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戰斗終于結束。

    左驚云將支離破碎的“穿云號”潛入到一處天然的地底空腔中，沿著一條干涸的地下河一路前進，就可以不用發動玄光鉆頭，將噪音降至最低。

    星光組織的地聽好手將金屬耳朵般的法寶緊貼著四面八方的巖壁，很久都沒有聽到上方傳來鉆頭摩擦巖層的聲音。

    修仙者應該沒有追來。

    暫時是安全的。

    修真者們總算能稍稍松一口氣，爭分奪秒檢修地行神龍，治療自己的傷勢。

    作為此戰最大的功臣，拳王卻遠遠離開人群，躲在地底空腔的幽暗角落里，讓韓特和琉璃兩個小家伙幫他拿著維修工具和備用構件，修復損壞的鋼鐵戰軀。

    旁人都知道“拳王”雷宗烈的赫赫威名，又看到他在兩場大戰中同樣悍勇無雙的表現，見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自然都不敢上前打擾。

    “三號散熱片。”

    拳王通過四枚懸浮在面前的晶眼，觀察自己扭曲的身體，一邊思考著維修方案，一邊朝琉璃道。

    琉璃忙不迭從備用構件箱中找出了拳王需要的東西，雙手捧了過去。

    看著拳王布滿了鏈鋸劍和震蕩戰刀劈砍，以及矢爆槍和晶磁炮轟擊，傷痕累累、支離破碎的身體，又想到這個鋼鐵巨人不顧一切擋在自己和韓特面前的場景，那句“別怕，我會保護你們的”依舊在耳邊縈繞，琉璃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去觸碰拳王破碎的身體，真心實意道：“謝謝您，拳王大人。”

    見少女將肉乎乎的手伸了過來，拳王的晶眼飛快收縮了一下，卻沒有躲閃，只是冷冷道：“不用謝我，你們知道這只是一場交易，我只是為了‘變強’的目的，從數據庫中篩選出一種看似最優化的選擇而已。

    “更何況，我并不是人類，雖然可以模擬出人類的一切情感，但那也只是數據的堆砌，即便你是真心實意謝我，我也不會有半點感動。”

    “哎，是這樣嗎？”

    琉璃鬧了個大紅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是那天在‘大鐵城’最頂層，拳王大人請我們吃飯的時候……”

    “那只是一種偽裝，是模擬出來的‘拳王雷宗烈’的性格。”

    拳王淡淡道，“如有必要，我可以模擬出數百種不同的性格，或極度冷靜、或野蠻狂暴、或陰險狡詐、或沖動易怒，這樣的模擬可以幫我更好融入戰場環境中，或許有利于目標的完成，但同時也會消耗一部分計算力，令我的核心數據庫運行速度變慢，并且導致一定程度的不穩定。

    “所以，既然你們兩個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現在又要調取全部計算力來思考維修方案，就沒必要維持性格方面的模擬了——這樣，可以把我的維修效率提升7%以上。”

    其實上次拳王就和李耀說起過，但琉璃一直都無法理解：“好難懂，也就是說，現在這樣冷冰冰的樣子，才是拳王大人真正的性格嗎？”

    “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性格’，甚至都沒有什么真正的‘拳王大人’。”

    拳王冷冷道，“性格、情感或者意志，是人類才有的東西，我并不是人類，也沒有自己的意識，僅僅是……一具傀儡，一個物品，一臺上足了發條之后就朝某個方向前進的機械而已，難道你們以前沒有使用過靈能傀儡嗎？”

    “當然用過。”

    琉璃想了想，搖頭道，“但拳王大人和那些靈能傀儡還是不一樣的，那些東西都傻頭傻腦的，只有下達特定的指令或者提出特定的問題，他們才會回應，動不動就會‘呼呼’冒出火花，陷入沉默。”

    “沒什么不一樣。”

    拳王面無表情道，“那些低級別靈能傀儡之所以看起來傻頭傻腦，因為他們的數據庫和可供選擇的策略組太過貧乏，又沒有自主學習和升級的能力。

    “我的數據庫和策略組之豐富，是他們的數千倍以上，看起來自然能對你的所有問題都對答如流。

    “但在本質上，我和那些東西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傀儡和機械，你向我提出一個問題，我經過計算分析之后，從數據庫中選擇一條看似最合適的信息，以語音方式作出回應，令我們的關系變得更融洽，以便更好完成‘保護你們’的目的，如此而已，多功能扳手，謝謝。”

    琉璃把多功能扳手遞了過去，吐了吐舌頭，笑瞇瞇道：“原來拳王大人都會說‘謝謝’的啊，您剛才不是說‘謝謝’毫無意義么？”

    “對我來說，‘謝謝’沒有任何意義，但對你們人類而已，這是一種表達善意的方式。”

    拳王道，“我計算到，如果我能表現得更友善一些，你們兩個幫我分揀和篩選備用構件的效率也會提升，而出錯的概率則會下降——這就是我要謝謝你的原因。”

    琉璃愣了半天，紅著臉道：“無論拳王大人怎么說，我們還是應該好好歇歇您的，您知道嗎，其實您……真是個好人呢！”

    “邏輯錯誤。”

    拳王道，“你們很清楚，我即不好，也不是‘人’，僅僅是為了實現不斷變強的目標，又覺得這樁交易有利可圖，才選擇保護你們。

    “倘若有另外的途徑可以讓我變得更強，卻要殺死許多人的話，我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殺人，包括殺死你們兩個——事實上，我已經殺死過很多很多人，否則怎么能成為‘拳王’雷宗烈？”

    “但是——”

    琉璃漲紅了臉，不知從哪兒涌出一股勇氣，道，“至少您不會選擇慘無人道的虐殺，對嗎？”

    拳王沉默片刻，道：“對。”

    “那就是了。”

    琉璃道，“我和韓特從小在荒蕪世界長大，也見識過無數血戰世界的悍匪，其中很多人都是變態、瘋子、惡魔！殺死還沒斷奶的嬰孩、將人皮活剝下來看著鮮血淋漓的人跳舞、把人丟到輻射變異獸群里活活撕咬而死、把人倒吊起來在太陽底下曝曬用好幾天才曬死和餓死……這種事情都不知看過多少，聽過多少，拳王大人會做這樣的事嗎？“

    “不會。”

    拳王搖頭道，“如果我要殺人，肯定會采取最高效率和最快捷的方法，我無法理解用三天三夜去折磨一個人，將他千刀萬剮慢慢折磨至死的做法，這既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更增加了對方逃生的可能性，實在……毫無半點意義。”

    “所以嘍！”

    琉璃笑了，“在孽土這樣的地方，如拳王大人這樣的人，就已經能算是好人了吧，就像我爸爸和耀老一樣。”

    拳王沉默了很久，專心致志地調節著自己的關節和動力符陣，足足五分鐘之后才道：“你們不怕我嗎？”

    琉璃和韓特對視一眼：“我們應該怕您嗎？”

    “我不知道，但曾經有一些人類是很怕我們的，怕我們這種人工智能。”

    拳王道，“你們知道，我曾經得到過一座武英文明的地底避難所或者說圖書館，里面遺留著無數武英文明的資料，其中也包括一些他們的娛樂和藝術作品。

    “很奇怪，當時的武英文明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威脅，可以說是內憂外患不斷，但在不少娛樂和藝術作品中，卻都將未來的敵人指向了人工智能。

    “不知為何，有一部分武英人似乎很害怕自我學習和升級型的人工智能出現，甚至認為有朝一日人工智能會毀滅他們的世界。

    “只不過，到頭來毀滅了武英文明的，還是人類自己。

    “我也不知道人類是否應該害怕人工智能，但如果‘害怕’可以定義成對未知危險的警惕，那么，或許還是我比較怕你們人類一點。”

    琉璃和韓特瞪大眼睛：“您，您怕我們？”

    “是的，我怕你們。”

    拳王一本正經道，“你們中的一部分人，很可怕。”

    琉璃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不知該怎么解釋或者寬慰，她忽然懷中掏出了她視若生命的金屬罐，抓出一小把金燦燦的種子，遞了過去。

    “這是金稞種子。”

    小姑娘滿臉燦爛的微笑，天真無邪道，“我想過了，孽土這么大，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肯定無法讓金稞種滿整個世界，所以我決定了，從今往后，如果能遇到真正的好人，就送他一把金稞種子，讓他助我一臂之力。

    “拳王大人，您愿意幫我這個忙，今后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遇到合適的土壤時，幫我灑下一把金稞種子吧！”

    拳王的晶眼凝固了半天，有些干澀地伸出了金屬手臂，接過金稞種子，湊到眼前看了半天，裝到自己胸膛深處的儲物空間中去了。

    “好，我盡力而為。”

    它低沉地說，聲音不再冰冷，卻是又帶上了睥睨天下的雄心和怒火。

    “哎？”

    琉璃飛快眨巴著眼睛，驚奇道，“拳王大人又變成那天請我們吃飯的樣子了，您不是說模擬出這樣的性格，會消耗很多計算力的嗎？”

    “……如果這樣能讓你們感覺舒服一點的話，也不算很多。”

    拳王悶悶地說，“畢竟我已經扮演了十幾年‘拳王’雷宗烈的角色，習慣了。”

    “太好了。”

    小姑娘歡呼，“如果能一直習慣的話，或許有朝一日，拳王大人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類呢！”

    “人類實在太過復雜，我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升級成你們的吧？”

    拳王頓了一頓，加重語氣，再次重復道，“我……只是一具傀儡，一臺機械。”