農,實際上,只是一條魚,不能算是一個人。」

    范先生這樣說,自然是想大廳中的氣氛,變得輕鬆一點,但是他卻並沒有達到目的。

    史保的神情,看來仍然很尷尬,而其餘的人,也沒有人出聲。

    史保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我知道我這樣做,太過分了一些,都連加農當然是人,未出世的人同樣是人,可是我┅┅我┅┅」史保又抬起頭來,望向各人。這時,儘管各人的心中很疑惑,但是每一個人的神情,卻都是鼓勵的,鼓勵史保將他的推薦說出來。

    史保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他鎮定了很多,然後,又是一段短暫的沉默,他才道:「事情是在今年年初,我接受一項委託,重新整理巴西的橡樹園。因為戰爭,西方國家無法再利用馬來西亞的樹膠,所以,他們想起了巴西的橡樹園來,設法再度利用,我就接受了這項委託。」

    史保已經開始了他的敘述,各會員都鬆了一口氣,剛才他們真恐怕史保因為感到他自己的提議「太過分」了而不再說什麼。

    史保略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到了巴西,和巴西的內政部取得了聯絡,原來的橡膠樹,都已經荒廢了,我必須從野生的樹膠叢著手調查,最好能找到一大片能夠立時採用的樹膠,我們沿著亞馬遜河,向上遊走著,我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我熟知世界上所有植物的特性,和我同行的,是巴西內政部的一個官員,叫拉維茲。」

    □□□

    史保和拉維茲從一開始會面起,就不愉快,那不愉快,或許是由於史保看來一點也不特出的外表所造成,也或許是由於拉維茲那種官僚作風,當史保首次進入拉維茲的辦公室之際,拉維茲穿著筆挺的名貴料子製成的服裝,留著整齊的小?子。

    他打量著史保,用一種很客氣的聲調,道:「史保先生,對於巴西的原始森林,你知道多少?」

    史保的回答很老實:「一無所知,拉維茲先生,事實上人類對於人類最好的伴侶植物,所知實在太少了,簡直可以說一無所知。」

    在聽了史保的回答之後,拉維茲只是翻著白眼,事實上,拉維茲除了征歌逐色的生活之外,對於其他的任何知識,都是一片空白,他當然無法了解史保這種高度專門性的話。

    拉維茲用手指撫摸著整齊的小?子,道:「他們要找橡膠樹,你想有希望么?」

    史保的回答幾乎是冰冷的,他道:「我們一定要找到它,戰爭用橡膠。」

    拉維茲有點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們什麼時間出發?」

    史保上下望了望拉維茲幾眼,他的眼光,一定令得拉維茲十分不舒服,史保道:」照我說,最好是今天,但我看你今天不能動身,那就只好明天了。」

    史保的話,照拉維茲的情形來看,是想立即提出抗議的,但是史保卻不讓拉維茲有講話的機會,他立時揮著手,道:「我的任務是儘快地找到橡膠,而你,拉維茲先生應該已接到了你上司的命令,你是撥給我指揮的人員之一,而我的命令是,明天早上七點集合出發。」

    拉維茲給史保的那一番說話說得直翻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過了半晌總算蹩出了一個字來,道:「是。」

    他們,史保和拉維茲,以及另外兩個的森林學家,和一些工作上的助手和嚮導,的確如期出發,可是在他們到達亞馬遜河流域,沿河向上遊走著,在第六天,史保早上起來,卻發現所有的人,全不見了。

    史保是睡在樹上的,正如海烈根先生在推薦他入會時的介紹,史保對於植物,有極其特殊的感情,他曾經發表過好幾篇有關「植物感情」的論文,但是卻並沒有引起生物學界太大的重視。每當夜晚,別人全睡在帳幕里,他就獨自一個人,爬上樹去,睡在樹上,好像枝葉濃密的大樹,是他的愛人,而他就像睡在愛人懷中那樣甜蜜。

    史保發現他的同行者全部失蹤的那個早晨,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由於史保睡在樹上,陽光總是先照射到他,他也比常人早睡一些,通常,總是由他來叫醒其他人的,這一天早上,也和以往六天一樣,他從樹枝上坐起身來,迎著朝陽,深深地吸著氣,只有和大樹一起睡覺的人,才能體會到大樹在清早時所發出的氣息,是何等之清新可愛,然後,他向下叫道:「每一個人都起身。」

    他叫了兩三聲,開始攀下樹來,當他攀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呆住了,他幾乎是從七八尺高處直跌下來,跌在一大叢灌木之上,然後,他又立即掙扎著站了起來。

    昨天,當夕陽西斜之際,他們是在這裡紮營的,當他在樹上,朦朧快睡去之際,他還會聽到拉維茲在唱著情歌,而篝火的火光,也在閃動著。

    但是這時,他跌在灌木叢中,又掙扎站起身來之際,卻一個人也見不到。不但是一個人也見不到,而且什麼也沒有了,營帳,行李,一切全不見了,就像是昨天晚上,根本只有他一個人到過這裡一樣。

    史保獃獃地站著,事實上,他只是僵立著,他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而不能動彈。

    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裝備,全到什麼地方去了?

    史保知道,拉維茲對他很不滿,而其他的工作人員,由於他太心急要早點完成任務,在情緒上,也完全傾向於拉維茲這一邊。而以巴西人的性格而論,所有的人,棄他而去,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些人又用什麼方法,將一切做得如此乾凈呢?就算他們在行動時,不發出任何聲響,一切也不可能這樣乾凈的!

    在大樹的草地上沒有篝火的餘燼。沒有人踐踏過的痕迹,沒有搭營帳時打下木樁的洞,什麼痕迹都沒有,有的只是一片綠油油的草,沾著在陽光下閃耀,眩目晶瑩如珍珠的露珠。

    史保慢慢地跨出了灌木叢,小心不踏斷樹枝,然後,來到了草地上,伏了下來,將臉貼在柔嫩的草上,低聲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他可以感到,他身下的青草,正在歡迎他,但是青草卻不會出聲,也無法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史保又仰起頭來,那株大樹,他昨晚的「睡床」,就聳立在他身邊的不遠處,那是一株七葉樹,至少有四十尺高,透過濃密的樹葉,陽光看來像是無數的小亮圓點。

    史保望著這株七葉樹,喃喃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站起身來,有點腳步踉蹌地走向前,來到了樹榦旁,雙手抱住了樹榦,七葉樹的樹皮起著很藝術化的皺紋,史保將耳朵緊貼在幹上。

    以往,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可以聽到大樹的「心跳聲」,那是樹榦內無數輸送細胞在活動,輸送著水份和養料,到達每一個樹梢末端時所發出的奇妙的聲音,往常,這種植物的聲音,已令他很滿足了,但這時他顯然覺得不夠,他要那棵大七葉樹回答他,究竟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用力搖撼著樹榦,自然,那麼高大的一株大樹,史保根本不可能搖動它,可是當他用力搖撼的時候,樹枝卻發出沙沙的聲響,微黃而帶有淡紅色的四萼花瓣,卻紛紛落了下來。

    史保仰頭向上看,輕柔潤濕的花瓣,沾了他一臉,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回答,但是昨晚究竟有什麼變化,這株七葉樹一定是知道的。

    史保慢慢拂去沾在臉上的花瓣,又大聲叫著拉維茲和他認識的人的名字,在那一剎間,七葉樹的樹枝上,不但落下花瓣,而且,還灑下了對生的,掌狀的複葉,所有飄落下來的樹葉並不是枯萎了的,而是綠油油的。

    史保感到一陣難過,他又搖撼著樹榦,有點情不自禁地嚷叫著,道:「好了!我知道你同情我的處境,既然你不能告訴我什麼,我就只好自己去找答案了。」

    他向前走出了兩步,又轉過身來,攤開手,道:「其實,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人可以生活得很好,而且,我快可以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昨天,我就發現了一大片井邊口草,這不就是快找到大片橡膠樹的證明么?我對他們講過,他們不相信,他們根本不相信植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組織,或許他們棄我而去,我的工作更容易進行一點。」

    史保在對大七葉樹講了那番話之後,心情輕鬆了許多,的確,他一個人或者更好一些,雖然沒有糧食,但那是難不倒史保的,他知道何種植物可以吃,也知道它們是什麼味道。

    他沒有走出多遠,就選擇了一大叢結了實的人面子的果實,作為早餐,直到滿口都是人面子那種略帶苦澀的香味為止,然後,他繼續照原定的途徑前進,幾乎肯定了拉維茲那一伙人,是棄他而去的逃兵了。

    史保的中餐,是一頓豐富的「植物大餐」,包括了一束裙帶豆,十顆三葉通草的果實——厚皮已經裂開了,現出潔白的果瓢,香甜可口,和一些山胡桃。

    這一天,到天色又黑下來之際,他又發現了一大叢井邊口草,雞足狀的長葉的兩邊,已經結滿了胞子,這種低級植物,是橡膠樹,尤其是巴西護謨樹的好朋友,史保相信至遲明天他就可以發現大片巴西護謨樹林了。

    那天晚上,他又爬上了一株大樹,這次,他選擇了一株枝幹散發著異樣清香的金松作為他的睡床。

    睡在樹上,史保往往是酣睡到天明的,可是當天晚上,當他醒過來時,天卻還沒有亮,史保第一個念頭,是想看一看錶,弄清楚是什麼時間,可是一轉念間,他卻一動也沒有動。因為四周圍的一切,是如此之靜,如此之黑,在黑暗中向前看去,什麼也分辨不清,也正由於四周出是如此之靜,所以史保可以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許多發自樹木內部的奇妙的聲響。

    那種平常人根本覺察不到的聲音,在史保聽來,就像是最美妙的交響樂一樣,他實在不想有任何動作,來破壞他對這些美妙音響的欣賞。

    他又閉上了眼睛,可是幾乎是立即地,他覺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所有的聲響,是如此之強烈,那是不應該的,植物也需要休息,這種強烈的音響,證明在四周圍所有的植物,全在盡它們的一切可能在生長,運動,在這種夜晚,那是不應該有的事情,這種情形,只有在大早之後,忽然有了水份之後,才應該出現,有過種花經驗的人,或者都知道,當花葉乾癟,蜷縮之後,淋下水去,不消半小時,花葉就會挺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植物的內部,在這半小時之間,是經過了幾許劇烈的運動,才能使軟垂的葉子又恢復挺立的?

    這時候,史保聽到的聲響,就像是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在作超過它們所能負擔的力量在運動,史保陡地張開眼來,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的叫聲,打破了寂寞,使得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從樹枝上直滾了下來,他忙用雙手抓住了一根樹枝,有些樹葉,拂在他的臉上,史保在樹葉拂上了臉之際,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來。

    他記得再清楚也沒有,他是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可是這時,拂在他臉上,卻不是線狀的金松葉,而是橢圓形,即使在黑暗中也有光澤反映的另一種樹葉。

    即使是在濃黑之中,史保也可以立即辨認出,他抓住的樹枝,不是金松樹,而是一株相當高大的奎寧樹。

    史保不由自主,急促地喘起氣來,他向下望去,望到的是另一些大樹的樹頂。那株奎寧樹,看來至少有七八丈高,而通常,他是絕不會爬得如此高去睡的,何況他記得清清楚楚,他昨晚選擇的,是一株金松,不是奎寧樹。

    史保呆了片刻,他仍然雙手抓住樹枝,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移動一蘋手,摸到了幾片樹葉。他其實根本不必再作什麼求證,單憑那種特殊的,略帶辛苦的氣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株奎寧樹,但是他心理上卻有點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還要作進一步的證實。

    他摸到了樹葉,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那種卵圓形的樹葉,已經不容再有任何懷疑,那是一株奎寧樹。

    現在,問題只在於他明明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何以半夜夢回,會變成睡在一株奎寧樹上呢?

    尋常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在四周圍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的情形之下,一定會先落下地來再查個明白的,可是史保卻不同,他人還抓住樹枝,便用腳大力踢了奎寧樹一腳,大聲道:「你在搗什麼鬼?」

    他彷佛聽到奎寧樹的樹身之內,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響,當植物主幹中的水份,迅速下降之際,就會發出這種聲響,而植物在感到有什麼需要保護自己之際,才會有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

    這更使史保肯定,這株奎寧樹,的確曾「搗過鬼」,而且,一定還不止是這一株奎寧樹。所有森林中的樹全曾搗過鬼。

    他又大聲地叫了起來,道:「你們搗些什麼鬼?」

    他這一次的大叫聲,令得森林之中,響起了一陣飛鳥撲翅聲,和小動物的躲藏聲。

    史保嘆了一聲,他知道森林中的樹木,曾對他做了一些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麼?

    他小心地沿著橫枝,攀到了主幹上,然後,在黑暗之中,沿著主幹向下落來,當他的身子在貼著主幹向下落之際,他更可以明顯地聽到那株大奎寧樹的樹榦之中,輸送細胞活動的「沙沙」聲,那就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兒童,給大人一把抓住,所以心在劇烈地跳著,發出「怦怦怦」的聲響。史保自言自語地道:「好,不論你們玩些什麼把戲,我都不會怕你們的。」那株奎寧樹比他想像的還要高,他費了很久時間才落到地上。

    落到地上之後,史保首先聞到一陣清香,那應該是一株成年的黃棟樹發出來的,他順著那股清香,向前走出了幾步,當他摸到了黃棟樹粗糙的樹皮之際,他蹲下身來,在地下摸索著。

    他的雙手,碰到了樹葉,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不消多久,他就拾到了幾顆相當地肥大的黃棟子,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就放進口內咀嚼著。黃棟子略帶苦澀味的漿汁,充滿了他的口腔,史保是很喜歡嚼吃黃棟子的,他喜歡那股比橄欖更澀,但是回味更甘的味道。

    這時候,史保更可以肯定一點,不但他睡的樹,換了一株,而且,一定已經換了一個地方。

    昨晚他並沒有發現黃棟樹,如果附近有黃棟樹,他一定能聞到那種由黃棟樹發出的清香,也一定會拾點黃棟子來嘗嘗的。

    那也就是說,在他熟睡之中,他被移了地方。

    史保還無法知道自己在樹上熟睡之中,被移出了多遠,這一點,在濃黑之中,他無法猜測,但是曾被移動過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他抬頭向上望,在黑暗之中,四周圍高聳的大樹,枝葉交叉,幾乎每一株樹,都和另一株樹的樹的樹枝,有所碰接,當史保抬頭向上看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那些樹枝,在黑暗之中,搖動著,彈跳著。

    史保用力抹了抹眼,又用力搖了搖頭,他雖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他也堅信植物有感覺,而且,他也能夠懂得各種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它們的愛好、習慣等等,但是,要說所有的樹木,聯合起來,做一件事,來對付一個人,這樣的情形,他還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他對植物的理解,也是逐步累積而來的,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新的經驗?

    他沒有再爬上樹,只是倚著那株黃棟樹,坐了下來,一面思索著,一面細心傾聽身旁各種樹木所發出來的各種聲響,那些聲響,彷佛是樹和樹之間,在互相商議著些什麼。這時,史保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靜,他已經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他不能猜測的事,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遇到什麼損害的。

    因為,世界上的植物,要說有什麼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話,唯一的朋友就是他。植物也需要朋友的,植物不會去損害一個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在沉思中,曙光慢慢出現,終於,朝陽升起,森林中出現了一道一道的光柱。

    史保慢慢地站了起來,在他來說,朝陽下的叢林,是世界最美麗的地方,也是最動人的環境,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樣歡喜的心情來迎接朝陽,這種歡喜的心情,史保完全可以體驗,有時,他甚至自己以為是植物的一份子,同樣享受著這份喜悅。

    他半轉了個身,再次走近那株奎寧樹,仔細打量著,那是一株極其高大的奎寧樹,至少超過五百年,試想想,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能夠活到今天的,只有植物,它不但已活了五百年,至少還可以活五百年。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長,誰能說在這樣悠長的生命之中,竟會沒有感情,史保對於世人對付植物的態度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他走近奎寧樹,在樹榦上寄生的美人藤,千百條觸需一樣的藤梢,在陽光下顫動著,那些帶有細小倒刺的細藤,沾上了史保的衣服,像是熱情的主人,想留住客人一樣,不想他離去。

    史保輕輕地將沾在他衣服上的細藤拉開去,有一股細藤,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而且將他的手指,輕輕繞住,史保搖著頭,他強烈地感到,寄生的美人藤,真的不希望他離去。

    他輕撫著纏住他手指的藤絲,輕柔地道:「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不論你如何想,我一定要走。」

    美人藤的藤絲顫動著,好像是由於森林中的微風,又好像是完全自動的,在那一剎之間,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細柔的,呈蜿曲狀的藤芽,都伸出了它們的尖端,而且毫無例外地指著西面。

    史保呆了一呆,那些細柔的藤絲,不知要憑多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夠做到這一點。它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要他向西走?

    向西走,和他預定的路途是不合的,恰恰相反,他應該向東走,才能找到橡樹林。

    史保拉開了纏住他手指的美人藤,轉過身,向東走去,美人藤的向西指,使他想到,如果他在熟睡之中,曾經被移動過的話,那麼,一定是被向西移動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他向東走,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樹那裡。

    他一面向東走著,一面摘拾著山果充饑,他涉過了一條小溪,約莫走出了半哩,就看到了那棵聳立的金松樹,就在眼前。

    在旁人看來,同一種類的樹,每一株都是一樣的,但是史保卻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樹來,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幾步,一點不錯,這一株金松樹,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為「睡床」的那一株。而他在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在一株距離半哩之外的奎寧樹上。

    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轉,而是一覺睡到天亮才醒,像前天晚上那樣,那麼,他可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

    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明白了,前天晚上,他是一覺睡到天亮的。如果神秘的移動,在前晚就開始,那麼,前天晚上,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並不是拉維茲和其他的人離開了他,而是他離開了他們。只不過因為他醒過來時,仍然是在一株七葉樹上,所以他才沒有深察,這一株七葉樹,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

    史保又想到,如果不是他半夜醒過來的話,他可能在早上醒來,仍然是在一株金松樹上,那麼,他仍然不會覺察自己曾被移動過。

    史保獃獃地站著,抬著頭,望著正盡一切所能吸收陽光的樹葉,陽光是一切能量的來源,大樹在吸收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陽光之後,樹的本身,是不是能利用這種能量呢?

    史保緩緩地搖著頭,是不是樹有一種力量,可以使得他移動,由一株樹頂到另一株樹頂,而不令他覺察?樹的動作是極慢的,如果樹有這種力量,要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他,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史保用拳頭輕輕打著樹榦,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我向西走?」

    史保得不到回答,植物表達他們的感情,有它們的方法,不是發出聲音來,表達的方法可能很慢,你愛護一株植物,它可能要經過一年之久,才表達出它對你愛護的答謝——樹葉長得更茂盛,花朵開得更美麗,果實結得更甜蜜,來報答你對它的悉心照顧。

    史保在金松樹下,停留了好一會才繼續向東走,當天色慢慢黑下來之際,史保停在一株高大的柯樹之下,抬頭向上看看,他在想,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樹,全串謀著在作同一行動呢?這株柯樹,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史保沒有選擇,金松樹,七葉樹,奎寧樹既然全對他有所行動,柯樹當然也可能是一份子。他攀了上去,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橫枝,小心地分開濃密的,厚而有粗鋸齒的樹葉,當他分開樹葉之際,柯樹葉背面的灰褐色看來十分奪目。

    在分開樹葉之後,他摘下了四個橢圓形的,有著堅硬外殼的果實,在樹榦上,將硬殼敲了開來,嚼吃著果實,柯樹的樹椏之中,還有著寄生的,一層一層,黑褐色的胡菌,史保將它們當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然後,天色黑得更甚了,史保躺了下來。

    這一晚上,史保想支持著不睡覺,以觀察一下,究竟有什麼事故發生,可是,日間的跋涉,實在使他覺得疲倦,在躺下去之後不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但睡得快,而且睡得十分沉,當他在將醒未醒之際,他有一種昏迷的感覺,他要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下掙扎很久,才能睜開眼來,而當他睜開眼來時,又已經是陽光普照的白天了。

    史保嘆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頭痛,雖然他這一覺,睡得超過了十二小時,但是他卻有睡不醒的感覺,又好像昨晚曾喝過過量的酒,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而像是在空氣極其污濁的小室之中,局處了一夜一樣,使他在醒過來之後,要深深吸著氣。

    史保睜開眼之後,又過了好一會,才扶住樹枝,坐了下來。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樹枝和樹葉,他也陡地震動了一下。

    在他四周圍,並不是厚而一半是灰褐色的柯樹葉,而是一種細小的,長卵形,葉尖很尖的樹葉,史保以手加額,叫了起來。道:「不。不是婆羅樹。我昨晚是在一株柯樹上的。」

    是的,他昨晚是在一株柯樹上的,但不管他昨晚是在什麼樹上的,這時候,他是在一株婆羅樹上,而且極高,離地有六丈上下,在四周圍的另外幾株赤松,都不過這樣的高度,史保可以伸手碰到它們的樹尖。如果他是被移過來的話,他一定是從那些赤松的樹尖上被移過來。

    史保又大口吸了幾口氣,頭痛才減輕了些,他開始爬下那株婆羅樹,當他爬到一半的時候,他陡地想起一件事來,剎那之間,他發怒得漲紅了臉,用力拍打著婆羅樹的樹榦,罵道:「太卑鄙了,你們太卑鄙了。你們竟然催眠我,令我得不到正常的氧氣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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