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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人協會 - 兩生 第1章字體大小: A+
     

    「兩生」有「正篇」和「續篇」,是不可分割的,當然,以「正篇」為先。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時間隔得相當遠,在小說的形式上,是不適宜聯結在一起的,但必需一起寫出,因為它們之間是一體的。

    「兩生」的正篇和續篇,都是非人協會六個會員之中,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的經歷,「正篇」是他在非人協會的會址中,對其餘五個會員講出來的,「續篇」是相隔很多年以後的事,是他的經歷。

    口口口

    阿尼密顯然喜歡陰暗,遠超過喜歡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陰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顯然真的不喜歡說話,但這時,他已然要推薦會員,他自然非說話不他的第一句話,給非人協會會所的大廳,帶來了異乎尋常的沉靜,盡避他講那句話時,語音清楚,語意也沒有任何混淆之處,可是聽到的人,還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阿尼密說什麼?他要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

    一個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麼也沒有;既然什麼也沒有,如何能成為推薦的對象?

    但沉靜盡避沉靜,沒有人懷疑阿尼密是在開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二十年中聽不到他二十句話,他絕沒有理由浪費一句話來開玩笑的。

    還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薦一個未曾出世的人,一個……應該說,快將出世的人,大約再過五個月,他就可以誕生了。」

    這一次,大家聽得更清楚了,的的確確,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薦的新會員,是一個還未曾出世的人,但當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個月之後出世,那麼在母體之中,他已經是一個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協會的時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當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際,其餘五個會員,都有肅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會員,他們六個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進非人協會的,他們對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種對父親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頓了一頓,又道:「大家一定還記得海烈根先生對我的介紹,他說,我已經勘破了生命的奧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陰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對有著奇異神採的眼睛,看來有一種幽綠的光采,就像是一對幽靈的眼睛一樣,他的語氣很平淡,說道:「其實,這一句話,一點也沒有什麼深奧的意思,我只是一個靈媒。」

    阿尼密這句話一出口,其餘五個會員,不禁一起「啊」地一聲。

    因為,自從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紹阿尼密入會以來,他們一直有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海烈根先生還沒有死的時候,他們也曾詢問過,但是海烈根先生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而由於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歡說話,所以他們也沒有問過阿尼密,這個謎,在心中一直悶了二十年,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答案,原來阿尼密是一個靈媒。

    在得知了這個答案之後,五個會員,心中實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奧秘」,這句話聽來,可以引起無窮的想象,但一說穿,只不過是一個「靈媒」。就大不相同了,「靈媒」只不過是一種走江湖者的的職業,自稱可以見到死去的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說那可以算是一種職業,那實在不算得是高尚的職業。

    鎊人雖然只是「啊」地一聲,並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阿尼密立時道:「各位,應該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薦。」

    阿尼密這樣一說,五個會員臉上的神情,立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的確,他們本來心中已經很有點輕視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們,海烈根先生,是不會隨便叫人加入「非人協會」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協會」的特殊條件。

    瘦長會員緩緩地道:「一般來說,靈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間有著某種溝通的,你--」

    阿尼密道:「不錯,我有這種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結實的會員,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個會員,則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因為阿尼密對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實在回答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別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說道:「我必需來解釋一下,經過我的解釋之後,各位或許就會覺得,能夠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如此之神秘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時不講話,這時大家才發現,他講起話來很喜歡用「其實」如何,「其實」如何那種口氣。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請教。」

    阿尼密略頓了-碩,黑暗之中,那兩點暗綠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閉上了眼睛,然後,那兩點幽綠的光芒,又接著閃動了兩下,才聽得他再開口,道:「死人和活人,根據現在的科學水準來看,實在是完全一樣的,一個人一分鐘之前是活人,一分鐘之後就死了,他整個身子的化學成分,完全是一樣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數目相同,身體內的一切,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卻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聲道:「當然,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聲根神秘,聽來有點令人不寒而慄,他道:「是的,死人沒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麼?誰能看得到,摸得著?人失去了生命就變成死人,可是生命實際上是完全虛無的東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東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無線電波。」

    阿尼密道:「對,其實這就是我想解釋的要點。人在活著的時候,體內的細胞,全在進行活動,而其中,思想細胞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主體,我的意思,就是腦細胞的活動會產生一種極微弱的電波,每一個人,每一秒鐘,只要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腦電波就一直在播發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億人,實際上,就像有二十多億座無時無刻不在發射著微弱電波的電台一樣。」

    瘦長會員道:「我仍然看不出這和你靈媒這一行,有什麼關係?」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聽得他吸氣的聲音,道:「太有關係了,每一個人所發出的腦電波,強弱不同,有的人強,有的人弱,強的腦電波。能呈遊離狀態,存在於空間而不消失,而我,有著其他人所沒有的能力,我能夠接收較強的腦電波。」

    范先生立時道:「那就是說,人家在想什麼,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卻又道:「不是這個意思。」

    鎊人都不出聲,一面在細想阿尼密的話,一面在等著他繼續解釋。

    阿尼密又道:「每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腦電波散發出來,那是一個人自知自己的生命快要結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許多事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也有許多事,是他的見解,而還沒有發表的,全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散發出來,那時侯,他可能連講話的能力也沒有了,但是,他的腦細胞,還在活動,還有產生腦電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長長叮了一聲,說道:「我明白了,你所謂和死人溝通,其實並不是真正和死人有所溝通,只不過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遺囑,只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讀到它,是不是?」

    阿尼密道:「可以這樣說,但是還不完全,根據我的心得,一個人臨死之前的腦電波,特彆強烈,當它迫不及待地發出來,呈遊離狀態之際,它能自己重新組合,產生新的思想,而這種思想,是和這個人原來活著的時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個會員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顯然他們都認為,阿尼密的解釋已經夠清楚,或許是由於他腦部的構造,與眾不同,所以,他能夠接收到呈遊離狀態的腦電波,使他能和一個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溝通。

    但是,他們還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紹一個新會員,有什麼關係?尤其是阿尼密曾說過,他要介紹的會員,就是一個還沒有出世的人。

    瘦長會員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剛才已經說過,你要介紹的那個新會員--」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來,他不但站起來,而且,還從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使燈光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臉上。

    他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灰色,雙頰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對幽綠色的眼睛,看來實在是十分駭人。

    他望著各人,道:「是的,我這樣說過,我是十分認真的,因為這樣的事,對我來說,也還是第一次,但是我確信,這件事,是實實在在發生著。」

    范先生用誠懇的語調道:「請說吧!我們對你的話,並沒有任何懷疑。」

    阿尼密道:「五個月前,逝世的寶德教授,你們一定知道的了?」

    五個會員又互望了一下,點著頭,表示他們知道這個人。

    口口口

    寶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后腰,長時間坐著不動,使他的腰際有點酸痛,但是他的雙眼仍是湊在顯微鏡的接目鏡上,全神貫注地看著。

    黃熱病的病原體,在高倍數的顯微鏡下,扭動著,看來異常醜惡,就是這些要放大三十倍才能看得到的東西,每天都奪去上千人的生命,寶德教授已經成功地將它分離出來,培養成功了。

    從明天起,寶德教授就可以開始尋找它的抗體,發明醫療黃熱病的藥物,再進一步,還可以製造防止黃熱病發生的疫苗,大約要五年的時間,熱帶性的黃熱病,就可以受到徹底控制了。

    當寶德教授想到這一點時,他的心情異常愉快,直起身子來,小心地將切片取下,放進切片盒中,又將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進一個鋼櫃之中,鎖了鋼櫃,試了一下的確已經鎖好了,才轉回身來。那培育賴中,有著無數的黃熱病的病原體,如果不小心,讓培育箱中的病原體「逃」了出來,那麼,整個耶加達,就會成為疫區,上百萬人會死亡。

    寶德教授一面轉過身來,一面脫下了白色的罩袍,實驗室中只有他一個人,陪著他的是各種儀器和書籍,寶德教授有兩個助手,但是今天,這兩個助手,一早就向他請假,離開了實驗室,以致使寶德教授這時沒有傾訴成功的喜悅的對象。

    也由於這個原因,他更加要快一點回家去,去見紅霞。紅霞是寶德教授的「小妻子」,不但人家這樣說,就是寶德教授自己,也同樣以「小妻子」來稱呼紅霞,因為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年。紅霞今年才十九歲,他們是去年才結婚的。

    紅霞如何會闖進寶德教授的生命之中,連寶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憶。在他的記憶之中,他的生活,離不開實驗室,白罩袍,厚厚的書本,顯微鏡的鏡頭,試管,和一切與細菌有關的事物。或許是他看慣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細菌,所以當他面對著人的時候,他的眼光總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覺得對方存在一樣。

    紅霞本來是他的兩個助手中的一個,是他那一系中成績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之一。另一個助手是倫諾,一個膚色劉黑,雙目深陷,衝動而又好學的印度尼西亞小夥子,常常自認自己是真正的棕色人種。

    開始,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刻板,在寶德教授看來,紅霞和倫諾,全是一樣的,穿著白罩袍的一個助手。

    寶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來,一直在從事黃熱病病原體的分離工作,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但是也相當的順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說完全是偶發的。

    倫諾有事,早離開了實驗室,紅霞也準備離開了,正在將一組有著細菌培育試液的試管,放進安全的鋼櫃之中,寶德教授正在記錄他研究的心得,當他在振筆疾書之際,聽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聲和紅霞的一下驚呼叫聲,寶德教授立即轉過頭來,看到紅霞的手中,提著半截碎裂了的試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幾點淺黃色的細菌培養液。

    寶德教授陡地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個人彈了起來,紅霞打破了試管,沾在她身上的培養液之中,每一滴內,就有上億的細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紅霞顯然也知道她做錯了什麼,所以她的臉色,才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來完全不知所措,寶德教授大叫著彈了起來,奔向盛載消毒液的噴筒,提起噴筒來,對準紅霞,像是提著滅火筒,對準了一堆熊熊燃燒著的烈火一樣,按下噴射掣,消毒液發出「嗤嗤」的聲響,噴向紅霞,寶德教授一面噴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脫下來,將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

    紅霞起先,還只是獃獃地站著,消毒液已經淋得她全身都濕透了,不過她隨即明白了寶德教授的意思,她脫下白罩袍,脫下了身上的衣服。

    當她赤裸地站在寶德教授的面前之際,寶德教授仍然不斷向她的身上,在噴著消毒液,直到一筒液體,全部噴射完畢。

    紅霞想說話,但是口唇顫動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她只是站著,不動,任由淺紅色的消毒液,順著她的肌膚,向下滴著。

    而寶德教授也呆立著不動,他一樣想說些什麼,可是也一樣地發不出聲音來。

    在科學研究上,寶德教授已經有過好幾項極其輝煌的發現和發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他卻第一次發現,一個少女的胴體,是如此之美麗,那麼美麗,簡直是難以形容,也無法抗拒的。

    紅霞突然哭了起來,撲向寶德教授,同時緊緊地抱住了他,紅霞的哭泣,可能是因為剛才所受的驚恐,實在太甚了,但是當寶德教授也抱住了她,雙手觸到她光滑,豐腴的背脊之際,他吻了她。

    紅霞在兩個月之後,就成了寶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禮是在醫院裡舉行的,並不是因為寶德教授是一個權威的醫學家,而是紅霞還沒有離開醫院。

    那次的意外,寶德教授雖然行動迅速,可是細菌逸出之後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當初,只是極少數量的毒菌,沾到了紅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滅,這一小撮細菌,就侵入了紅霞的體內。

    紅霞在足足發了三十天的高燒之後,才被從死亡的邊緣上搶了回來,可是,她不再是一個學業優異的醫科大學生,而變成了一個對外界的事物,幾乎一無所知的人,她的腦部,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她變成了白痴,盡避她美麗的外形,一點沒有變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痴。

    當寶德教授決定要和紅霞結婚之際,整個學術界,為之轟動,寶德教授的許多朋友,紛紛勸阻,當時的印度尼西亞,還在荷前的統治之下,荷蘭總督曾經勸過三次,當寶德教授一定堅持自己的意見之際,總督立時向荷蘭皇家科學院報告這件事。

    有三位科學院的院士,其中包括兩位是寶德教授中學時期的同學,特地從荷蘭來到耶加達,勸寶德教授改變主意。不過,寶德教授的決定,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再可以改變的了。

    一個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學家,娶了一位荷蘭殖民地的少女,而且這個少女還是個白痴,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極之轟動的。

    不過寶德教授卻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和怎麼想,他在結婚之後,只是全心全意,愛著紅霞,照顧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說著她聽來根本毫無反應的話。在別人看來,寶德教授像是一個大傻瓜,但是寶德教授卻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書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一寄託。

    時間過得很快,寶德教授結婚已經快一年了,實驗室中原來是兩個助手,紅霞去了之後只有倫諾一個人,在這一年之中,倫諾對工作很努力,幾乎是日以繼夜,寶德教授對他也極滿意。

    但是有一點,是寶德教授始終耿耿於懷的,那就是自從實驗室中的那件意外發生后倫諾和他很少講話,尤其是在結婚之後,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倫諾簡直是一言不發。

    不過,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寶德教授,也沒有多去注意這件事,他只不過發覺這個年輕人,本來就已經陰沉的神情變得更陰沉而已。而今天,病原體被成功地分離了出來,倫諾卻不在實驗室中。

    寶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覺,他要快點趕回家去,告訴紅霞,他的工作,已經快告完成了,當他的工作完成之後,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盡避他知道,紅霞在聽了他的話之後,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但是他必需早一點讓紅霞知道。

    他鎖上了實驗室的門,走出了建築物,大學的校園中,顯得出奇地靜。

    寶德教授搖著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傾訴一下你心中的歡愉,可是卻偏偏一個人也見不到,但是當你希望能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你身邊就會有數不清的人了。

    寶德教授一直向外走著,當他來到學校門口之際,才見到了看守校門,傳達室的老力。老力至少有七十歲了,行動已經很蹣跚,當寶德教授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學校的鐵門,而當他回頭看到寶德教授之際,他現出十分驚訝的神色來。

    寶德教授像往常一樣,和老力打了個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滿是皺紋的臉,牽動了幾下,啞著聲音,道:「教授,你……到哪裡去?」

    寶德教授微抬著頭,吸了一口氣,道:「回家去--怎麼?有什麼事發生?」

    老力搖著頭,聲調很急促,說道:「有事發生,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我是說,你們,荷蘭人,全躲起來了,教授,你還是別回家的好。」

    寶德教授皺了皺眉,老力的話,聽來雖然沒頭沒腦,但是寶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尼極度混亂的一個時期,日軍南下,荷蘭自顧不瑕,印尼的民族主義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不時有示威,暴動,老力這樣說,一定又有大規模的暴動發生了。

    寶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們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澀,一面點著頭,一面卻又搖著頭,道:「是,可是,你膚色和我們不同,你畢竟是荷蘭人,今天的情形有點不一樣,你可知道蘇加諾出獄了?」

    寶德教授微笑著,道:「我在實驗室里,已經整整兩天了。」

    他略頓了一頓,才省悟地道:「難怪倫諾走了,原來有著這樣的大事。」

    他說著,還是推開了大鐵門,閃身走了出去。

    有著「演講台上的獅子」之稱的蘇加諾的出獄,是印尼民族主義運動的參加者的一件大事。

    蘇加諾的演講帶有極度的煽惑力,這個儀容豐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使得他的同胞,跟著他的意念去走。當寶德教授離開了校園,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後,他知道,蘇加諾一定又在發表演說,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趕到廣場,去聽他的演講了。

    街道上的確很靜,只不過有一些婦孺,和一些中國人,還留在店鋪里,寶德教授的住所,離學校並不遠,他一直都是步行來往的,但這時,他卻希望有一輛車子,因為這種寂靜,人不尋常了。在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定是狂熱的爆發,世事運行的規律,幾乎全是一樣的。

    寶德教授轉過一條街,就在他剛轉過街角之際,喧鬧的人聲,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傳入了他的耳中,寶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條只有兩百公尺長的短街,街道兩邊,都是一些中國人開設的商店。

    剎那之間,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個印尼人,呼叫著,揮著拳頭,火把,木棍和鐵枝,自街的另一端,涌了過來。

    那情形,就像是顯微鏡中看到的上億細菌,侵入人體的組織一樣。

    這上千個印尼人,叫著,奔著,搗毀著一切他們經過地方的所有的東西,衝進兩旁的店鋪之中,拖出在店鋪中的人來。

    寶德教授睜大了眼,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抓著頭髮,拖了出來,她的尖叫聲被上千人的呼叫聲所淹沒,十幾根鐵枝立時擊下,有一根鐵枝,插進了她的胸口,她倒了下來,人潮繼續前涌,在她的身體之上,踏了過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捆用舊了的黃麻。

    有幾家店鋪,已經著了火,從店鋪中衝出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個一個倒了下來,向前衝來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瘋了一樣。

    寶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來。

    他高舉著雙手,用印尼話叫著:「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聲,也淹沒在上千人的怒叫聲之中,陡地之間,他面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擊了一下,濺出來的血,使得他的視線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蒙上了一層血腥。

    寶德教授的身子,搖搖欲墮,他想抓住一個人,好讓他站得穩住,他叫道:「我是你們的朋友。」

    他實在連他自己的叫聲也聽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聲中,他只聽到一些口號,在高叫著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東歪西倒,他已經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間,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後,痛疼已經麻木,或許是他的頭臉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經分不出他是白種人還是棕種人了,打擊沒有繼續臨在他的身上。

    寶德教授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來。眼前動亂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紅色,自屋中被拖出來打死的人也是暗紅色。

    就在這地獄般的一片暗紅色之中,寶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實驗室的助手,倫諾。

    寶德教授大叫了起來:「倫諾。」

    他一面叫著,一面跌撞著,推開他身邊的一些人,向倫諾奔了過去。

    倫諾也轉過了身來,那的確是倫諾,他向倫諾伸出手來,希望倫諾能夠扶住他,可是,倫諾卻高聲叫了起來:「打倒荷蘭帝國主義份子。」

    寶德教授還未及有任何反應,自倫諾手中揚起的木棍,就已經劈頭擊了下來。

    寶德教授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叫聲,那一下木棍的襲擊,他或者可以經受得起,但是,揮動木棍的是他的學生,他卻經受不起,在大叫一聲之後,他就昏迷了過去,許多人繼續打他,直到另外發現了目標,才又踏著他的身體,奔向前去。

    那一場小小的暴動,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結束,完全沒有統計,因為那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場只有一千人的暴動,燒了一些店鋪,死了一些人,那在充滿大規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對於阿尼密來說,如果不是寶德教授恰好在這場小小的暴動之中喪生,他也不會知道,有過這樣的一場暴動。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而認識了寶德教授的,寶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人類腦部活動一事作過詳談。

    寶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夠對他的妻子紅霞的白痴狀態,有所改進,但是阿尼密卻無能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達郊區的一幢屋子中,寶德教授死亡之際,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時,正坐在一張藤椅上,閉著眼,在靜靜地思索著,這是他的習慣。

    突然之間,他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聲音,在他的耳際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睜開眼來,他的身邊並沒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又閉上眼睛。他在一剎那之間,已經知道,寶德教授死了。

    和死人「通話」,對阿尼密來說,是很尋常的事,他那時「聽」到的聲音,實際上,只不過是他接收了寶德教授遊離腦電波,再刺激他聽覺神經的一種反應。

    阿尼密嘆了一聲,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還見過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又聽到了寶德教授的話,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的研究,已經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萬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繼續下去。」

    阿尼密仍然閉著眼睛,他作為一個「靈媒」已經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談」的經驗,他知道這種「交談」,和與生人的交談不同,死人的話,他所能接受到的,幾乎毫無例外地,極其固執。

    這一點,阿尼密也可以解釋,因為,人死了之後,在臨死之前的腦電波,雖然呈遊離狀態,而且能夠受到與之「交談」者的腦電波影響,而自由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遊離狀態中的腦電波,絕及不土人在活著的時候,源源不絕發射出來的腦電波。活著的時候,數以億計的腦細胞,不斷地在活動著,腦電波可以有無數的組合而呈遊離狀態的一組,只不過是人臨死之前所發出來的,它只能重新組合,而不能再增加,臨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組合的變化一樣,可以有很多,但是這種意念,卻是絕對不可能再改變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爭辯」,是最沒有用的事,因為死人不會改變他的主意。阿尼密知道這時,寶德教授已經死了,他之所以還能「聽」到寶德教授的說話,那是因為寶德教授一定死得極不甘心,在他臨死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將他的腦電波,大量發射出來之故。

    阿尼密嘆了一聲,說道:「教授,你已經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會由你的助手繼續做下去。」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點嗚咽:「不會的,倫諾不會對我的研究有興趣,一個從事研究怎樣救人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阿尼密想盡量使得「談話」輕鬆一點,他道:「殺人?倫諾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你怎麼會以為他會殺人?」

    寶德教授的聲音,有著辛酸的、苦澀的笑聲:「不是我以為他會殺人,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接著是另外許多人,他們不斷地打我,直到我仆倒在地上,然後,他們在我的身上踏過,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願意死,我要將我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老天,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可是,你已經死了,老朋友,你已經死了啊。」

    寶德教授卻很固執:「是的,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樣離開我的,正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我和你的認識,很有用處,你和我提及過人的腦電波,又曾對我說過,人臨死之際的腦電波最是強烈,可以呈遊離狀態而存在,有時,甚至可以強烈到刺激他人的腦電波,使這個人的視覺神經受感應而看到形像,這就是許多人會看到鬼的原因。」

    阿尼密有點無可奈何:「是的,的確是這樣,不過,一組再強烈的腦電波,其實什麼也不是,根本是看不見摸不到的。」

    寶德教授仍然固執地說道:「你也曾經說過,強烈的遊離腦電波,可以使物體產生電流的感應。」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這樣固執的「鬼魂」,在他來說,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點著頭:「是的,可以使物體因為產生電磁感應而移動,但是那隻不過是一點點簡單的動作,例如使一隻杯子,自桌子上跌下來,或者使一張椅子翻倒,等等。據我所知,最強力的一組腦電波,遊離存在於蘇格蘭的安迭斯古堡中,它們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門,自動開啟和關閉,那是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還有能力,可以繼續你的研究工作。」

    寶德教授聽來是完全不聽勸告的了:「不對,你曾經過告訴我,說是希臘的安里島上,有一個漁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寫下了數十篇極其優美的詩篇。」

    阿尼密舉起雙手:「對,我詳細地研究過這件事--」

    寶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斷阿尼密的話,說道:「還有,中國人喜歡的扶乩,你也許作過詳細的研究,你的研究,結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後,叮了一口氣:「對,這一切全對,我的研究結果是,那是由於,一旦遊離的腦電波在某種情形下,譬如說,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個人的腦組織,影響了被侵入者的腦部活動所致--」

    阿尼密「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雙眼睜得極大,雖然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麼,可是他就像看到寶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發出狡猾的笑容一樣。

    阿尼密幾乎是「叫」了出來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強烈的腦電波,侵入他人的腦中吧?」

    阿尼密聽到了寶德教授的笑聲,聽起來的確帶點狡猾的意味:「為什麼不?我正準備這樣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許由於他太緊張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際,喉間發出了「咯」的一下聲響來,雖然他和寶德教授在不斷地「交談」,但是那「咯」的一聲,卻是唯一可以聽到的真正的聲響。

    阿尼密真有點的緊張,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況,他搖著頭:「教授,如果你這樣做,我不能判斷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個人的腦子,這人就會變成『鬼上身』,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你等於謀殺了這個人。」

    寶德教授立時回答:「你說得很對,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個人,我可以完全不需顧慮會損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紅霞?」

    寶德教授的反應極快:「對的,紅霞,紅霞是白痴,她現在完全沒有思想,而當我決定這樣做之後,我趁著我的生命,還有短暫時間的剩餘,當那些印尼人,一腳一腳的在我身上踏過去之際,我將我畢生所積聚的知識有系統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們全部存在於空間,可以進入紅霞的腦部。」

    阿尼密有點口吃地:「你……臨死之前,如果真有強烈的意念,要做到這一點,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

    寶德教授的笑聲更狡猾:「所以,快點去看紅霞,不,快點來看我吧。」

    阿尼密極其疲倦地點了點頭,他立時站了起來。

    紅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異樣,他曾和許多「鬼魂」有過接觸,他也相信,以寶德教授臨死之前,那種強烈的要將他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的願望,一定會散發出比普通人強烈許多倍的腦電波,那麼,他的願望,是有可能達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來之後,立即作出了決定:去看紅霞。

    當阿尼密駕著車,駛進耶加達市區之際,零零星星的暴動,仍然在繼續著,他要加快速度,擺脫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趕,才能來到寶德教授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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